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那只紙鴿子的后來

坐上這樣一趟骯臟雜亂的慢車，是她極不情愿的事情，此刻，她有些后悔自己在昨天做了到這個城市來的輕率決定。現在她坐在臥鋪車廂里，車還沒有開，停在站臺昏暗的燈光里，幾米遠的站臺另一側，停著一列橙黃色的空調車，她想象著空調車的舒服，又看了一眼她此刻置身其中的綠皮車車廂——窗框是掉了漆的，呈現出不規則的斑駁，臥具和窗簾已看不出原來的顏色，烏暗，看著就令人發嘔，車廂里的空氣，每一寸都在向外散發著骯臟的灰塵味。她記得十多年前在這個城市上學的時候，寒暑假搭乘的就是這樣的車，現在她三十六歲了，頻繁出行，但交通工具都是有選擇的，她很久沒有坐過這樣老舊的綠皮車了。

現在是晚上，她要在這樣的車廂里度過一整夜。初春的夜晚，北方城市還是有些涼的，她合緊衣服，坐在鋪位上，拿出手機發短信。

在她發短信的時候，他從走廊一頭走過來，在她對面鋪位上坐下。車廂里人不多，廣播室在提醒送行的旅客親友下車，再過五分鐘火車就要開了，現在，她所在的這個格子間內，只有她和他兩個人，看樣子不會再有人上車了。她已經發完了短信，他對她很友好地笑了笑，說，車可真臟。他穿著體面，長相和氣度都不錯，年齡與她相仿，她迅速給出了對他的第一印象。陌生人在生命里是可以忽略不計的，但在某些特定情境下非但不能忽略不計，反而很重要，比方說在旅途中，或者具體點說，在老舊骯臟的綠皮車的臥鋪車廂中，除了這個陌生人，周圍無人。

火車開了，漸漸離開燈光昏暗的站臺，離開夜色斑駁的城市，開進黑漆漆的曠野里。車廂走廊里稀疏地有旅客來回走過，去廁所，去洗漱，拎著暖瓶打開水，接著又過去幾個乘務員，衣著跟臥具一樣邋遢，車廂里就安靜了。她攥著手機繼續等短信，明知道不會有回復。一整個晚上都沒有，這么深夜了，更不會有了。

后來，車廂里滅了燈，她沒有睡意，他也好像不困，他先開口向她搭話，記不清楚起初都聊了些什么，無非就是火車臟人不多之類，他說普通話，很純正，嗓音談得上好聽，語感很好，富有節奏，表達能力也不錯。她是個挑剔的人，暗夜的車廂里，對面近在咫尺地坐著這樣一個人，于她的挑剔來說，是個安慰。

后來他們就開始講故事，說不清楚誰提起的建議，也或許沒有誰提什么建議，話題自然而然地進行到這樣的層面，他們開始回憶自己的故事，戀愛故事。作為一個三十六歲的女人，她不缺乏這樣的愛情故事，從情竇初開以來直到現在，她生活里長長短短走過的男人，她都不能確切地回憶清楚了。她在腦海里按照年份大體過濾了一下，覺得大部分是可以回憶起來的，但是難免會有遺漏。

這些往事，本來是沒有機會拿出來曬的，生活里有太多不斷發生的新事情，一件一件覆蓋住舊的。也許只能在這樣的時刻，暗夜的車廂里，沒有睡意，沒有工作，沒有家庭，遇到一個不討厭的人，異性，他很能調動談話的欲望——否則，能有什么機會去回憶往事呢。

作為一個富有教養的男人，他首當其沖，講了自己跟妻子的戀愛經歷。她聽得不是很投入。每個結過婚的人都有自己的這樣一套經歷，無非版本不同而已。作為交換，她也講了自己的戀愛和結婚經歷。接著，他們開始講別的愛情故事，話題漸漸深入。跟她一樣，他有一些別的情事，有的可以算是愛情，有的勉強算得上感情，有的干脆就是一段沒留下什么感覺的經歷。他們的講述也漸漸自由，沒有任何拘束，話題涉及到感情，也涉及到性，在這些故事里，她和他都承認付出過真情，程度不同而已，但也有程度不同的游戲成分摻雜其中。

