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語:
草木是有情的,那些岸邊的垂柳、慵懶的爬山虎,柵欄里的李樹……它們不僅有生命,而且有思想、有感情。一花一世界,一草一菩提,它們不僅淘氣,而且情感豐沛,有著旺盛的生命力。草木無私地為世界奉獻綠色、芬芳乃至果實,提供著人類賴以生存的給養。盡管大自然不斷施展淫威,妄圖讓它們屈膝彎腰,但它們仍然以錚錚傲骨,留下自己的綠、自己的香。讓我們走進草木的世界,帶著滿腔的真誠向它們鞠躬敬禮。請大家珍愛這地球上的一草一木吧,它們的生命與我們同樣高貴,值得我們去禮贊和敬畏;珍愛平凡的草木吧,讓它們與我們人類和諧共處!
選文一:
草之情
[日本]薄田泣謹
暴雨即將降臨的天氣,原野的道路上沙塵飛揚。我看到一個農夫急急忙忙將割下的草收集起來,濃郁的青草氣息向四方飄散。聞到草香,我的腳步自然放慢了。我盡力翕動著牡牛一般的鼻孔,深深吸了一口氣。
這無法言狀的草的芳馨。站到草堆前的一瞬間,我的腦海中突然浮現出一系列被割下的草的名稱:蓬艾、萱草、野菊、犬蓼、杉菜、露草、酸葉……我不但感知著它們那種不怕踐踏、不畏蹂躪的生命之魂,而且切實品嘗到了這些雜草可人的清香。我有著天生如牛一般愚鈍、正直和堅忍的性格,也有著牛一般的嗅覺。我若也有牛一般的胃袋,我將同牛們一樣,變成一個極端的素食主義者。我對此確信無疑。
我對草的這種深情來自何處?
在我看來,草不論多么渺小,多么細弱,都是嵌鑲在大地上的生命之眼。它們有觸覺,它們知冷熱。所謂“生命”,不管采取多么飄忽不定和徒然無為的表現方式,其內里總是積聚著美、力量和光輝。萬物之中再也找不到比草的生命更加謙恭、素樸、正直和堅毅的東西了。對于我,草就是“語言”,它是一種一刻也不能安靜的奇異的存在。草沒有蹄爪,它是一直佇立于同一地方的小獸;草沒有聲帶,它是永遠保持沉默的小鳥。
然而,我對于草的親情并不僅限于此。
孩童時代,我是在草叢中長大的,更確切地說,我和草一起成長。我生在鄉野寒村,我只有幾個小伙伴,我同這幾個僅有的小伙伴玩耍的地方,總是選擇草地。當我和伙伴們不在一起時,就一個人在草叢里跌爬滾打。朝鮮牽牛花吸附在手指上,稍一接觸,會發出蟈蟈般的鳴聲,同時從草里彈出一顆酸漿果來,使得還是小孩子的我甚感驚異,更促使我玩得天昏地暗,忘了時間。
草地里隱藏著各種各樣的小蟲,有紡織娘,土蜘蛛,屁股掛劍、儼然軍人模樣的蟋蟀,生著長長的觸角、酸意十足的螽蟖,裝模作樣的螳螂,花花公子般的放屁蟲,還有螻蛄、蚯蚓……這里有著神話之國的君主和小百姓們忙碌而又悠閑的生活。撥開草葉,壓彎草莖,向里邊一看,這些演員們正上演一幕幕好戲,對我發出一陣陣難以抵擋的誘惑。蟲的亮相,蟲的情戀,蟲的對打,蟲的舞蹈,蟲的謀反……一場一景,頗為動人。它們一發現我在盯著,立即收斂一切動作和表演,草草退場,落荒而逃。于是,這些氣急敗壞的小冤家們,便來咬我的手指,用長滿細毛的雙腿,抓蹬我的額頭。
那是什么時候,我和上田敏先生一起在京都御苑散步。苑內的草地上嫩芽新萌,在陽光里耀目爭輝。上田敏喜歡法國,他看到這景色,立即若有所思地說:
“日本的草,大多手感粗硬;法國草原上的青草既柔軟又很少生蟲,看上去十分舒服。”
我聽了,不由得感到,這位長在大都市的學者和我這個鄉巴佬之間,對于草和昆蟲的感觸真是相差萬里。蟲時時咬我的手指,螫我的肌膚,然而它們始終是和我嬉戲的伙伴。
不光是蟲,草偶爾也向人露出白牙。萱草有剃刀般的葉子,數度割傷我的指頭。薊草的針好幾次刺傷我的掌心。但是,無論在什么場合,我一看見草就滿含親情,真想叫一聲:“啊,我的兄弟!”哪怕它們沾滿沙塵,哪怕它們被牛尿濡濕,我都毫不在乎。
同樂共飲,相輔相成——我和草的關系須臾不可離分。正因為如此,我今天站在暴雨襲來前的田野道路上,一聞到草的清香就不由得停下了腳步。
碩大的雨點兒描畫著飛箭般的銀線,噼噼啪啪打落下來。那農夫慌忙背起草捆兒跑了,我緊緊跟在他的后頭。
(陳德文編譯,選自《舊都的味道》)
[注]薄田泣謹(1877~1945),日本明治時代的詩人、散文家,其作品有傳統日本文學蘊藉雅致的特點。
品讀賞析
本文標題交代了文章的內容,文章既寫了草對大地、對大自然、對人類的感情,也寫了作者對草的感悟和深情。作者是在暴風雨來臨之前,由聞到草的清香引起對草的回憶,觸景生情,描寫自然親切。寫法上,本文突出運用了擬人的修辭手法,草的各種狀態和表現都被賦予了人的思想和情感,從而增加了散文的美感和生動性。文章結尾兩自然段的內容既是對開頭的呼應,又是對文章中心思想的強調和深化,給讀者一個完整深刻的印象。
