我愛骨頭

天氣很熱，太陽就像一堆柴火，在上空熊熊燃燒。土地里的水分差不多被烤干了，變得非常堅硬。走在堅硬而干燥的路面上，腳底隱隱發燙，仿佛走在一塊即將燒紅的鐵板上。路邊的樹葉在烈日的肆虐下失去了精神，就像破布一樣蔫吧地掛在枝頭。幾只蟲子，躲藏在草叢深處，發出吱吱的叫聲。

楊貴芬煮了一鍋豬食，然后大聲叫喊我的名字，她說黃毛，黃毛，你死到哪里去了。我正躺在房后的草堆邊迷迷糊糊地睡覺，聽到她的叫聲，以為她要給我吃的，馬上跑到她的面前。我圍著楊貴芬轉了兩圈，她沒有給我吃的東西。她背著一個破舊的背籮，要我跟她去石灰窖。我聽到楊貴芬和男人曹保生早上曾經商量，曹保生先下地挖洋芋，她煮好豬食就去背回來。

我跟著楊貴芬往石灰窖的土地走去，我們走過曹樹林家的自留地，走過年代久遠的黑神廟，走過彎得像一把鐮刀的青石小橋，最后走上河邊的公路。當我們走過曹樹林家門口的時候，一陣狗肉香味朝我們兇猛地撲來。我猜測今天有上面的領導來，因為每次他們下來，村長曹樹林都會殺狗招待。野馬沖沒有野馬，卻有很多狗。野馬沖的狗肉很好吃，很多人吃過野馬沖的狗肉之后，都會來第二次；來過第二次之后，就會來第三次，總是一次又一次地往野馬沖跑。野馬沖的狗肉很特別，拿到別的地方，做出來就變味了。甚至有人把活狗拉到外面現殺，據說也做不出這種味道。

我看到曹樹林家的屋檐下有一個火爐，上面有一口鍋，鍋里正騰騰地冒著熱氣。那些氣味就像一群蒼蠅似的飄蕩得到處都是，其中有的味道見縫插針地鉆進我的鼻孔，把我的口水勾引出來了。我看到曹樹林家的門檻邊有幾塊骨頭，那是幾塊扔掉的骨頭，那些骨頭就像幾個貪玩的孩子，灰頭土臉。我很想沖過去，叼上一塊骨頭就跑，但我沒有那個膽量。我擔心被他們發現，如果被堵在屋里，他們一定會打斷我的狗腿。他們明明不喜歡啃骨頭，但寧愿扔掉，或者拿去喂豬，也決不給我。也不曉得他們為啥那么討厭我，上個月我溜進曹樹林家，想撿幾塊他們扔掉的骨頭解饞，沒想到被曹樹林發現了，撿起一根棍子朝我打來，狠狠地砸在我的腰桿上，到現在還隱隱有些疼痛。我想這些人真笨，居然把這么好的東西扔掉，或許他們并不曉得，骨頭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

狗肉的香味一次又一次地朝我撲來，兇猛得就像泛濫的洪水。那些洪水一樣的香味把我淹沒了，我試圖逃離，但我的腿就像叛徒，再也不聽使喚。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股要命的香味把我的鼻孔塞滿了。香味在進入我的鼻孔之后，立即變成兩條蟲子，它們撞著我鼻孔里面的肌肉，沿著我的呼吸道迅速地往里面爬去。在香味爬行的過程中，我感到鼻子癢癢的，舒服極了。

大概快煮熟了，香味愈來愈濃。在香味的勾引之下，我不停地咽口水，我從來沒咽過那么多口水。我的口水就像一眼山泉，咕咕直往外冒。我再也忍不住了，用最快的速度沖了過去，然后叼起一塊骨頭就跑。曹樹林一家可能正在屋里忙碌，沒有發現丟失了一塊骨頭，但楊貴芬看到了，她回過頭來罵我，說黃毛，你找死啊，快點走！