是的，她檢視過去，那些或長或短的戀情，似乎沒有不摻雜游戲成分的。似乎還沒有反應過來，青春歲月就過去了，當她意識到衰老正在一步步逼近的時候，她對感情的渴求也越來越強烈了。這種渴求從丈夫那里自然是得不到的，丈夫的那個角色是一成不變的，接下去幾十年的時間里，還將會一直那樣持續下去，像一日三餐，像呼吸，不可或缺，卻無法給她內心的空洞打上哪怕一個小小的補丁。好像只有初戀曾經給過她致命的打擊，之后的那些，她不知不覺學會了游戲，即便是在最真情實意的一刻，她也不曾完全地迷失，那些警惕，懷疑，防范，保留，愚弄，較量，都隱在暗處，她總是不自覺地被它們所牽制。

然而，即便這樣，又怎樣呢，生活是多么地平淡，她總在渴望一些事情發生，就像這趟匪夷所思的旅程。

昨天夜里，她搭乘火車從A市來到B市。A市是她生活的城市，B市是她剛剛離開的城市，貓頭鷹就在那個城市。貓頭鷹是網名，這不難看出。她跟貓頭鷹的認識，如果要往回追溯的話，應該是在兩年以前。兩年，這個時間對于一段網上交往來說，算是很長了。對，她只習慣于把跟貓頭鷹之間的關系說成交往，實際上，從很久開始，可能是從她第一次談戀愛，并在那場感情中死去活來以后，她就習慣把男女關系稱為交往了。她跟丈夫之間的感情很平淡，她是在那場死去活來以后，抱著自我作踐的心理，跟丈夫結了婚的，所幸她運氣好，丈夫老實，疼她，她的婚姻因此很牢靠地持續了下來，只是，她跟丈夫之間沒有讓她可以用回憶來填補內心空洞的激烈過去，這不能不說是一種存在著矛盾的牢靠。

她是散漫的，丈夫對她的疼還表現在給她無限寬泛的自由，無論何時何地，她想去什么地方，都可以去，當然她也有這個條件，她是一家醫藥公司的藥品推銷員。她散漫地交往著一些男人，在跟貓頭鷹交往的同時。當然她跟貓頭鷹之間嚴格說來沒有什么，兩年里她有過去B市的很多機會，都沒有跟他見面。這沒什么理由，如果非要找理由，那只能說貓頭鷹沒有邀請她，或者她認為如果要見面，也應該貓頭鷹來A市見她。其實，真正的情況是，她對這樣的感情已經沒有多少感覺，有的只是偶爾興之所至時的些微縱情。她有時候也期待對某一個人來一點愛情的感覺，但是很難。她就這么散漫地跟貓頭鷹交往著，接受著他的噓寒問暖，在某些她需要撫慰的時刻，接受他情人般的撫慰。

她的決定是在瞬間做出的，就像她先前預料的那樣，沒有什么理由，如果非要找個理由的話，她想，可能是因為貓頭鷹所選擇的見面地點。通常她覺得這樣的地點應該選擇在咖啡館，或者飯店，或者干脆酒店客房，而貓頭鷹卻把它選擇在公園。她很久都沒有去公園了，在她記憶里，只在B市上學時去過公園，在那之前她一直在農村上學，沒見過什么公園，因此有長達幾年的時間，學校附近的公園都是她的樂園。之后她工作了，她的初戀情人當時已經有了女朋友，他們的感情見不得光，公園那樣的地方，只能是想想了。那時候她是多么迫切地希望能挽著他的胳膊，在公園里來來回回地走啊。再后來她跟丈夫閃電結婚，從交往的第一天起就沒有生過去公園的一絲念頭。一年以后有了兒子，兒子兩歲多到上小學期間，帶兒子去過，兒子上學了，大了，也對公園不屑一顧了，她就想，這輩子她可能再也不去什么公園了。

貓頭鷹提到的公園，就是她在B市上學時曾經多次去過的，一瞬間，她決定答應貓頭鷹的邀請。她乘坐的火車夜里從A市出發，次日中午到達B市，她下了火車，然后打車到公園附近的酒店住下。酒店是貓頭鷹提供的，據說從那里到公園，步行只需要五分鐘。她進房間后先洗了個澡，換了衣服，然后到一樓餐廳吃了午飯。餐廳里人不太多，差不多已經過了午飯時間了，她吃完午飯已經是兩點多了，按照約定，她跟貓頭鷹將在晚上七點見面，她給貓頭鷹發短信，說，我到了，剛吃了午飯。貓頭鷹很快回復，說，晚上七點見，我的女神。

