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戲劇化”的敘述者

摘 要：《狗心》是布爾加科夫極為特殊的一部中篇小說，它的魅力不光體現在其荒誕的故事情節和高超的諷刺技巧上，其戲劇化的、帶有模糊性的敘述策略所造成作品中價值觀的多元分布也耐人尋味。本文準備從敘述者的敘述方位分析入手，對小說“俄羅斯套娃”式的立體敘述形態加以探討，并對其與作品荒誕性、諷刺性效果的關系進行梳理。

關鍵詞：敘述方位價值取向的多元分化立體敘述形態

作者簡介：魏榮凱（1987-），男，山東臨沂人，四川大學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碩士生，研究方向：蘇俄文學。

《狗心》是布爾加科夫除《大師與瑪格麗特》以外的又一部代表作，是其“20年代的喜劇—荒誕作品頂峰之作”，[1]同時“是第一部敢于保持自我本色的文學作品”。[2]

小說講述了這樣一個詭異的故事：主人公菲利普·菲利波維奇教授是莫斯科著名的外科大夫，他將一個名叫克里姆的流氓無產者的腦垂體和睪丸移植到從街頭撿來的一只流浪狗身上，以期實現返老還童，但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這條狗變成了一個身材矮小、面貌丑陋但完全具備人形的“人”。事實證明，這個違背自然規律制造出來的怪物并沒有脫胎換骨，而是繼承了先前腦垂體的主人所有的惡劣品性，他搞得眾人的生活雞犬不寧，菲利波維奇對此忍無可忍，只能強行再做一次手術，將他重新變回一條狗。

小說總體上采用的是第三人稱全知式敘述，敘述者可以探察任意人物的內心，通曉人言獸語，知道人物視角之外的事態發展。這本是一種十分普遍并易于把握的敘述方式，絕大多數中西方傳統小說都是以這種方式寫成的。但細讀小說就可以發現，敘述者有時似乎在“睜著眼睛說瞎話”，他刻意隱身和玩弄技巧，甚至不惜冒著惹怒讀者的危險。他當仁不讓地沿襲了全知敘述者的傲慢，卻又沒能繼承其無所不能的能力，因為從一開始，讀者就不可避免地陷入到一種需要時刻判斷敘述方位的困惑與混亂之中。下面我們就對這種困惑進行具體分析。

整部小說由九個章節和一個簡短的尾聲構成，而第一章和第二章的大部分文字都以一條狗的內心獨白完成，如此長篇幅的內心獨白給人一種第一人稱全知式敘述的錯覺，即狗在擔當小說的敘述者，類似于夏目漱石的代表作《我是貓》中自稱咱家的那只貓，而敘述者在獨白過程中的隱身也強化了這一錯覺。但是漸漸地，之前的猜想就被否定了，因為之后狗越來越多地被以“它”為指稱來進行敘述，而讀者心中的困惑與混亂便紛至沓來。剛才已經提到而且顯而易見的是，狗實際上分享了作者的全知視角，而這從“狗眼”里看到的世界實際上仍是處在第三人稱全知敘述者的駕馭之下的。

正是這種敘述方位錯覺的產生與否定引發了我們對真正敘述形態的關注。與狗的全知全能不同，小說敘述者此時正努力地將自己裝扮為一名旁觀者，不斷地進行權力自限，他在很長一段時間里稱小說的主人公為“神秘的人”、“陌生的先生”，遲遲不愿表明其早已被狗所揭示的名字和身份。敘述者的語氣盡量表現得冷靜、節制，與狗的熱情和富有個性的口氣有著明顯反差。盡管敘述者小心翼翼地掩藏著自己“上帝”的身份，但狗時不時地 “叛變”與“出賣”讓他的處境倍顯尷尬。他越是極力隱瞞，就越是暴露得徹底，欲蓋彌彰的拙劣技法讓他在讀者面前洋相百出。因此，惱羞成怒的敘述者賜予那只萬事通般的狗一個極不匹配的特征——不識字，并對其這一缺點大加嘲弄。他還將這只狗打回原型，將仇恨貓、貪吃肉甚至狗仗人勢等等不良品質加在它身上，讓沙里克的形象無比滑稽。故事進行到這里，敘述者似乎仍沒解恨，于是又狠下心來安排了下文將要講到的那次移植手術，讓這只狗在以后很長一段時間里失去說話的能力。在干掉了大敵之后，敘述者開始洋洋得意地選用了次敘述手法以顯示自己的高明（典型的例子是他在第五章所用到的“博爾緬塔爾大夫的日記摘抄”），卻仍然不改其蹩腳本性。盡管不像以前那樣明顯，他還是會不由自主地探入其他人物內心，暴露其苦心掩藏的全知敘述能力。于是，敘述者本身便自然而然地成為點染小說戲劇性效果和荒誕滑稽性的另一重要元素。

