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春秋前期,鄭國和晉國分別發(fā)生了“共叔段之亂”與“驪姬之禍”,這兩次內(nèi)亂的直接推手武姜和驪姬都是驪山女的后代。歷史上的驪山女出自母系社會的驪山部落,所以她們擁有強烈的參政熱情。這種熱情在她們的后代中得到延續(xù),這成為武姜和驪姬發(fā)動內(nèi)亂的重要內(nèi)因。
關(guān)鍵詞:武姜;驪姬;驪山女;參政
中圖分類號:I207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2589(2011)36-0096-02
春秋前期,中原大國鄭國與晉國分別發(fā)生了一次重大內(nèi)亂,史稱“共叔段之亂”與“驪姬之禍”,這兩次內(nèi)亂不僅直接左右了兩國政局,而且對整個春秋歷史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
關(guān)于這兩次動亂的史實,《左傳》、《國語》、《史記》等史書均有詳略不等的記載,雖各書稍有牴牾,但基本史實大致不差,茲不贅述。這里需要著重提出的是這兩次動亂的幕后推手均為女人,“共叔段之亂”的推手為鄭武公之妻、鄭莊公之母武姜,而“驪姬之禍”的罪魁禍首則是驪姬。雖然這兩個女人出現(xiàn)在歷史上的時間相差了六七十多年,但她們卻擁有一個共同的身份——都是驪山女的后代。她們之所以熱衷于參與政治,與她們的這個身份也有著莫大的關(guān)聯(lián),從本質(zhì)上來說,這是一種母系社會中女性主導意識的殘存。
一、申國與“驪山女亦為天子”
在武姜與驪姬的身份產(chǎn)生交集的事件上,申國扮演了重要的角色。據(jù)《左傳》和《史記》記載,武姜來自申國:
初,鄭武公娶于申,曰武姜,生莊公及共叔段[1]10。(《左傳》)
武公十年,娶申侯女為夫人,曰武姜。生太子寤生,生之難,及生,夫人弗愛。后生少子叔段,段生易,夫愛之[2]759。(《史記》)
申國在周宣王之后有“西申”與“南申”之分,不過據(jù)《史記》所云的“申侯之女”分析,武姜應(yīng)該來自西申[3]143-144。
據(jù)《國語·周語中》、《周語下》、《史記·秦本紀》記載,申人的祖先為姜姓四岳之后,它在夏代已經(jīng)形成了氏族部落或部落聯(lián)盟,在先周時期已與姬周族聯(lián)姻為“甥舅之國”。正因為申國與周國聯(lián)系緊密,且其地位較高,所以周孝王分封秦人祖先非子時曾征詢申侯的意見:
非子居犬丘,好馬及畜,善養(yǎng)息之。犬丘人言之周孝王,孝王召使主馬于、渭之間,馬大蕃息。孝王欲以為大駱嫡嗣。申侯之女為大駱妻,生子成為嫡。申侯乃言孝王曰:“昔我先酈山之女,為戎胥軒妻,生中潏,以親故歸周,保西垂,西垂以其故和睦。今我復與大駱妻,生嫡子成。申、駱重婚,西戎皆服,所以為王。王其圖之?!庇谑切⑼踉?“昔伯翳為舜主畜,畜多息,故有土,賜姓嬴。今其后亦為朕息馬,朕其分土為附庸?!币刂?,使復續(xù)嬴氏祀,號曰秦嬴,亦不廢申侯之女子為駱嫡者,以和西戎[2]177。(《史記·秦本紀》)
從這一段材料中,我們可以看到申國與酈(驪)山之女的關(guān)系。西申侯先祖從酈(驪)山娶妻,生酈(驪)山之女,酈(驪)山之女嫁于西戎胥軒,所生中潏,親近周朝,又安定西垂,因為西申侯把中潏的功績歸于其母酈(驪)山之女與戎胥軒的成功聯(lián)姻,所以,他才向周孝王推薦申駱第二次聯(lián)姻所生子成。
《漢書·律歷志》更是直接透露了驪山之女的特異才能:“壽王言化益為天子代禹,驪山女亦為天子,在殷、周間,皆不合經(jīng)術(shù)?!盵4]947。張壽王說驪山女亦為天子,無所考證。不過由于其太史令的特殊身份,我們可以認為他的這句話應(yīng)該有一定的可信度。其“在殷、周間”的時間限度與“申侯之先,娶于酈山”也可以得到印證?!绑P山女亦為天子”的說法雖然不能全信,但是這充分說明了驪山女的卓越才能以及她們在歷史上所起到的作用。