作為一個故事，她對他講了她來B市的經過?，F在是深夜，火車在曠野上孤獨地跑著，車廂里寂靜無聲，乘務員也不知蹤影。作為一列早該淘汰的綠皮車，管理也是松散的，她記得按照規定，臥鋪車廂里的乘務員應該坐在第二個格子間位置的座位上過夜。不過這樣也不錯，稀疏的其他幾名旅客都已進入睡眠，讓她錯覺這一整列火車上只有他們兩個人在講故事，這多么有趣啊，她把這感覺說給他聽，他說，是啊，這列火車拉了兩個人和一車的故事。

他們各自都講了兩個故事了，其實她還有別的故事可講，但是她卻講了最近的這一個。這一個，怎么說呢，其實沒有多少可講之處，因為沒有結果，且充滿不可解釋的懸疑。她想，她之所以忽然講起了這一個，大約是因為他吧，他講了一個初戀故事，故事里涉及到一個公園，所以她馬上聯想起這次B市之行，她跟貓頭鷹約好的公園會面，就臨時決定講講跟貓頭鷹的故事了。

他講的那個初戀故事，發生在十八年前，據他所說，當時他在念一所中專學校，有一天他忽然在桌洞里發現了一張紙條，那天早晨跟別的早晨沒什么區別，紙條是夾在第二天要上的第一節課課本里的，準確地說是一封信，淡淡玫瑰紅顏色的信紙，折成了一只鴿子，躺在書頁里。他有好久都沒有敢打開那只鴿子。

也許你知道吧，那時候男女同學之間寫求愛信，都喜歡折成一只鴿子。他停頓了一下，問她。她模糊地記得，可能真是那么回事，她上學的時候，男女同學之間是很喜歡把求愛信折成紙鴿子的。她跟他是同齡人，青春時代都在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很多經歷應該都是雷同的。

可是我不明白，你為什么不敢打開紙鴿子呢？她問他。

因為，怎么說呢，我自卑。他繼續講述。從小我就很自卑，因為我瘦弱，一直到去了那所學校，都沒有長開，那些男同學，他們的嗓音已經變粗，洗澡的時候，我看到他們的下體都長了濃密的體毛，而我還像個孩子。由于瘦弱，我的體育成績總是不及格，不論是一千米長跑，一百米短跑，還是跳高跳遠，更別提擲鉛球和實心球了，有一次我把鉛球扔到了自己腳上，為此長達半年沒有上體育課。那時候我長時間躲在圖書館里，下午只上兩節課，課后每當我去圖書館經過操場時，都看到男生們在操場上踢球，操場沒有草，他們奔跑著，騰起一陣陣黃土。有的時候他們比賽，女生們提著很多暖水瓶，站在黑色煤渣跑道上，給他們加油。我遠遠地用眼角看著這一切，盡量假裝目不斜視地走過去。沒有人知道我是多么羨慕他們，而我，沒有資格在操場上奔跑，他們不論何時何地看到我都要嘲笑我的發育不良。

現在，你知道了吧，我為什么遲遲沒敢打開紙鴿子。因為那些女生，她們盡管沒有當面嘲笑我的發育不良，但是很明顯，她們喜歡的是那些帥氣的男生。當然這完全可以理解，如果我是女生，我也喜歡帥氣的男生。可以想見，當時，是不會有女生給我寫求愛信的，我也羞于去喜歡任何一個女生，她們都像女神，在我能力夠不到的地方。但是，誰知道呢，盡管我的身體是一副發育不良的樣子，但是我的心理年齡一點都不滯后，我也渴望像他們一樣談戀愛，周末牽著女生的手去逛公園。那時候學校不允許學生談戀愛，但是每到周末，他們就一對一對偷偷地溜出去。我沒有任何女生可以約，黃昏的時候，我時常獨自一人走出學校，到公園去。公園離學校很近，我在公園里時?？梢钥吹轿覀儗W校里的同學，牽著手，抱著腰，走來走去。