選文二:
草木精神
韓少功
佛教悲懷一切有眼睛的生命,故沒有“人”而只有“有情”的概念,把人與動物并置于這一概念之內,一視同仁。這樣一來,只有植物降了等級,被冷落在悲懷的光照之外,于是牛羊大嚼青草從來不被看做屠殺,工匠砍削竹木從來不被看做酷刑。
佛祖如果多一點兒現代科學知識,其實可知草木雖無心肝和手足,卻也有神經活動和精神反應,甚至還有心理記憶和面部表情——至少比網絡上的電子虛擬寵物要“有情”得多。比如我家的葡萄就是小姐身子丫環命,脾氣大得很,心眼小得很。有一天,一枝葡萄突然葉子全部脫落,只剩下光光的枝干,葉子全部掉在地上任人踐踏,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想了好一會兒,才記起來前一天給它修剪過三四片葉子,意在清除一些帶蟲眼的破葉,讓它更為靚麗清新。肯定是我這一剪子惹惱了它,讓它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來了個英勇地以死抗爭。
不僅是這一株,其他各株葡萄也是不好惹的家伙,不容我隨意造次。有一次,我見另一株葡萄被風雨吹得歪歪斜斜,好心讓它轉了個身子,以便攀上新搭的棚架。我的手腳已經輕得不能再輕,態度已經和善得不能再和善了,但還是再次逼出了驚天動地的自殺案——又是綠葉呼啦啦盡落,剩下光桿一根,就像突然被大火燒過一般。直到兩個多月后,自殺者出足了氣,耍足了性子,枯稈上才綻出一芽新綠,算是氣色緩和,心回意轉。
相比之下,梓樹就淳厚得多。工匠們建房施工時,把一棵礙事的小梓樹剁了,又在樹根旁挖灶熬漿料,算是刀刑火刑無不用其極,足足讓小樹死了十幾遍。不料工匠離開半年之后,這樹從焦土里抽枝發葉,頑強地活了過來,很快撐起了一片綠蔭。在中國的文字里,木匠名為“梓匠”,故鄉名為“桑梓”,可見梓樹在歷史上頗有年頭。這與它的不屈不撓和任勞任怨不無關系。我只是覺得這種樹稍稍有點兒蠢,比如初秋之際,寒暖不定,它們似乎是被氣候信號搞糊涂了,不知眼下是什么季節,便又落葉又發芽的,如同連哭帶笑,又加棉襖又搖扇,有點兒丟人現眼。
“秋天來了!”我忍不住沖著它們呵斥。
它們似乎聽不懂,新芽還是沖著落葉往外竄。
草木的心性各有不同:牽牛花對光亮最敏感,每天早上速開速謝,只在朝霞過墻的那一刻爆出藍花一串,相當于植物的打鳴,或者是色彩的早操。桂花最守團隊紀律,金色或銀白的花粒,說有,就全樹都有,說無,就全樹都無,變化只在瞬間,似有共同行動的準確時機和及時聯系的局域網絡,誰都不得擅自進退。比較而言,只有月季花最嬌生慣養,它們享受了最肥沃的土壤、最敞亮的受陽區位和最殷勤的噴藥殺蟲,還是愛長不長,倦容滿面,玩世不恭,暮氣沉沉。硬要長的話,突然竄出一根長枝,掛上一兩朵孤零零的花,就把你給打發掉。
當一棵樹開花的時候,誰說它就不是在微笑呢?當一片紅葉飄落在地的時候,誰說那不是一口哀怨的咯血呢?當瓜葉轉為枯黃甚至枯黑的時候,難道你沒有聽到它們咳嗽或者呻吟?有一些黃色的或紫色的小野花突然在院墻里滿地開放,如同一些吵吵鬧鬧的來客。它們在隨后的一兩年里突然不見蹤影,不知去了哪里,留下滿園的靜寂無聲。我只能把這事看做是客人的憤然而去和斷然絕交——但不知我在什么事上得罪了它們。
再說我們同時栽下的一些橘樹吧。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對它們同樣的挖坑同樣的修剪同樣的追肥,但靠路邊的三株長得很快,眼看就要開花掛果,其他幾株卻無精打采,單薄瘦弱,長來長去還是侏儒,甚至葉子一片片在蜷縮。有一位農婦曾對我說:你要對它們多講講話嘛,你尤其不能分親疏厚薄,要一碗水端平——你對它們沒好臉色,它們就活得更沒有勁頭了。
我對這些建議半信半疑:幾株樹苗也能看懂臉色嗎?
(選自《山居心情》)
品讀賞析
本文運用擬人的修辭手法,將花草人格化:葡萄會英勇抗爭,甚至自殺;梓樹在秋天到來時,又加棉襖又搖扇,可愛又可笑。本文還運用比喻的修辭手法,將綻開的花朵喻為草木的笑容,將飄落的紅葉喻為一口哀怨的咯血。在作者看來,草木也是有心性的生命,應當與“人”“動物”一樣受到應有的關愛,表達了作者喜愛花草樹木,希望與之平等地進行情感交流,親近自然、熱愛自然的思想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