此外,驪山之女這個稱呼本身也可以說明其不凡的地位。按常理來說,既然酈(驪)山之女為西申侯先祖之后,應(yīng)該被稱作申侯之女,或者某姜,不該有“酈山之女”這樣的稱呼。對此,俞樾有自己的看法:
《漢書·律歷志》載張壽王言:驪山女亦為天子,在殷、周間。以此言之,驪山女為戎胥軒妻,中潏之母??计涫老?,乃仲衍之曾孫婦也。是本申國之女,故申侯稱之曰“我先酈山之女”,蓋姜姓也。其系之酈山者,申國君娶于酈山氏而生此女,故系其母以稱之,猶左傳“顏懿姬”、“鬷聲姬”之比也。其為必有非常材略,故嫁戎胥軒之后,即能和睦西垂當日西方諸戎,皆所悅服,朝覲獄訟歸焉;故傳至后世,猶有為天子之說也[5]。
俞樾比較圓通地解釋了“驪山之女”稱謂的由來,并認為是因為其具有非凡才略與功績,傳至后世,故而有“天子之說”。這個解釋最有啟發(fā)性的一點在于,提出了驪山之女乃是“系其母以稱之”,也就是說這個稱謂其實來自驪山之女的母親,其母來自驪山,所以此女有此稱。此女之所以“系其母以稱之”,主要原因在于此女之母所在的驪山部落,為女性家長制,女性的地位高于男性,帶有濃厚的母系社會意味。
這支部落中的女子嫁于西申后的先祖后,其本部族的習俗沒有完全消失,相反,她將本部族中女性主導意識帶入到了西申國,在其強勢在下,其所生之女依其母而稱也在情理之中。這對母女因來自母系部族,故具有較強的自主性和獨立性。所以她們嫁于西戎之后,能夠發(fā)揮其出色的政治才能,團結(jié)各個西土各個部族,歸附周國。以女子身份建立如此強大的功勛,其聲名不僅顯耀于西申與周國,而且代代相傳,史不絕書,于是“驪山女亦為天子”的傳說甚至傳揚至漢。
既然驪山之女地位崇高,積極參與政治的聲名能夠傳揚至漢,那么可以想見其在西申國的地位,她們勢必直接影響了西申國貴族女子參政的熱情,而這種崇尚女性,積極參政的熱情甚至直接影響了周代的歷史,如著名的“烽火戲諸侯”后,西周滅亡。在此事件中,申侯之所以聯(lián)合繒與西戎討伐周幽王,重要的理由便是周幽王廢申后,逐太子。申侯之所以如此大動干戈,不僅是因為周幽王廢申后,逐太子直接影響了其在周國的利益和地位,更重要的是周幽王的這種行為侵犯了申國崇尚女性的習俗。當年周孝王分封非子時,尚且估計申國的影響,采取圓通的辦法,“不廢申侯之女子為駱嫡者”,如今周幽王的如此失德之舉,自然會激發(fā)申國貴族的普遍憤怒。
宜臼受到迫害后奔其母舅之國申國,申國幫助其奪回政權(quán)的事實直接開啟了春秋時代公子出奔的傳統(tǒng),不過這一傳統(tǒng)在后世體現(xiàn)更多的是利益的相關(guān),而關(guān)于尊崇女子這方面則不斷削弱。
二、武姜、驪姬的身份構(gòu)成與其致亂原因
既然“驪山女亦為天子”的傳說能夠傳揚至漢,那么在春秋時期,這個傳說的影響應(yīng)該更大,尤其是與這個傳說有直接關(guān)聯(lián)的西申國。而武姜正是來自西申國,她對于這個傳說自然不會陌生,于是驪山之女天生喜愛居于主導地位,積極參與政治的激情在她這里得到了爆發(fā)。她希望鄭國的政局能夠以自己的喜好為轉(zhuǎn)移,于是她一再壓制鄭莊公,用心培植共叔段的勢力,最終發(fā)展到妄圖與共叔段共同發(fā)動叛亂,謀朝篡位。而在這場長達22年的對峙當中,鄭莊公對于武姜與共叔段一再忍讓,甚至不斷滿足他們出格的要求,所懼怕的就是武姜背后的申國勢力,而申國之所以能夠成為武姜的后盾,正是在于其一向尊崇女性的傳統(tǒng)。面對周幽王的前車之鑒,鄭莊公不得不忍氣吞聲,逐步積蓄自己的力量,耐心等待機會,最終一招制敵。所以,在這場武姜與鄭莊公的博弈中,申國及其尊崇女性的傳統(tǒng)起到了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