再說說那個早晨，怎么說呢，我遲遲不敢打開那只紙鴿子，因為我認為那可能是給別人的，放錯了地方。我很怕打開后發現這是個錯誤，那樣我會有多失望啊。我當然沒有心思聽課了，一整節課我都在偷偷撫摸那只紙鴿子，想象它出自哪個女生之手。終于下課了，我把紙鴿子放進口袋里，偷偷來到教室后面的中心花園，花園里有個假山，我躲在假山后面，打開了那只紙鴿子。你可以想象我的激動嗎，那只紙鴿子竟然沒有放錯，是寫給我的！我顫抖地看完了那封信，那是一封求愛信，我從來不知道，在那個女生眼里，我有那么多的優點，就連我的孤僻，我的瘦弱，都成了她愛上我的理由。最后，她約我星期六晚上在公園里見面。

叭，有什么聲音在響，下雨了，雨點打上窗玻璃，流下去，留下一道水跡。他停下講述，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她也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他站起身來，給他們兩人的杯子續上水。有些冷了，夜很深很深了，說不定已經過了零點，到了第二天了。她懶得看時間。

冷吧，我們躺到被子里吧，他說。

的確是很冷，她顧不得在意臥具的骯臟，脫下鞋子躺到鋪位上，他很禮貌很自然地等她躺下，幫她把被角掖一掖，自己才躺下來。他們仰躺著，看著中鋪的鋪板，他把兩只胳膊交叉墊在腦后，對她說，你講一個吧。

其實，他的故事還沒有講完，關于那只紙鴿子的后來。一陣突然而至的雨中斷了他的講述。此刻雨還在下，她聽到他提到了公園，馬上想到了跟貓頭鷹的約會，她很有講述的沖動，就講了來B市的經過。她是在午飯后接到貓頭鷹的最后一條短信的，她告訴貓頭鷹，她已經來到了B市，現在已經吃過了午飯，貓頭鷹回復說，晚上七點見，我的女神。之后，她就失去了貓頭鷹的消息。她先是在酒店客房里睡了一個很長的覺，醒來的時候，天色已經是黃昏了，她看了看手機，五點。她想她應該先去吃點飯，就下床洗了洗臉，到餐廳里吃了晚飯，她吃得很慢，借以消磨剩下的時間。六點鐘的時候她回到房間，換上一套很好看的衣服，又給自己仔細地化了妝，六點四十五，她離開酒店，動身去公園。

她已經十多年沒有再來這個公園了，作為藥品推銷員，她來過這個城市，但是從未想過來這個公園。她的學校本來離公園很近，但已經遷走了，什么時候遷走的，她不記得了，模糊記得多年前聽一個來A市開會的同學提起過。她對學校漠不關心，就像她對過去的人和事都漠不關心一樣。她走到公園門口，買了票。公園不是她想象里的樣子，在她記憶里，那里長達幾年一直是她的樂園。她依次走過致遠塔，電影院，那塔的破敗超出了她的預料。七點整，她來到一條名叫紫廊的長廊，跟十多年前一樣的是那些開著淡淡紫色花朵的藤蔓，不一樣的依然是破敗，是的，這條長廊明顯地破敗了，磚塊搭建的鏤空廊柱，有幾處已經倒塌。

她嘆息著公園的衰老和破敗，靠在廊柱上等貓頭鷹。稀疏地有幾個人從紫廊里走過，一對老年夫婦，一個女人牽著一個孩子，兩個談戀愛的學生。沒有像貓頭鷹的男人出現。她有些微微的不滿，因為她覺得守時是一個男人最起碼的品德。她很耐心地等了十分鐘，然后掏出手機來給貓頭鷹發短信。她很疑惑，貓頭鷹沒有回復。自從登上火車，她跟貓頭鷹的短信聯絡稱得上熱烈，沒理由在這關鍵時刻，反倒沒了短信。她鍥而不舍地又發送了一條，依然沒有回復。她找出號碼，撥過去，立刻驚訝了，貓頭鷹關了機。起先她給了貓頭鷹一個理由，也許他手機沒電了。她又等了半個小時，然后又等了半個小時，就推翻了這個理由。又過了兩個小時，她推翻了所有能想到的理由，只剩下一個現實：貓頭鷹失約了，并且有可能是故意失約了。

這個時候已經是晚上十點了，公園里的廣播已經在催促游人離開，要關門了。她很氣憤地走出公園，回到酒店，收拾了行李，趕到火車站，在售票窗口她氣咻咻地說，我要去A市，第一時間。于是她坐上了這趟骯臟雜亂的綠皮車。