我一邊跟著楊貴芬往前走，一邊興奮地品嘗嘴里的骨頭。這時候，我感到自己無比幸福，我想，現在自己一定是世上最幸福的狗。骨頭的滋味真的好極了，我用鋒利的牙齒，把那些躲藏在骨頭縫隙里的肉一絲一絲地剔下來，然后，慢慢讓它們進入我的肚子。我很清楚，現在啃的，是自己同胞的骨頭，這樣做，似乎很不像樣，我曉得自己太貪嘴了，曾經很多次，在吃狗肉或者啃狗骨頭的時候，我都想過拒絕，但沒有一次成功。后來我又暗暗發誓，下一次，再也不把同類當做食物，然而，當我面臨誘惑的時候，所有的誓言，都像秋天的樹葉一樣，被風遠遠地吹走。總結經驗，我曉得自己缺乏堅定的意志，在美味的頑強引誘之下，我真的沒有辦法控制自己。我只有在心里暗暗懇求那條死去的狗，只是一塊骨頭，請你不要怪我，反正你都死掉了，就算我不吃，別的狗也會偷吃；就算別的狗沒有偷到，最后還是要被村長家那兩頭肥豬吃掉。或許有一天，我也會被村長宰來做招待的。我想，那時候我一定不會埋怨，我寧愿消失在狗嘴里，也不想被那些人吃掉。

骨頭真的太好吃了，我希望天天都能吃到這么好的東西。盡管我曉得每一次品嘗，都意味著一條狗已經慘死，甚至，可能不久之后就會輪到我了，但我還是有這個愿望。這時，兩條路過的狗看到我擁有一塊油膩膩的骨頭，都忍不住跟在我的旁邊跑起來，它們的目光里面，充滿了羨慕和嫉妒，其中一條，甚至口水都流出來了，亮晶晶地從嘴角掛下來。我敢肯定，如果不是因為跟著楊貴芬，它們一定會跟我爭搶的。它們饞壞了，又不敢跟我爭搶，急得朝我汪汪地叫，企圖讓我分點給它們品嘗一下。我沒那么傻，我曉得如果給它們品嘗，它們一定叼著就跑，只怕轉眼的工夫，就跑得影子都看不到了。它們看我不肯上當，又兇惡地朝我叫了幾聲，說如果我再吃獨食，它們就去叫別的狗來幫忙搶奪。面對威脅，我一點也不害怕，因為它們叫來幫手的時候，我早就把骨頭啃得精光了。我了解狗類的秉性，看到食物的時候，大家會不要命地搶奪，一旦沒有了食物，也就能和平相處了，甚至連之前的仇恨，也很快就會忘記。這兩條可憐的狗朝我軟硬兼施，看沒有奏效，跟在后邊咒罵了一陣，然后氣呼呼地走了。看到它們拖著尾巴的傷心樣子，我感到有些好笑。骨頭味道真的太好了，我竄過很多村子，看到過很多狗，我敢保證，它們沒有一條不愛骨頭。

石灰窖在三里之外，我們沿著河邊行走，路面愈來愈窄，就像一條蟒蛇，彎彎曲曲地往前爬去。沿著蟒蛇走了一陣，骨頭漸漸被我啃干凈了，白森森的，連一點肉都沒有了。盡管骨頭上的肉質被我掃蕩得精光，但我還是舍不得輕易丟掉。我于是又從頭到尾仔細地啃了一遍，啃完一遍之后又啃第二遍，啃了第二遍之后又啃第三遍，當我確定沒有一點油水可撈之后，才把骨頭放心地扔到河里喂魚。只聽撲通一聲，骨頭在河面砸起幾朵水花，在河里打了個轉，就消失了。我一邊舔嘴巴，一邊朝楊貴芬看去，我發現她的屁股肥碩而結實，宛如兩只吹脹的豬尿包。我覺得很有意思，楊貴芬不胖，居然長著這么大的屁股，如果這兩扇屁股是石頭做的，一定可以拿去做磨盤。

