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木剛剛翻下馬背,忽見前方不遠處騰起一陣陣半丈高的煙塵,空氣里迅速充滿了令人窒息的腥酸味。緊接著,一陣橘黃色的旋風斜刺襲過來,卵石般的雨粒噼噼啪啪砸落下來。起初,雨粒并不密集,但勢大力沉,后來,如澆如潑,天地一片燦白。那木迅速縮進馬腹下,不料棗紅馬仰天一記長嘶,蹄下踉蹌幾步就勢臥倒,再也不肯挪動半寸。
那木被馬腹壓得眩暈,但僥幸這是眼下荒野里最溫暖的地方。他禁不住用臉在黑暗中輕輕地蹭著馬鬃,雙手警惕地薅著此刻掩在襠下的綠帆布口袋。直到棗紅馬重新站起來,原地踱步,抖擻雨水,那木才發現暴雨已經過去了,不過尚未走遠,就在他來時的身后大概兩三百米處變本加厲起來。此刻,頭上已經驕陽半露,那木陷在濕軟的泥地里還想再躺會兒,一泡熱辣辣的馬尿傾流直下澆透了腦門。
那木狼狽地躥跳起來,發現頭上那盞黑色的執勤帽已經沒了,但腰里的“五四”式手槍還牢牢地別在那兒。在出發前他特意轉到馬后,檢查了那個鼓鼓囊囊、上下齊寬、頂口夾載了“條凳”型長鎖的綠帆布口袋,口袋由外到里都是干的,這讓那木情不自禁地對著馬腚笑了笑。馬似乎很有感應,甩甩馬尾示意領情,高抬馬頭提醒繼續上路。
那木皺眉望望前方的泥濘,忽然發現拐向臨近一條山溝的土路上布滿了依稀的馬蹄印和馬糞。這一發現,讓那木改變了主意。他牽起馬韁繩直奔山溝。山溝里到處蒿草漫膝,長滿了密密麻麻的粗壯的粟子樹,雖是下坡,但舉步維艱。不過那木信心堅定,這條路雖從未走過但他清楚地知道它能快速地通向哪兒。
可那木錯了。舊歷八月中旬,滿山遍谷的果子樹正處在旺盛的熟果期,那種氤氳不散又濃得化不開的栗子花香直熏得人和馬都醉眼迷離。那木頭昏腦脹,幾次險些失足從陡坡上跌落下去,而棗紅馬沉重的喘氣聲和回音,攪動的整個寂靜的山谷漸漸有些陰森恐怖。
那木看見兩間隱蔽在溝半腰樹叢里的石房子時,力氣和意志似乎都已經虛脫。牽馬走進院落,那木發現有兩位老人正在漆黑的屋子里席地而坐,一聲不響地剝著山坳里收獲的黑毛豆。
“你是公家人?”老嫗乍見那木有些驚慌。
“咋上這來了?”老漢背對著那木問。
那木望望墻上掛著的熊皮和雙管獵槍,下意識地攥緊手中的口袋:
“路過,走岔道了。兩位老人,有吃的嗎?我買些?!?/p>
老漢依然坐著未動:“我認得你,你隔幾個月就去山那邊給下礦的勞力送錢,這是自找苦吃。”
“沒辦法,他們不認存折和銀行卡。”那木回答,“我們也正在想辦法?!?/p>
“鍋里有毛豆,炕上有水,吃完了快走吧?!崩蠇炑凵窭镆呀洓]有了抵觸。
那木點點頭,環視寒酸簡陋到極點的屋子,邊脫下半截袖警服擰著雨水,邊去爐灶上抓起尚有余溫的毛豆剝開往嘴里搗。
“粟子樹是你們的嗎?靠什么收入?”那木狼吞虎咽地咽著飯。
老嫗停了動作,定定望著他:“哪有收入?人和馬都吃不飽,你……多大了?”
那木回答清脆:“剛過了生日,三十二了!”
老嫗“哦”了一聲:“吃點兒墊墊快走,還有雨?!?/p>
那木應著,去炕頭喝水時,悄悄在碗下壓了五塊錢。
“這溝叫‘迷魂溝’,以后記住,別從這過了。”那木臨走,老漢也沒回頭。
再下溝的路就平緩些了,那木騎上馬仍被粟子花熏得暈頭轉向,一直虛弱地趴在馬背上。突然,馬像嗅到了什么,飛快地撩起四蹄,小跑著沖進一條溪流。
棗紅馬低頭暢飲,猛然間卻渾身一顫!抬起頭來不停地甩頭噴著響鼻。那木背后也立時竄起一股涼意,他很清楚馬這樣意味著什么。果然,他迅速發現了前方不遠大粟子樹背后的陰謀。
那是一匹棕色的矮馬,馬上的人卻又高又壯。那木尚來不及掏槍,對方的槍先朝天響了。
“把口袋扔過來!”說完,槍管對準了那木,顯然對方是個亡命徒,如此近的射程,那木明白若不丟錢就得丟命。
可那木是個警察。那木輸的是時機,卻不是膽量和職責。等那木也舉起槍時,對方槍聲卻再次砰然轟響!
那木霎那間伏向馬背,卻發現對面的壯漢競已仰頭栽倒。矮馬發出一串凄慘的嘶鳴。那木忽然想起自己匆忙中連槍的保險都沒能打開,卻怎么也搞不明白眼前到底發生了什么。
這時,一務黑影從那木馬下經過,徑直走上前去,抱起歹徒扔在矮馬背上,然后牽馬朝這邊走來。那木認得他的背影和他手中那支雙管獵槍。
“謝謝……大伯!不過,你得跟我回一趟派出所……”那木心有余悸地說。
“不用了,以后別再走‘迷魂溝’?!崩蠞h經過那木,面無表情:“他是我兒子,死不了!”
那木呆呆地、吃驚地望著老漢的背影,還有棕色矮馬背上那名壯漢眼中的熊熊燒起的恨。
老漢看見那木的綠帆布口袋就知道怎么回事了,他太知道自己兒子是什么樣的人了,那些勞動力遠不如他有個家呢!所以綠口袋里的錢千萬不能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