她講完了，長吁了一口氣。我不明白，貓頭鷹為什么要這樣愚弄我。她說，我們交往了兩年，沒有什么不愉快。

他沒有作聲，兩臂交叉墊在腦后，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就說，哎，接著講你的故事吧，紙鴿子的后來。

他轉過頭來，朝她一笑。她霎時被這笑迷住了，他的笑那么溫暖和富有魅力，她不得不承認，這個男人長得很好看，很帥，她向來喜歡帥氣的男人。還有，這陌生的邂逅，沖抵了貓頭鷹失約給她帶來的懊惱，還有還有，這個三十多歲的男人沉浸在初戀意味里的那種感傷，甜蜜，糾結，讓她覺得是如此動人，她心里忽然生出一些嫉妒，嫉妒那個此刻讓這男人傷感和甜蜜的女生。她忽然有些微疼，她竟然為此警覺了一下，這微疼，分明是愛情的感覺……

好吧，我繼續講。他轉回頭去，看著中鋪的鋪板。誰也不會知道，那一天是我此生最幸福最甜蜜的一天。從那個課間開始，我就分分秒秒地盼著晚上的到來。我盼著，也害怕著，我頻繁地用指甲掐自己的大腿和臉，以便證實這不是一場夢。我不知道給我寫信的那個女生是誰，她沒有留下自己的姓名，但是在我心里，她是我的女神。我逃了課，跑了很多禮品店，去給她挑選禮物，我還給自己買了一件新衣服，打算穿上它去跟她見面。

晚上終于到了，你能想象到我的忐忑不安嗎？在公園里，我開始了漫長的等待。之所以用到漫長這個詞，是因為我一直等到了公園播出的關門通知。我不確切我等了幾個小時，在她指定的那條長廊里，我走來走去，一共走了幾百個來回。公園關門了，我躺在椅子上，望著天空，天很陰，半夜里下雨了，我躺在那里，半個身子都澆得透濕。第二天，我回到學校，剛一進宿舍就遭到了很多男生的包圍，幾乎全班男生都擠到了我們宿舍，他們嘲笑我沒腦子，蠢，知道嗎，他們說，昨天是愚人節。

我躺在床上高燒了兩天。在這兩天里，宿舍里的話題一直是愚人節的玩笑，那些同樣也收到了情書，卻識破了這個玩笑因此沒去赴約的男生，頻繁地到我的床邊來，傳遞給我一些最新信息。在那幾天里，他們弄清了寫信的女生都是誰，是哪一個女生給哪一個男生寫了信。在這次集體玩笑中，只有我一個人當了真。

你知道嗎，我難過并非因為我遭到了愚弄，愚人節嘛，大家都喜歡把這樣的日子過得不同凡響一些，這可以寬容，我真正難過的原因是，我的初戀就這樣死亡了。

愚人節，這恍惚而遙遠的詞，她忘了這個節日有多少年了？在她還是青春少女的時候，她也曾在這個日子里開過和被開過一些惡作劇的玩笑，這個男人所講述的事情，她恍惚覺得有些熟悉，也是在她上學的時候，對，就是在B市上中專的時候吧，她們班里的七個女生，為了讓愚人節過得熱鬧一些，策劃了一次跟他的故事有些雷同的集體玩笑，她們選出了七個有代表性的男生，由抓鬮來決定每一個男生的情書歸誰來寫。她抓到的是誰呢，她竟然忘了，好像是班里一個性格有點古怪的男生。她們拿著手電筒，在愚人節的前夜潛入教室，把情書放到七個男生的桌洞里。這個玩笑開得很轟動，兩天之內就傳遍了整個學校。再后來呢……

再后來呢？她腦子有些亂，雨線繼續抽打著窗玻璃，她偏頭看看他，他兩臂交叉墊在腦后，不知道在想什么，她不知道應該叫他什么，就叫道，喂！他轉過頭來，朝她很溫柔地一笑。她說，你剛才講的故事，還有后來嗎？