我可以打賭，我的耳朵比迎春社所有人的都敏銳。這時候，我靈敏的耳朵接收到一陣嗡嗡的聲音，仿佛一只巨大的蜜蜂正在天上飛舞。我抬頭一看，看到前面騰起一股黃色的塵土，一輛小車拖著那股黃色的塵土朝我們狂奔而來。路面狹窄，我擔心小車從我的身體上碾過去，于是飛快地竄到路邊的柳樹下。那輛小車就像一個酒鬼，跑得東倒西歪。楊貴芬看到小車兇猛地沖過來，慌里慌張地往路邊躲閃。小車似乎也很慌張，就像一匹烈馬，呼地一聲迎面闖來。如果沒有背上那個大背籮，楊貴芬或許沒事，但路面太窄，小車剛好擦到她的背籮。我看到楊貴芬在原地轉了半圈，然后撲通一聲掉進了河里。

我被嚇壞了，站在岸邊，朝河里汪汪地叫，我說楊貴芬，你怎么樣了？楊貴芬，你怎么那樣不小心啊？楊貴芬，你又不是魚，不要呆在水里了，還是快點爬上來吧。楊貴芬，你千萬不能有事啊，我還要跟你去石灰窖呢，你要是死了我跟誰去啊？

這時，小車像只耗子似的吱地叫了一聲停下來，然后從車上跳下幾個人。我認識這幾個人，那個腦袋比南瓜還大的是金書記，嘴里鑲嵌著金牙齒的是錢鄉長，那個戴眼鏡的是李副鄉長，還有那個鼻子紅彤彤的是劉主任。我連外地狼狗都不怕，就怕這幾個家伙，每當看到他們，一身黃毛都會像松針似的豎立起來。這幾個人隔三差五就會出現在迎春社，每次他們出現，都會把一條狗化整為零，然后塞進嘴里。我害怕有一天自己也會變成一塊塊的肉，被他們裝進肥大的肚子。

如果在平時，看到他們，我一定跑得遠遠的，但現在看到他們一臉驚慌的樣子，我松了一口氣，曉得自己不會有生命危險。我朝河里看了一眼，那個肇事的背籮已經順著河水逃逸，楊貴芬正在水里掙扎。

金書記說，你們誰會游泳，快點把人救上來。錢鄉長退了一步，說我不會，如果我跳下去，不但救不了人，自己也要淹死。李副鄉長扶了一下眼鏡，說我也不會游，你們曉得的，我是旱鴨子。金書記朝劉主任看了一下，說你呢？劉主任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不會游泳。

我本來希望他們快點把楊貴芬救上來，但聽到他們不會游泳，心里一下子冰涼起來。我看到一個波浪朝楊貴芬撲去，我嚇了一跳，以為她一定沒命了，沒想到沒沖過多遠，她忽然抓住了一截腐朽的樹根。那一剎，我覺得就像自己抓住那截樹根，長長地松了一口氣。那截樹根長年浸泡在水里，黑黝黝，就像一條死去的蛇。眼看那截樹根就要斷了，楊貴芬嚇得失聲尖叫。聽到楊貴芬求救的聲音，我難受極了，只恨自己是一條狗，如是一個人，我一定跳下去，拼了命也要把她救上來。

金書記看了錢鄉長一眼，埋怨說，都怪你。錢鄉長無辜地說，怎么怪我啊？金書記說，要是讓李副鄉長開就不會出事了，可你偏偏要學車。錢鄉長有些委屈，說不是我的責任，是這個婦女不長眼睛，自己往我們的車上撞。金書記臉一沉，說如果這個女人有三長兩短，你這個鄉長怕是當不成了。錢鄉長也急了，說那咋辦？金書記吩咐錢鄉長，說，我們都不會游泳，你快給村長曹樹林打電話，讓他趕緊帶人過來。錢鄉長摸出手機忙碌一番，著急地說，這個雞巴信號，無法接通啊。

