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魯克林》是愛爾蘭當代最具影響力的作家之一科爾姆·托賓繼《大師》之后的又一部長篇小說新作。與托賓以往的作品相比,《布魯克林》較為好讀,人物和線索簡單,情節也不復雜。說的是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一個愛爾蘭小鎮姑娘艾麗絲,獨自去美國工作求學的經歷。
小說跨度不過一兩年,其間沒有驚心動魄的曲折故事,發生的愛情也稱不上浪漫,除了艾麗絲姐姐羅絲的猝然去世,一切都平易猶如四季寒暑。但這種平易對熟悉托賓的人來說,并不意外,這本是他風格的一部分。
他把極大的熱情和天賦都傾注在了人物的心理描寫上,擅長從沉默和空白中挖掘出微妙的氣氛。關于這點讀者在他的《大師》中便已有領略。
偶爾,仍能在《布魯克林》中發現《大師》的影子,當艾麗絲移民美國,將生活細節如數寫入家信,并在吸納新事物時不斷地排檢著哪些可以告訴親人,哪些不能,我們可以會心一笑,那個老是謀劃著利用八卦來豐富自己寫作素材的亨利·詹姆斯又回來了。
但絕大多數時候并不如此,艾麗絲是個看起來很普通的女子,閱歷淺薄,循規蹈矩,思想也傳統,透著愛爾蘭小鎮的風土氣息,也許與那個年代很多懷著迷惘和希冀去美國碰運氣的移民沒什么兩樣。
但她在托賓筆下獲得了非凡的自省能力。她不停地思考著生活的種種境遇,她對異國和家鄉的感覺時時發生著變化,尤其是對闊別許久的家鄉,從刻骨的思念,不經意間的釋懷,到回家鄉后的陌生感,到重新熟悉和自如起來,這些在書中都細微可呈。
艾麗絲的愛情,和她的去留結合在一起。艾麗絲始終在做一個艱難的選擇,選擇留在美國,或是回到家鄉。她在布魯克林的愛爾蘭人舞會上遇到托尼,與之相戀并在她回國奔喪前秘密結婚。之后,多少有點兒衣錦還鄉的她,驀然發現出國前對她冷眼相待的另一個男人吉姆,實際上與她扮演了《傲慢與偏見》里的角色,她或許更偏愛吉姆一些。
更要緊的是,吉姆代表了她的家鄉,是“在小鎮的街道上自然生長出來的”,當她開始在去留之間搖擺不定時,吉姆在她內心的天平一端加了砝碼。
她此刻希望未曾與托尼結婚,并不因為她不愛他,不想回到他身邊,而是因為沒有告訴母親和朋友實情使得她在美國度過的每一天都好似一場夢,沒法與她在家中度過的時光相提并論。
她有種奇怪的感覺,仿佛自己分裂成了兩個人,一個奮斗過布魯克林的兩個冬季和許多艱難時日,并在那里陷入愛河;另一個是她母親的女兒,是大家都認識或是大家都以為認識的那個艾麗絲。
截然不同的文化背景和遙遠的距離,造成了艾麗絲的分裂感。這或許是托賓的意外收獲,因為就我個人感覺而言,他似乎并沒有著意于文化風俗的對比,更或許是,有意避開了這樣的寫法。
然而愛爾蘭小鎮和紐約布魯克林地區的兩種生活,鮮明生動,艾麗絲正如封面上的那個女孩,處在陽光下,眼神略帶迷惘,仿佛不知何去何從,又仿佛已知自己的宿命,只是寧愿暫時擱置這一想法。于是小說呈現出兩種不同的視角,一種是時間上的延續,是單一的線索和接近第一人稱的敘述者,另一種則是人物和生活的斷片。
書里許多人物,沒有一以貫之的故事,對于一部表現手法較為傳統的小說而言,這似乎有些詭異。但細細想來,這是作者的詭計吧。
艾麗絲在跨大西洋海輪上遇見的同船女子,在布魯克林大學讀法律的授業老師,在教堂愛爾蘭人舞會上看到的歌手,還有那幾個與她關系若即若離的房客……他們都不缺乏精致的細節和在艾麗絲心中產生的回響,但終沒有各自的故事,仿佛是艾麗絲生命中的過容。
艾麗絲最終的選擇,也和大部分的情節一樣,在意料之中,也在情理之中。在美國和家鄉,在已有名分的丈夫和新認識的男友之間,她選擇了前者。
這一選擇半是無奈,因為道德的慣性使然,但是做出決定的整個過程,無異于一場被拉長了的心理戰役。好友結婚、母親的期待、在小鎮上為人賞識、重獲自信,眾多的生活細節都加入到了這一選擇中來,從而使得小說的最后一部分,從一貫的淡然中露出鋒芒,愛情開始得容易,過程卻布滿了權衡與動搖。到了最后,說不清艾麗絲究竟如何踏上歸程,她甚至已經知道做出了令自己后悔的決定:
“她回布魯克林了。”母親會如此地說。當火車駛過通往威克斯福德的麥克邁大橋,艾麗絲想到多年之后,這句話對聽到它的男人而言意義越來越淺,但對她卻越來越重。她想著差點兒笑了起來,隨后合上眼,什么都不去想了。
然而命運的車輪,又豈是她能明白的?她知道的只是昨天和今天,卻不知道明天。這就是艾麗絲,一個和我們如此仿佛的女孩。愿她能得到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