后來，他說，我病了很多日子，病好以后，我變得更加孤僻。更重要的是，我再也無法面對那個給我寫信的女生。那女生，怎么說呢，在男生眼里她很一般，你知道，男生和女生都喜歡在宿舍里談論另一方，給他們打分排號，班里七個女生，她被男生排為第四，在她后面的三個女生，一個很胖一個很丑另一個太高太壯，男生們都去注意第一第二和第三，她屬于不太被注意的。但我很喜歡她，喜歡她的安靜，她的嬌小，她的單眼皮，甚至她感冒時的咳嗽聲。玩笑過后，她依然那么安靜，那么超然世外的樣子，在校園里，教室里，圖書館里，她看到我時就像沒有看到。我就是這樣一個被她忽視的人，即便在那場愚人節的玩笑里被她愚弄了一回，也依舊是一個不被她注意的人。

再后來，我休學了。我無法再在她的身邊生活，她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是我的痛苦。

大約沒有幾個人還記得我吧，包括她。那一年我十七歲，只在那所學校里念了一年。還想聽后來嗎？他偏過頭來，笑著問她。

她覺得呼吸有些艱難，還是盡力調整了一下，用平穩的聲音問他說，后來呢？

后來，十八歲那年，我當兵了，又過了兩年，我考上了軍校，再后來，轉業到了地方，現在我做生意。事實證明，我只是晚長而已，我父親個子很高大，我沒理由那么瘦弱。從十八歲那年，我的發育正式開始，簡直就是在一夜之間，我脫胎換骨了，被很多女孩子喜歡，我跟她們中的一個結了婚，我很愛我妻子，但是她永遠不會知道，我最愛的不是她，而是那個給我寫過一封假情書的女生。

她嗓子眼里像被堵了一個什么東西，類似棉花團那樣的，很膨脹，只有些輕微的透氣，她不得不張大嘴巴，在胸腔里積聚一口長氣，然后緩慢地透過棉花團徐徐釋放出來。他轉過頭來問她，你怎么了？

她坐了起來，很迷惑地看著這個男人。她試圖從他臉上找出某些跟她記憶吻合的影子，那個男生，她負責寫情書的那個男生，后來也退學了，就像這個男人的經歷一樣。是巧合嗎？從很久開始她就已經不相信這樣的巧合了。那個愚人節，她們班里的七個女生，就像他故事里那樣，是抓鬮寫情書的。她抓到了一個性格古怪的男生，她們之所以選他成為七個男生中的一個，無非就是看他性格孤僻，長得瘦弱，沒有女生會去喜歡，給他寫封情書，看看他是否會當真，或者說看看他的笑話。她們在信里給七個男生約了不同的見面地點，然后分頭去那里隱藏起來，偷窺，當晚回到宿舍再開碰頭會。七個女生里，只有她在那天晚上是有收獲的，在長廊那里她見到了這個瘦弱孤僻的男生，那個長廊，有開著淡淡紫色花朵的藤蔓，彎彎曲曲地爬在鏤空廊柱上……

再后來呢，她竟然回憶不起來了，那男生在幾個月后退了學，沒有人過多地注意他的退學，更沒有人把他的退學跟愚人節玩笑聯系到一起，包括她。因為他本來就是一個性格孤僻的男生……

現在她忽然有些后悔，她在年少的時候是傷了那個男生的，而她自己竟渾然不覺，就像他故事里的情況一樣。

這個她不知道姓名的男人！他們貌似已經很熟悉了，她卻忽然發現了他的陌生，從上了火車到現在，他們甚至沒有交換名字。她在鋪位上坐直了，上身趴在桌子上，盡力看向對面鋪位上躺著的這個男人，很迷惑地問，你是誰？

實際上，她沒有發出任何聲響，她很想問問他是誰，但那只是一種意向而已，她膽怯了，你是誰，這三個字，再次像棉花團一樣堵在喉嚨口，咽不下去，也吐不出來。

她拼命地在腦海里回憶，模糊記得那個退學的男生姓王，因為他姓王，筆畫最少，所以學號排在第一位，他們的政治老師，一個謝了頂的老師，每次提問都習慣從一號開始，所以他每次政治課都難逃回答問題的厄運，他當時學習成績也不好，經常回答不上來，就只好站著，拼命地想。