我聽到楊貴芬沙啞的叫喊聲，焦急得不停地用爪子抓地，塵土和草屑被我抓得到處飛揚。楊貴芬訓斥我的時候，我總是很不高興，但現在，所有的不快都像那些塵土和草屑一樣隨風飛走了。我腦子里想到的，全是楊貴芬的好處，她對我真的很好，不管有多忙，從地里回來的第一件事，就是用油湯給我泡一碗飯。冬天天氣冷，我常常往屋里鉆。曹保生總是嫌我臟，要把我趕出去，但楊貴芬不會。我記得去年冬天，她還用干草在屋檐下面給我做了一個窩，那是一個暖和的窩，正是那個溫暖的窩，讓我度過了一個寒冷的冬天。我緊張地看著河里的楊貴芬，發現她的臉蒼白得就像一張紙。楊貴芬顯然很害怕那樹根忽然斷裂，她努力地往岸邊靠，試圖抓住一截結實的樹根，只是河水太急，有好幾次她靠近另一截樹根，都被波浪推開了。我愈來愈緊張了，我拼命地叫，我說楊貴芬，你不能有事，你一定要堅持住啊！

錢鄉長大約嫌我太吵，撿起一塊石頭就朝我砸來。我嚇了一跳，倉皇逃竄，我跑到不遠處，大聲地罵他，我說你這個混蛋，如果不是你，楊貴芬就不會掉到河里去了，要是她出了事，我一定狠狠咬你幾口，讓你幾天走不動路。錢鄉長看出了我的敵意，虛張聲勢地朝我比畫，我于是又朝他大罵起來。人總是以為自己比狗聰明，其實笨死了，狗能聽懂人話，他們卻沒有一個聽得懂狗語。現在我亂罵錢鄉長，他居然一點也不曉得，他回過身去，向金書記問對策。

金書記皺著眉頭想了一下，說，現在，我們開一個緊急會議，商討怎么處理這個突發事件。錢鄉長說，對，先商討商討，如果人死了，我們該怎么解決。金書記瞪著錢鄉長，說人還沒死哩，不想想該怎么搶救，你倒想后面的事了。錢鄉長縮著脖子，不敢吱聲了。金書記咳嗽幾聲，清了清嗓子，然后說，當務之急，是把人救出來，我建議臨時成立一個搶救小組，我親自擔任組長，錢鄉長任副組長，其余的是這個小組的成員，大家認為咋樣？

李副鄉長說，還能有啥意見，趕緊提出搶救方案吧。金書記說，本次搶救由我全盤指揮，現在給各位進行工作分配。錢鄉長，你馬上給派出所打個電話，讓他們緊急出警。錢鄉長抓了抓頭發，說通知他們，只怕來不及了。金書記嚴厲地說，這是工作的第一步，先通知了再說。錢鄉長聽了，跑到一邊給派出所打電話。金書記接著說，李副鄉長，你負責聯系衛生院，讓他們以最快的速度趕過來。劉主任說，那我呢？金書記說，你去看看附近有沒有人，如果有，就快點叫過來救人。劉主任接到命令，就像電視里的孫悟空一樣，用手在額頭上搭了個涼棚，不停地四處張望。

我站在遠處，看著河里搖搖欲墜楊貴芬，嚇得直哆嗦。我想跳下去把楊貴芬救上來，但這么深的水，別說救人，肯定連我這條狗命都保不住。我不是找借口，楊貴芬對我這么好，如果能把她救出來，我可以豁出去，不要這條命了，但問題是，就算我跳下去，搭上這條性命也不能把她救上來。我聽到楊貴芬在水里嘶啞的叫喊，差點尿都急出來了。我忽然想到地里的曹保生，這些人不肯下去救人，我只有找曹保生。也許來不及了，但只要有一絲希望，我都不能放過。

我抬腿就往石灰窖跑去。我跑得很快，我從來沒跑過這么快，我跑得幾乎比風還快。我越過水溝，跳過地埂，拼命朝目的地跑。我跑啊跑，終于跑到了石灰窖。我看到曹保生正面朝黃土背朝天地挖洋芋，我顧不上喘氣，沖過去朝他汪汪地叫。他抬頭看了我一眼，說黃毛，你咋來了，楊貴芬呢，她咋還不來，你看我挖了這么多，她咋還不來呢？