相比較武姜,驪姬與驪山之女的關(guān)系更加緊密。驪姬來自驪戎,是晉獻公討伐驪戎的戰(zhàn)利品之一,《左傳》與《國語》分別有記載:
晉伐驪戎,驪戎男女以驪姬,歸,生奚齊,其娣生卓子[1]239。(《左傳》)
獻公伐驪戎,克之,滅驪子,獲驪姬以歸,立以為夫人,生奚齊。其娣生卓子[6]219。(《國語·晉語一》)
驪戎乃因其居地而得名,驪即驪山,這樣的命名方式在上古時期十分常見,比如陸渾之戎,瓜州之戎、伊洛之戎等,均因它們的居住地而得名,而這些名稱大多是華夏族對他們的稱呼。班固的《漢書·地理志》在釋新豐時將驪山與驪戎對應(yīng)起來,“新豐,驪山在南,故驪戎國。秦曰驪邑”,清楚地表明故驪戎國就在驪山之南。
由于驪山女即來自驪戎國,可以推斷與西申國相比,“驪山女亦為天子”的傳統(tǒng)在驪戎國中更加容易得到認同與傳播。雖然與殷、周時期相比,驪姬所處的年代母系社會習俗的殘存更加稀少,但是驪山女天生喜愛居于主導地位,積極參與政治的激情依然不會消減,其女性個體的政治能力仍然十分強大。
在這樣的文化背景之下,雖然驪戎被晉獻公滅亡,驪姬也僅僅只是作為戰(zhàn)利品被搶掠至晉國,但是驪姬本身強勢的氣質(zhì)并沒有因此的消減,相反,一旦得到機會,她便將驪山之女喜愛居于主導地位,積極參與政治的特征發(fā)揮得淋漓盡致。為了將其子奚齊推上儲君之位,她處心積慮,細致謀劃,首先將勸說獻公將太子申生、重耳、夷吾分別調(diào)離都城,使奚齊獨自居于晉都。而后她設(shè)計逼死申生,逼走重耳與夷吾,異己被全部清除后,奚齊被立為太子便水到渠成。這一場宮廷政變的發(fā)動堪稱完美,充分展示了驪姬的政治手腕與謀略,可惜她低估了晉國公卿的力量,她的如意算盤因里克糾集三公子黨羽發(fā)動政變而失算,最終她與奚齊都落了個被殺的結(jié)局。
然而我們不能否認驪姬杰出的政治才能與出色的謀略,作為一個亡國女子居然能夠左右具有雄才大略的晉獻公,打敗才華出眾的晉國三公子,最后差點完全成功。其心思之縝密,計劃之嚴密,令人嘆服,在春秋戰(zhàn)國時代恐怕只有楚國的鄭袖可與之相比。
不管是武姜,還是驪姬,她們所著力籌劃的政變不僅是為了滿足個人的權(quán)力欲望,更重要的是她們是在試圖重溫以女性為主導的政治傳統(tǒng)。在春秋時代,存在著這樣一個規(guī)律,越晚步入文明時代的國家,其女性的地位越高,女性在政治生活中的活力越大,比如秦國,對男子之子孫及已出嫁的女子之子孫都同樣看待,均視為親骨肉并寫入法律,《云夢竹簡·法律答問》就很清楚地闡明了這一點:‘真臣邦君公有罪,致耐罪以上,令贖。何謂真?臣邦父母產(chǎn)子及產(chǎn)它邦而謂真。何謂夏子?臣邦父,秦母謂也?!盵7]350甚至在文明程度較低的殷周時期,女性的地位與后世相比也要高出不少,比如《白虎通德論·宗族》云:“周承二弊之后,民人皆厚于末,故興禮母族妻之黨,而廢禮母族父之族?!盵8]63意思是殷周之際民厚于母族而薄于父族。
不管是“驪山女亦為天子”,還是春秋時期女性的崇高地位,其實都是母系氏族社會中女性主導意識的一種殘存。春秋戰(zhàn)國時代的女性遠比后世的女性更具活力,尤其是在政治生活中,除了武姜、驪姬之外,許穆夫人、秦穆公夫人、秦宣太后、華陽夫人等女性都直接影響了歷史,可以說整個東周歷史,由女性書寫的部分并不比男性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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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王麗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