她再次疑惑地看看他。他的臉忽然清晰起來，火車開到一個城市，在站臺上停了下來，燈光打在他臉上，他的臉線條清晰，唇角和眼睛都在溫暖地回憶和微笑，那么帥，沒有姓王男生的一點影子。即便是經歷了脫胎換骨的發育和成長，也不可能完全沒有過去的影子了吧？她這樣安慰著自己，但同時也明白這自我安慰是多么蒼白，已經過去了將近二十年了，在學校里時她就對姓王男生沒有什么印象，何談現在呢？她的畢業相冊里甚至都沒有姓王男生的照片。

她壓抑住了問問他到底是不是姓王男生的念頭。多么荒謬，一個路遇的陌生人，只不過講了一個跟她經歷雷同的故事而已。

她這樣地安慰了自己，重又躺到鋪位上?；疖囬_動了，漸漸離開燈光昏暗的站臺。是什么時候了呢，大約已經是凌晨了吧，她覺到了一陣困意，長時間的講述和傾聽都讓她感覺到大腦有些缺氧，很累。他很體貼地說，累了吧，睡吧。

他給她掖掖被角。她朝向他躺著，他也朝向她，他們靜靜地看著對方，都沒有再說話。在這安靜中，她腦子亂亂的，卻再次覺到了那種愛情的微疼。

等她再次醒來，已經是早晨了。窗外有微薄的陽光照射進來，走廊里有人在走動和說話，她看看對面，空無一人。一時間她有些迷惑，不敢確定昨晚那里是不是躺著一個跟她一起講故事的男人。她動了動，覺得身上的被子有些重，看看，是兩床。那男人的確存在過，已經下車了，把自己的被子蓋到了她身上。她口干舌燥，嘴唇有個地方裂了口子，閃過一陣尖銳的疼。她拿起桌上的杯子，打算喝點水，這時她看到了杯子底下的紙鴿子。

她讓那東西嚇著了，好久才哆嗦著手，拿過那只很明顯過于陳舊的紙鴿子，小心翼翼地打開，生怕一使勁把紙弄破了。之后她盯著那上面的字看，看了很久，不敢確定那看起來有些朝左斜的字是她自己寫的。她以前寫的字是什么樣子的，她都忘了，只記得那時候練過一段時間的硬筆書法，很喜歡一種撇比捺長的字體，學得幼稚，看起來就顯得整個字斜斜的。她又很好笑地讀了一遍那封信，也不敢確定那些熱烈的詞語和句子都是她寫的，她記得當時抓紙鬮抓到了那個性格古怪的男生之后，很是為難了一陣子，因為她實在提煉不出他有什么可愛之處，但鑒于那是一次集體行動，她還是寫了，她把他那些不可愛之處都寫得非常可愛……她不是一個缺乏文字感覺的人，在B市上學的時候她的作文曾經被當作范文，在幾個班里來回傳閱。

陽光越來越亮了，車里的廣播也醒了，放起了音樂，再過幾個小時，她就要回到A市了。這個時候她忽然想起失約的貓頭鷹，想起那條開著淡淡紫色花朵的長廊，這些人和事都是那么恍惚，就像沒有發生過，或者發生過很久了。

她恍惚了一陣，拿起手機來，撥貓頭鷹的手機，如她料想的那樣，手機終于通了。她沒有說話，聽著那邊輕微的喘息聲，心里再次漫過一陣愛情的微疼。她不知道應該怎么稱呼他，稱呼貓頭鷹肯定很不禮貌，盡管這兩年里她一直稱呼他為貓頭鷹，但從昨晚開始，顯然一切已經不同了。那么，稱呼他為“姓王男生”嗎？顯然更不禮貌，何況現在她不愿意讓他知道她竟然連他的名字都忘了。于是她就像昨晚在火車上那樣，輕輕叫了他一聲，喂！電話里沒有回聲，像她料想的一樣。她也不需要有什么回聲，她只需要對他說一句話就行了，她說，我剛剛發現，昨天是愚人節，但今天已經不是了，現在，我愛你。

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過愚人節這個節日了，所以忘了。即便是昨晚，她在疑惑的時候都沒有想到過這個很顯而易見的問題，今天早晨，在陽光里，當她展開那只紙鴿子的瞬間，她恍然大悟，拿過手機看了看日歷，4月2日。

她合上手機。之后貓頭鷹的短信到了：你知道，我們已經見過面了。她把信重新折回紙鴿子的形狀，放到包里，等著火車到達A市。

（選自《花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