我告訴他，楊貴芬現在在水里，快點去救楊貴芬，再晚就來不及了。但曹保生聽不懂我的話，他能聽到的，只是我汪汪的叫聲。我急了，沖過去咬著他的褲角往前拽。曹保生還是不明白我的意思，他狠狠地在我的腦袋上拍了一下，說你干啥呢，我的褲角又不是骨頭，你要拖到哪里去？我腦袋差點就被他拍暈了，疼得要命，如果在平時，說不定我會咬他一口，但現在不管這么多了，楊貴芬還在水里，我要他趕緊跑去救命。曹保生看到我著急的樣子，問家里出什么事了。我一邊拖他，一邊汪汪地叫。曹保生覺得不妙，扔下鋤頭跟著我跑。

我們還沒跑到出事的地方，就看到那里黑壓壓地圍著一群人。我跟著曹保生跑過去，我看到本村的曹福田、曹二娃，王維昌還有李三角。我和曹保生鉆進人群，看到楊貴芬濕漉漉地躺在地上喘氣，她的臉色，白得嚇人。曹福田看到曹保生，說你總算來了，你媳婦差點被水沖走了。曹保生問怎么回事，曹福田指著那些鎮上來的人，說他們開車把你媳婦撞到河里，我們聽到有人叫喊，就跑過來把你媳婦救上來了。

錢鄉長一聽，連忙擺手，說不關我們的事，是她自己不小心掉到河里去的，和我們一點關系都沒有。曹福田和曹保生關系最好，這時候，他比撞到自己的媳婦還著急，聽到錢鄉長的話，他一下子叫起來，說她又沒發瘋，咋會自己掉進去呢？錢鄉長說，路面太窄，可能是她不小心吧。曹福田說放屁，如果不是你們撞下去的，那你們咋會剛好在這里？劉主任站出來，說這件事真的和我們無關，我們看到她掉進河里，就喊人救命，如果不是我們，這個人早就淹死了，你們咋能冤枉好人呢。曹福田氣憤地說，明明就是他們撞下去的，還想抵賴。李三角附和說，就是，更可恨的是他們居然不下去救人。

曹保生蹲下去，拍拍楊貴芬的臉，問她是怎么回事。楊貴芬從嘴里吐出一口渾濁的泥水，卻啥也沒說出來。曹保生給楊貴芬擦了擦臉，站起來，指著那幾個鎮上來的，說到底是不是你們把我媳婦撞下去的？我站在曹保生的腳邊，試圖說清事情的來龍去脈，但我汪汪地叫了幾聲，卻沒人搭理我。

曹保生指著他們，說我再問一遍，是不是你們把我媳婦撞到河里去的？錢鄉長看到他一臉兇惡，顯然有些心虛了，低聲道，我們沒有撞到人。曹保生冷冷地道，就算你們現在不說，我媳婦休息一下，她總會說吧。劉主任頂著他的紅鼻子走過來，摸出一支煙遞過去，說我敢肯定，我們真的沒有撞到人，如果被車撞到的話，她身上總會有傷吧？曹保生推開面前的煙，說那她咋會掉到河里？劉主任說，我們沒撞到人，但也有可能不小心撞到她的背籮。曹保生氣憤地說，那還是被你們撞下去的。

曹福田、曹二娃、王維昌還有李三角都嚷嚷起來，紛紛要他們負責。

金書記一臉嚴肅地說，你們要干啥？曹保生說，我們不想干啥，但這事你們總得有個說法吧？金書記反問，你們要啥說法？曹保生說，我媳婦不能白白遭這個罪啊，你們把她撞到河里，總不能拍拍屁股就走掉吧？

曹福田、曹二娃、王維昌還有李三角他們緊緊圍過來，說對，他們把人撞到河里，不能就這么算了。金書記說那你們想咋辦？曹二娃大聲說，賠錢！金書記說，你們曉得這是什么行為嗎？這是敲詐，是犯法的。看到金書記威風的樣子，我恨得牙齒發癢，很想沖過去咬他一口，從他的小腿上撕掉一塊肉，讓他幾個月走不動路。

