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氏”重釋“張氏”,《色戒》中的《色戒》

摘 要：2007年李安導演改編的電影《色戒》上映，影片獲得了當年的威尼斯金獅大獎，但是關于“美化漢奸”和“庸俗色情”的詬病充斥著各種媒體，引起了各種爭議。本文初衷無意對這些爭論孰是孰非以及張愛玲小說的史料來源做具體細致的梳理和研究，本文力圖從小說與電影在文化維度下的對比分析來對影片本身的藝術造化成就評價和簡單的判斷。

關鍵詞：色戒 李安 張愛玲 改編

1905年張愛玲創作的小說作品《色戒》，以轟動一時的“鄭蘋如色誘刺殺丁默村”為故事原型，首次發表在1978年臺灣的《中國時報·人間副刊》。張愛玲曾在小說扉頁上寫道：“……故事都曾經使我震動，因而甘心一遍遍改寫這么多年……一點都不覺得這其間二十年的時間過去了。愛就是不問值得不值得。”[1]《色戒》全文一萬多字然而卻用了近二十多年的時間去修改，可見是一部經過長期準備和打磨，字字珠璣的傾心之作。張愛玲小說的基調一向都是絕望而冷酷，蒼涼悲哀置身事外。然而李安導演卻善于“打開藏在文字里的褶皺”，文字的留白、間隙和欲蓋彌彰在李安的影像中總會有新的注解和填充。李安在《色戒》中將張愛玲的短篇小說搬上銀幕，張愛玲看似簡練的文字中卻是玄機重重的，過多的心理描寫，漠然蒼涼而又有些怨恨的情感是很難在銀幕上被影像化的。這樣的作品改編難度是很大的，結果要么是過于晦澀，要么是過于幼稚。這其中力道的把握和拿捏成為影片改編的難點也成為整部作品的亮點。顯然，李安拍出了那令人驚慌又迷醉的一幕，文字與影像的探索像是彼此肌膚的相互探索，而觀眾則像是偷窺著，從扒開窗簾的縫隙中目睹一切，正如張曉虹所言的讓人“大開色戒”。

李安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說:“她太悲傷了，太具悲劇性了，我因為這個有過很不喜歡她的時候。后來我意識到，她的生活中缺乏愛，缺乏那種浪漫的愛情和家庭的愛……這個故事（《色戒》）講的就是究竟是什么斷送了她的愛。”[2]正如李安所言，張愛玲的一生是缺乏愛的，但李安卻不是這樣，李安導演總會在影片最后給觀眾一絲希望一絲溫情。因此，當張愛玲的冷酷遇上李安的溫情，李安這樣說：“我覺得張愛玲是需要一點愛，我有一段時間很恨她，寫這么殘酷的東西，還讓自己活在里面，好像在地獄中行走。我拍電影不能這樣，我要給她一點愛。”[3]于是電影《色戒》王佳芝與易先生的故事，沒有了張氏的冷眼旁觀，絕望悲哀，整體基調變成李氏的悲天憫人和對特定歷史條件下人物命運的關懷，殘酷卻不至于死絕。

一、《色戒》：從冷酷到溫情

在小說《色戒》中，張愛玲以王桂芝和易先生作為局內人的身份各自表述他們內心不同的情感體驗和感受，小說中的這些心理感受冰冷、絕望，讓人感覺窒息。而電影則是以旁觀者的視角，給電影中所暗藏的王桂芝與易先生的愛情故事注入溫情而柔軟的細胞，電影中將王桂芝與易先生從一開始的試探性交往，到最后來著內心深處的感動和真愛，都以精致細膩的鏡頭語言將這樣的感情發展層層剝離，慢慢向前推進。

電影中在一家日本料理店中王桂芝為易先生演唱的一區《天涯歌女》讓小說中無情無義無毒不丈夫的特務也禁不住流下感動的淚水，在電影中導演將冷酷無情的特務頭子也塑造成了一個有血有肉有情的男人。

在電影最后易先生為王桂芝買鉆石這個段落，小說中只去了一次珠寶店，與小說不同的是，電影里安排了兩次。第一次是王桂芝在不知情的情況下獨自去珠寶店，第二次是易先生帶著王桂芝一起去取鑲好了鉆石的戒指。影片中以第一次為鋪墊，這樣的安排是為了否定王桂芝僅僅是因為“鴿子蛋”而放棄行動，而她之所以放棄，是在第二次最終確定易先生對自己的真愛：

王：你喜不喜歡我選的鉆石？

易：我對鉆戒不感興趣，我只喜歡戴在你手上。

王將戒指帶上。……又取下來。

易：戴著!

王：我、我不想在大街上，戴這么貴重的東西在街上走。

易：你跟我在一起。

……

王：……快走！”

易先生快速沖下樓梯飛進汽車。而王桂芝坐上人力車沒有去原著小說里的“愚園路”而是“福開森路”，她在行動失敗以后還要再回到和易先生一起的地方，更加淋漓盡致的表達出王桂芝對愛情的真誠和坦蕩。

電影中的易先生下令槍斃了王桂芝等人之后，跟小說中描述的一樣，若無其事地回到了家中。原著中是以“喧笑聲中，他悄然走了出去”[4]這樣一句簡單的話作了結束。在電影里，導演和編劇卻改成易先生走進王桂芝的房間，坐在床沿上撫摸著床單，眼睛里在黑暗的房間中泛起一絲淚光。電影中的易先生這時與小說中的只是沉迷于一個紅粉知己的特務頭子截然不同，變得更加溫情了。