通過對整篇小說敘述策略的描述，肯定會一部分讀者認為作者水平有限，結果造成小說敘述的混亂和失敗，這也并非絕無可能。錢誠先生曾提到，作者的另一部小說“《嗎啡》中占主要部分的波里亞諾夫日記的風格與其他部分的概括性敘述的風格有所不同。”據他推測，這有可能與布爾加科夫的創作時間的間隔有關，其主體故事或構思可能成型較早，而敘述者對內容的組織整理則是拖了很長時間才完成的。因此，《狗心》有可能是作者對前期構思或簡單故事的重新加工，當然目前并沒有確切的資料證明這一假設。但更多的讀者仍相信布爾加科夫對待敘述技巧的運用是相當嚴肅的，他的其他作品可以作為佐證。事實上，無論有意無意，《狗心》的敘述策略在客觀上都產生了與小說內涵驚人匹配的藝術效果。

首先，這是一篇典型的荒誕小說。無論是將本來被認為智力低下的狗上升到可以同人一樣思考、說話的地位，還是返老還童、器官移植以及狗變成人等等奇特的題材選擇本身，都可以證明小說的荒誕特質。而所謂荒誕，按照托多羅夫的觀點，“就是對同一些事件所作的自然解釋和超自然解釋之間的持續猶豫”，④“為了遵循決定論思想，讀者面對無法解釋的現象必須進行兩種解決方法之間的選擇，一是將此現象歸于已經認識的原因，歸于正常的秩序，把異常之事稱作想象中的事物；一是接受超自然事物的存在，并對世界在其頭腦中的全部映像作出改變。”⑤單就這一點來說，這種看似詭異的敘述是相當成功的，因為它極大地延長了這種猶豫感在讀者頭腦中所持續的時間。這種持續猶豫是從兩個方面實現的，除了怪誕素材的選擇與組織所產生的荒誕性之外，在閱讀過程中，敘述者到底在耍什么鬼把戲這一疑問始終滲透在讀者的閱讀體驗之中，構成了小說荒誕性的另一重要維度。故作姿態的敘述者的種種表現拉長了其與隱指作者觀點之間的距離，從而導致了敘述的不可靠性。這種不可靠性不是即顯的，而必須從不斷的閱讀中，通過一系列疑問的產生和解答才能真正把握。從這一角度說，這部小說是相當考驗讀者的耐心的。無論是從內容上還是從技巧上，它向讀者提出的敘述挑戰都頗有意味，并且，可貴的是，整條“狗—人—狗”的敘述線索倒沒有因為敘述策略的復雜而造成根本性的紊亂。

其次，它又是一部優秀的諷刺小說，諷刺性也是大多數布爾加科夫小說研究者進行文本分析時常常選擇的角度。在漫長的時間里，學者們對布氏作品的諷刺性和寓意的挖掘不勝枚舉，而從敘述學角度來看，小說本身戲劇化的敘述策略恰恰為小說諷刺功能的拓展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無論是小說的出場人物，尤其是主人公菲利普·菲利波維奇，還是敘述者本身，都不幸成為被揶揄的對象，他們的共同之處就在于“小上帝”、“偽先知”般自以為是的傲慢姿態。小說也不再由一個單薄的故事構成，而呈現為俄羅斯套娃式的，或者說是戲中戲式的立體形態。值得一提的是，狗這一形象的插入極大地擴充了敘述的空間，它除了與主體故事的關鍵點契合之外，大多數時間是與其處于平行地位的。這與童話故事中會說話的動物不同，它與其他人物貌似在對話，但實際上它的聲音并不為其他人類形象所知，或者說并沒有進入他們的行為與思想軌道之中。唯一能和他交流的其實是與他來自同一世界的“狗友”，而非“人朋”。這種敘述結構也產生了價值取向的多元分化和復調效果，同時證明了一點，那就是小說主人公菲利普·菲利波維奇并不真正代表作者本人的觀點及價值評判。狗這一局外人視角的建立使這位主人公也成為被諷刺的對象，較為明顯的一個細節是菲利波維奇安慰他的一位被狗吠嚇到的病人時說：“看我不揍你！別怕，它不咬人”，⑥緊接著就是令人捧腹的狗的詫異疑問：“我不咬人？”⑦而這一小橋段的背景正是這只狗剛剛咬傷了他偉大主人的助手，博爾緬塔爾醫生。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出，在這位外科大夫身上所表現的，與其說是世故的虛偽，不如說是妄想能掌控任何規律、操縱任何行為的自大。這樣一來，戲劇化敘述策略的運用使得小說的整體內涵變得更為豐厚而深刻。

注釋：

1、 《布爾加科夫評傳》，[英] 萊斯莉·米爾恩著，華夏出版社2001年第1版，第63頁

2、同上，第63頁

3、《米·布爾加科夫》，錢誠著，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年4月第1版，第58頁

4、《巴赫金、對話理論及其他》，[法] 托多羅夫著，百花文藝出版社2001年第1版，第99頁

5、同上，第84頁

6、《布爾加科夫文集》第二卷，第210頁

7、同上

參考文獻：

[1] 《布爾加科夫評傳》，[M][英] 萊斯莉·米爾恩著，北京：華夏出版社2001年第1版

[2]《布爾加科夫文集》第二卷，[M] [前蘇聯]米·布爾加科夫著，北京：作家出版社1998年第1版

[3]《當說者被說的時候——比較敘述學導論》，[M]趙毅衡著，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1版

[4]《米·布爾加科夫》，[M]錢誠著，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年4月第1版

[5]《巴赫金、對話理論及其他》，[M] [法] 托多羅夫著，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1年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