曹保生說，我本來就沒想要錢。李副鄉長推了推眼鏡，說這就對了，可以賺錢的地方多，但不能亂來嘛，亂來就違法了。錢鄉長說，沒事我們就走了。曹保生說你們不能走。錢鄉長說，你剛才不是說不要錢了嗎，怎么又反悔了？曹保生說，我不要錢，但你們把我媳婦撞到河里，總不能說走就走吧？錢鄉長有些心慌，說那你打算咋辦？曹保生說，我不要錢，要你們向我媳婦道個歉總行吧？錢鄉長愣了一下，問曹保生說啥。曹保生把剛才的話重復了一遍。

金書記板著臉，說你沒開玩笑吧？曹保生說，鬼才和你開玩笑。金書記說你曉得我們是誰嗎？曹保生說，我認得你，不僅我認得你，差不多全野馬沖的人都認得你。金書記指著另外幾個人，說那他們呢？曹保生說，我全都認得，但你們還是要道歉。金書記生氣地說，我們好歹也是這個鄉鎮的領導干部，你居然要我們道歉？曹保生歷來就是驢脾氣，他說，老子咽不下這口氣，今天就算你們是天王老子也要道歉！金書記說，這個同志，你不要太過分啊。曹保生說，我這樣做過分嗎，我覺得一點也不過分，如果當時你們肯跳下去救人，那啥事都沒了。金書記解釋說，我們沒有一個會水，要不然早就下去救了。曹保生說你們這么幾個男人，把一個女人整到水里，就這樣眼睜睜地見死不救，還好意思找理由。

曹福田他們跟著叫了起來，一定要道歉！他們的臉上，掛滿了憤怒的表情。

我看到錢鄉長把金書記拉到一邊，小聲說話。我于是跟了過去，我聽到鄉長說，老金，你看咋辦呢，總不能真的給他們道歉吧，要是這樣做了，傳出去哪還有臉見人啊。金書記說，肯定不能依他們，要是真向這些刁民道歉，那就威信掃地了，以后工作不好開展啊。錢鄉長說那咋辦呢？先嚇唬他們一下，我估計派出所的也快到了，交給他們處理。

我聽到他們想辦法對付曹保生，肚子都快氣炸了，我叫了一聲，驀然朝他們撲過去，嚇得他們沒命逃竄。金書記一不留神，腳下踩空，一下子掉進了河里。所有人都嚇壞了，瞪著大眼睛看著我。這時候，我覺得神氣極了，我從來沒想過自己會這樣神氣，這種感覺真的太好了。

錢鄉長首先叫了起來，他說快點救人，快點救人啊！沒有人動，所有人都站在原地不動。錢鄉長說，誰會游泳，快下去救人，晚了就來不及了！還是沒有人站出來。錢鄉長抹著額頭上冒出的汗珠子，說誰肯下去救人，我重重有獎。王維昌問獎多少，錢鄉長說，一百塊！王維昌輕蔑地吐了一泡口水，說，我還以為給多少哩。錢鄉長伸出手掌，說五百塊，一會兒工夫就掙這么多錢，劃得來的。王維昌說，還是你自己下去救吧。錢鄉長急了，說多少都行，只要你們把人救出來，要多少我給多少。王維昌還是不干，說，你們這些當官的，沒一個好東西，平時就會欺負我們老百姓，這個錢我們不掙，要救人自己想辦法。

金書記在河里一邊掙扎，一邊喊救命。我看到他一會兒冒出水面，一會兒又鉆進水里。他的手在空中亂抓，但他啥也沒抓到。緊要關頭，有人忽然跳了下去，水里就像落了一個個炸彈，炸出大片大片的水花。我往河里一看，看到一張熟悉的面孔。看到那張熟悉的面孔，我簡直氣壞了。地上的楊貴芬顯然好多了，臉上有了一絲血色，她正緊張地看著河里的情景，眼珠都沒轉動一下。

我不想再往河里看，于是把目光投向遠方，我看到一條又一條的山脈。那些山脈仿佛河里奔涌的波浪。天空中，有幾只鳥兒像流星一樣迅速地劃過，只留下幾聲急促而嘹亮的鳴叫。這個時候，我開始懷念骨頭的滋味。我想村長家的狗肉應該煮熟了。一陣風吹來，我用力吸了幾下，似乎有一縷香味趁機鉆進了我的鼻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