張愛玲說，愛就是不問值不值得。李歐梵說:“歷史的‘大環境’并不允許太濃厚的浪漫愛情存在，張愛玲深明這一點，所以寫這篇小說時也數易其稿，把這個‘大時代’的愛情故事盡量處理得十分間接和隱晦。”[5]李安的故事是平鋪直敘的，卻多了幾分時過境遷之后的當下思考，“到底孰忠孰奸？如果歷史上的丁默村（小說中易先生的原型）還是一個漢奸和‘歷史罪人’的話，易默成呢？王佳芝更是‘角色混淆’，在亂世之中求生不得、求死不成，最后被槍決了，她是否是一個好人和英雄？在影片中，她在死前望的是當年她可以愛上的愛國青年鄺裕民，但我寧愿切掉鄺回看她的鏡頭，直認她是在回看（gaze back）歷史，也在回看后世作為歷史和電影觀眾的我們”。[6]

二、身體與身份

在電影《色戒》中，身體一直是最非常重要的部分，在歷史潮流之中，每個人的軀體成為固定的棋子，有著它的行為軌跡和歸屬。身體不再屬于個體需要，更多的要為它的屬性服務。在李安《色戒》中，身體一方面體現著理智與情感，

一方面，身體的確認也是伴隨著身份的確認的。當王桂芝的身體不再是個人的私有財產，不再屬于本我，這樣的身體就可以被俘虜，因此麥太太這樣的身份應用在他的身上也就順其自然了，于是她便擁有了雙重身份：作為王桂芝的組織的情報人員、作為易先生的情婦麥太太。同時，王桂芝在接受這種雙重身份時是容不得辯解的，成為特務是不容反抗的，老吳命令式的口吻 “不要發文也不要思考”，她不得不無條件服從。只能讓另一個人活生生的進入她的軀殼。同樣從這個視角出發，易先生也未必就是隸屬于本我，他是那種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政客，他有他殘忍、冷酷的身份（特務頭子），他也有他卑躬屈膝的身份（日本公館對日本人的態度），他疲于應付、他也心力交瘁。很難想象剛剛“破繭而出的春天”和“寵辱不驚的秋天”能雜糅在同一個軀體中，這之中的煎熬與掙扎可想而知早已經超越了個體所能承受的能力范圍。因此，王桂芝渴望老吳快點行動，易先生不斷地更換著身邊的女人。然而又不約而同的，兩人在彼此的言語試探、肉體交鋒和交合之中都不約而同的遭遇本我，她們的愛戀之所以吸引觀眾打動內心，是因為她們的情感是跨越身份阻撓的，是剝離一層層虛假的外殼真正的心與心的碰撞。但是從影片的結局可以看出兩人的區別也是顯而易見的，當易先生知道王桂芝真正的身份之后，命令槍斃王桂芝等人也是一種身份的尋回，他只是在與王桂芝的不期而遇中短暫的迷失了肉體與心靈，之后那個浮躁的、謹慎的、倉皇的“特務頭子”又回來了。即使在電影結尾他坐在王桂芝的床頭感傷思念而熱淚盈眶，但這也并不意味著對王永久的緬懷和愛戀。而王桂芝卻最終找回自己的本我，為了忠于內心的選擇義無反顧的卸下虛假的面具。從這個角度看來，女性和男性在自我身份認證中行為準則截然不同，在情感與權力的選擇中背道而馳，這也許可看做是李安“理智與感性”主題的一脈相承，也是李安賦予張愛玲作品獨特靈魂所在。然而，王佳芝褪去歷史身份的選擇是頗具爭議的，在民族大義和個人情感的選擇上，前者是道德地、愛國的、令人肅然起敬的；后者則是不道德的、背叛國家的、受批判的。王桂芝最終忠于內心的情感，背叛了組織和戰友，然而卻得到了李安的同情和關愛。但是，李安同時也避免了因此對于這種關照的爭議，他的睿智就在于弱化政治意味中仍然保留一種曖昧，戴錦華說這是“一種清醒地曖昧，一種曖昧的清醒”， 李安確實用一種模糊語言表達了自己的政治意圖，他提醒大家其中存在民族大義、存在忠奸等政治問題，卻拒絕給予明確的答復。

李安說:“往往我想拍一部電影的時候就是我有話要說的時候，這是我對于一個人或者一件事長時間以來的一種思考。偏偏我又喜歡在拍攝的過程中尋找答案，即使到最后不一定有結果。在這個時候我知道，我必須拍這部電影來尋找忘不掉它的原因。”[7]通過對《色，戒》的改編，李安在探尋著被張愛玲淡化了的民族的歷史與未來，也拷問了張愛玲所關注的有關人性的罪與罰，由此與觀眾形成心靈上的強烈共鳴。

參考文獻：

[1] 張愛玲.羊毛出在羊身上[J].張愛玲文集－散文戲劇卷.[M].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2005:236.

[2] 李安.張愛玲的生活中缺乏愛[N].東方早報，2007－08－29（5）.

[3]李安.給他一點溫柔一點愛[Z].http:// ent.sina.com.cn/m/c/2007-10-30/23181770446.shtml2007-10-30.

[4] 張愛玲.色，戒[A].張愛玲文集：第三卷.[M].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302.

[5] 李歐梵.看電影[M].上海：上海圖書出版社，2008:174.

[6] 李歐梵.看電影[M].上海：上海圖書出版社，2008:174.

[7] 李安.給他一點溫柔一點愛[Z].http:// ent.sina.com.cn/m/c/2007-10-30/23181770446.shtml2007-10-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