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親年輕時,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二愣子”。雖然如此,但他也有懼怕的人,那便是我的干姥姥。
那時,我家住在鄉下,母親最羨慕別人的,就是家里有老人,能幫著帶帶孩子、做做飯,生氣了,也有地方傾訴一下,
母親是北方人,老家在千里之外,而我的爺爺、奶奶很早就去世了。
那個時候,父親在縣城干活,隔段時間才回家一次。每當父親騎著自行車的身影出現在村前小路的盡頭,漸行漸近,我便既高興又擔心,高興的是:他每次都帶回來一些好吃的,比如肉、糖果、糕點:擔心的是:父親會與母親吵架。
父親脾氣暴躁,點火就著,母親呢,具有北方人典型的性格,倔強,不服輸。倆人動不動就為些小事情鬧起來,先是小聲拌嘴,然后是大聲爭吵,甚至是大打出手,乃至于從屋內打到屋外……
聽到響動,鄰居們逐漸圍了過來。或許是父母吵斗的次數太多、太頻繁,他們早已司空見慣;也或許是日子太空虛、太無聊,他們巴不得有人能整出點兒事來,好解悶兒,鄰居們雖然嘴上不停地在說:“別打了別打了!”但卻只是站著圍觀,而無人上前解勸。
每當此時,弟弟妹妹在旁邊嚇得哭聲震天,我愣在那里,像根無助的木樁。當父母斗到激烈之處,我才驚醒,想起干姥姥,跳起來,飛一般往她家跑去。
我—直不明白,是我那時太小亦或是的確跑得像兔子一樣快,總之,每次我都能跑得耳邊風聲呼呼作響。
干姥姥是我家下放到農村后,母親拜的干媽。一聽說父母吵斗起來,干姥姥趕忙出門,往我家跑去。
我跟在后面,干姥姥是個纏過足的小腳,步子邁不大,跑不快,但她身子努力地前傾著,一扭一搖一擺,飛快地邁著小碎步兒,竭力讓自己跑得快一些;而手里,要么是握著一支竹條,要么是一把高粱穗掃帚。
一見到干姥姥,母親大喊一聲:“娘啊……”仿佛受到了天大的委屈,蹲在地上,放聲大哭。而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父親,見到干姥姥,也立即老實下來。
干姥姥開始數落和痛罵父親,罵到激憤處,舉起手里的東西便打,父親則老老實實地低著頭挨揍。
干姥姥手里的東西,是隨著季節而變換的,冬天是竹條,那竹條在父親的后背上抽得砰砰作響,我看見父親厚厚的棉衣上,騰起一道道、一陣陣的灰霧;夏天,則是高梁穗掃帚,當然是用過的那一種,隨著干姥姥的手起手落,父親后背和屁股上,立馬布滿了掃帚的灰印。
多年之后我才明白,干姥姥之所以變換工具,是怕真的打疼父親,你想啊,冬天穿著厚棉衣,那細竹條抽在背上,會疼嗎?而干姥姥打我父親,只不過是虛張聲勢、安慰母親罷了。
打夠了,干姥姥訓斥道:“下次還敢不敢撒野?”
父親趕緊笑嘻嘻地連聲討饒:“娘、娘,您消消氣,我再也不敢了!”
于是,干姥姥就轉回身勸我的母親:“兒啊,娘罵也罵了,打也打了,你就別鬧了……”
父母的每次打斗,均以此結局而收場。當然,有時母親與父親慪氣,娘家太遠不能回,就干脆跑到干姥姥家去住。過了幾天,父親腆著臉去接,這一幕便又在干姥姥家的門前上演了。
那一年,干姥姥去世了,母親跪在棺材前痛哭流涕。我也在流淚,當然,我傷心的是:如果父母再打起來,我到哪里去搬救兵呢?我側眼看了看,令我驚訝且不可思議的是,父親跪在那里,居然也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長這么大,我還從沒見父親哭過呢。
回到家,父親依然沉浸在悲傷中,痛心地說:“好不容易找個娘管著我,這下又沒啦!”
過了不久,父親也拜了個干媽。
那一天,他穿戴整齊,買了禮品,騎著自行車帶上我,去拜干媽。因為是父親的干媽,所以我得喊干奶奶。回去的時候,父親異常高興,口里吹著歡快的口哨,身子很夸張地左右扭動,把自行車騎得飛快。他的情緒,似乎傳染給了那兩只呼呼轉動的車輪,它們在平整的土路上也“沙沙”地歡唱著。
看著父親興奮的樣子,我很奇怪,便問:“你干嘛找干媽?”
父親扭過頭,說:“有娘管著,多好!”
我更加不解,每次我上樹掏鳥、下河摸魚、滿世界瘋的時候,母親的管束和訓斥總是如影隨形,煩透了。于是我說:“沒娘管著,才好哩!”
父親停車,詫異地望著我,說:“傻小子,被娘管著的孩子,能有地方響響亮亮地喊一聲娘,多好啊!”
我快速地眨著眼,仍不明白。但我知道,父親十歲的時候,我奶奶就去世了。
責任編輯 何光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