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一個官員好壞的評判,最終恐怕還得取決于百姓,即所謂“金碑銀碑,不如老百姓的口碑”。早年下鄉時就曾遇上過幾位不錯的干部,最初接觸的當推老陳。
老陳大名陳國禎,時年40歲,長相一般,身材中等偏清瘦,頭上隨意地扣了頂軟塌塌的便帽,人卻頗為精神,步態輕盈,說起話來呱呱的,屬于東北人里口才不錯的那種。“文革”前他就是副縣長,聽說原先是從省內其他地方調來充實邊疆的干部。“文革”中被當作“走資派”打倒,到我們下鄉的1969年,已獲起用。那時他領著縣革委會工作隊來我們村蹲點,管生產,管運動,也管我們下鄉知青的事,后來就留在公社當了大半年的一把手。
如今管領導下基層叫“調研”,可老陳那才是正兒八經成天泡在下面,三天兩頭往生產隊跑。人家從來都是手里邊干著活,邊跟群眾嘮嗑了解情況。見過他干農活的人都記得,那一招一式,拉開架勢,活脫脫一個莊稼院的行家里手。不認識他的人,還真不知道他是縣里下來的干部。平常沒見誰稱呼他的官銜,都是“老陳”“老陳”地喊。
老陳不光是個實干家,而且有見識,有想法,一聽他開口,就知道來者不凡。他平易近人,不打官腔,對農民,對知青,該夸獎就夸獎,該批評則批評,入情入理,絕無空言,特別實在。
剛下鄉兩個月,正是夏初農忙,我被隊長派去牽馬趟地。每日從清晨五六點鐘干到八九點鐘回來休息,下午三四點鐘太陽偏西后再接著干。清晨露水重,天天趟得褲子濕透,泥水斑斑,回來需換洗。那時知青宿舍還未蓋好,我們暫住生產隊隊部。一天上午收工后,看見老陳趁整勞力白天下地的工夫,正召集婦女開會講事。我不便進屋,在屋外換洗無意間聽到窗戶里傳出老陳的聲音,他說道:“……不容易啊,人家大城市的家長把自己的孩子千里迢迢送到咱邊疆來,他們原來的生活條件比這兒可強多了。咱們也得將心比心,誰舍得把自己十六七歲、十七八歲的孩子送出去?咱要把青年當成自個兒的孩子,多關心他們,多幫助他們,照料好他們的生活,讓他們的家長放心……”
下鄉這些日子以來,除一些會議上聽膩的套話,我還真頭一回見當地干部在公開場合用如此動人的話語談論我們,心頭不由得一熱。
印象里的老陳,不屬官運亨通的那一類,權位的升遷似乎同他沒多大緣分兒,而艱苦的地方和崗位,卻總少不了指派他。1970年早春,大興安嶺林區呼中筑路指揮部成立,在深山老林修筑運材公路的工程上馬了。我和許多知青都被派去參加這場筑路會戰,經歷了有生以來所遭遇過的最艱苦的七個月。老陳又像救火隊長一樣,隨即被調去擔任筑路總指揮,讓他負責去啃這塊硬骨頭。
呼中是大興安嶺林區開發較晚的新區,到處都是密密的原始森林,荊棘叢生,倒木橫陳,杳無人跡,林間只留有早先勘探隊員用斧子砍出的一人寬羊腸小徑。工作乃至生存條件都極為艱苦,所有物資,包括糧食、生活、勞動用品,須靠人力一次次背運進山。一次背運,要走幾十里山道,勞累自不必說,中途餓飯、摔傷甚至迷路(東北土話叫“嗎噠山”),也都是常有之事。
那時人們住帳篷或用木材臨時搭建的簡屋。記得到山下背運物資,總能看到老陳在指揮部帳篷里外忙活的身影。整個工程事前決策倉促,又須趕在春暖開化前搶運物資,時間極為緊迫,老陳此刻被推上第一線,這擔子可不輕松。
經過初創時最困難的那一個來月后,五月解凍,工程也順利鋪開了。開山劈路,打眼放炮,架橋建房,一切漸入正途……老陳卻不知什么時候調走了。依稀記得,不久又調往塔河的鐵路支線指揮部,去開辟新戰場了。
后來,老陳重返縣里,官復原職,歷任縣革委會副主任、縣委副書記。聽說我們回城后他還一度當過幾年縣長,始終沒有離開這個北疆小縣,一直在基層的領導崗位上忙碌著。多年后我曾向人打聽過他的下落,人家張口就稱他是“焦裕祿式的好干部”。這一贊譽之詞在我們的社會中久違了,但在我看來,卻還有它特殊的含義。不論怎么看,老陳仍是我所見過的任何時代都堪為表率的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