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到《寶玉挨打》一課,心就糾結。寶玉因何挨打?
心直口快的就說:“書上寫得明明白白,‘在外流蕩優伶,表贈私物,在家荒疏學業,淫辱母婢。’”前幾遭教學,我一口肯定。可近這一輪,我再也不敢肯定了。
沒錯,這點書上是寫得明白,可賈政清楚嗎?這二十字前寫道:“賈政一見,眼都紅紫了,也不暇問他”,之后“只喝令‘堵起嘴來,著實打死!’”那底細賈政清楚,早該打過了;不清楚,并非憑此而打,何況他還“不暇問”呢。
慢條斯理的如數家珍:“一、會客表現不佳,父親不滿,出來‘葳蕤’‘惶悚’,父親生氣;二、忠順府索要琪官,禍及父親,寶玉不認,據在人手;三、金釧跳井,賈環告密,指控寶玉。”
有的補充:前兩條是間接原因,后一條是直接原因。
有的補充更縝密:不是平行三條,而是遞進的三疊,夠厚夠重,再不沖動的人也要沖動了。
前幾遭我為此得意,最近反思,真是不妥了。
從表層看,第一條不成立。“賈政道:‘好端端的,你垂頭喪氣嗐些什么?方才雨村來了要見你,叫你那半天你才出來;既出來了,全無一點慷慨揮灑談吐,仍是葳葳蕤蕤……’”“賈政見他惶悚,應對不似往日,原來無氣的,這一來倒生了三分氣。”憑這三分氣就打人?不成。從本質看,有點合理性。賈寶玉的行為不合禮數,不愿意去見賈雨村,鄙視仕途經濟之道。前一回即第三十二回“有人來回說:‘興隆街的大爺來了,老爺叫二爺出去會。’寶玉聽了,便知是賈雨村來了,心中好不自在……抱怨道:‘有老爺和他坐著就罷了,回回定要見我。’”史湘云應了一番話,寶玉聽了道:“姑娘請別的姐妹屋里坐坐,我這里污了你知經濟學問的。”是該打了,讓他會賈雨村是培養他走仕途之道,可他不知好歹。彼時彼境,賈政卻不知其底細。“三分氣”,就是梁山水泊中任何一個沖動鬼也不會打人。
第二條原因也不成立。憑“紅汗巾子”物證打不著,何況那琪官不是寶玉“隱藏在家”,再說琪官去向寶玉也交代了。賈政“氣的目瞪口歪,命寶玉:‘不許動,回來有話問你!’”若回來問寶玉話,就沒打的戲。可壞就壞在,回來問到的不是寶玉而是賈環,殺出個程咬金來。賈政把那“紅汗巾子”想象到哪里去?那種情形嚴重到什么程度?沒有賈環殺出,“紅汗巾子”之“私物”會真相大白。可是琪官是什么人?與寶玉是什么關系?賈政真的糊涂,憑“優伶”,“私物”等臟人耳目之詞就讓他擔當不起,但是那琪官畢竟是個男優呀。這寶哥哥急也沒用,種種誤會加到身上,沒救。
第三條原因看似確鑿,有人證,賈環母親趙姨娘,實則僅粘了一點邊兒而已。何以言之?從事實角度,賈政對寶玉判不了“打”之重罰。“強奸不遂,打了一頓”,純屬誣告,根本不是簡單的告密。不過在賈環嘴中說出并非主觀惡意,只是轉述母親的話。要讀懂賈寶玉挨打的原因,須跳出這一章回,正如要讀懂《紅樓夢》的人物,須跳出這《紅樓夢》一樣。
第三十回有過鋪墊,寶玉來到王夫人上房內,見幾個丫頭拿著針線打盹兒,王夫人在里間睡著,寶玉逗金釧玩,還往金釧口里送香雪潤津丹。而后關鍵細節無非如此:“寶玉上來便拉著手,悄悄的說道:‘明日和太太討你,咱們在一起吧。’金釧不答,寶玉又道:‘不然,等太太醒了我就討。’金釧兒睜開眼,將寶玉一推,笑道:‘你忙什么!……’寶玉笑道:‘憑他怎么去罷,我只守著你。’只見夫人翻身起來,照金釧兒臉上就打了個嘴巴子,指著道:‘下作小娼婦,好好的爺們,都叫你教壞了。’寶玉見王夫人醒起來,早一溜煙去了。”
無非是三“道”兩“笑”一“守”而已。道什么?“討”,不急“討”,則“守”。而“笑”只是伴隨著道的一種自然流露情態。就這么回事。金釧因此投井?顯然不是。若賈政知道這些,寶玉不會有任何癢癢。賈政大打出手的原因何在?表層是賈環誣告,底層一是趙姨娘誣告,二是賈政誤聽。淫辱不實。打金釧的不是寶玉而是王夫人。金釧掃地出門跳井死了,原因基本不在寶玉而在王夫人,這還是次要的,要命的是,趙姨娘誣告和賈政誤聽。趙姨娘嫁禍賈寶玉。這是有理由的。趙姨娘早就想讓那個嫡生的賈寶玉失寵而由自己這個庶出的賈環替代,逮這機會,乘彼微風興此大浪,借王夫人打嘴巴子之暗箭和賈環隨口說出“真話”之明槍,行殺人之念。這寶哥哥挨打正是姨娘作俑賈政誤聽之惡果。這苦李子味道如何?需慢慢品嘗。
誠然,其根本原因是寶玉叛逆不道而衛道者頑橫無情。就這點說,就算沒有趙姨娘誣告和賈誤聽,賈寶玉這一頓毒打是他人生中的必經之路,只是早晚而已,猶如大觀園抄檢和賈家族沒落一樣。
鄧福喜,教師,現居廣西欽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