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勁”的利希滕斯坦

以平淡無奇的連環漫畫為基本題材，用丙烯顏料將它們復制放大，極為有限的平涂色塊和黑色線描，將人物對話也忠實地描繪在畫布上，甚至連廉價彩色印刷工藝中的網點都被不厭其煩地復制了出來，這真的就是偉大的波普藝術大師的杰作嗎？也難怪1964年的《紐約時報》會將羅伊·利希滕斯坦評價為“美國最差勁的畫家”。

利希滕斯坦的“差勁”，恰恰說明了他掌握了波普藝術的精神與美國消費文化的核心內容。在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消費文化時代的來臨，打碎了所謂來自歐洲傳統的老派精英文化——“人人都是藝術家”不是說著玩兒的，與大工業、機械工作相配合的，正是庸俗、淺薄、身體享受和狂歡，藝術也擔負著社會群體的組合和重整，精英時代讓位于時尚和新潮的怪異競爭時代。“深度”成了昂貴的個人自我享受的奢侈品，只有標榜膚淺才成為所有人（尤其美國人）認同的新的倫理風范。利希滕斯坦正是在美國抽象主義由盛及衰之時大膽地表現了一種看似平淡無奇的題材，他對視覺程式的分析以及對經典略帶戲謔的再現使他的藝術風格躍然創造了一個新時代的藝術經典。

襪子、海綿和窗簾

1923年，利希滕斯坦出生于紐約經營地產的一個中產階級家庭。少年時代他就在家學習素描和繪畫，高中畢業后便進入了俄亥俄州立大學的美術系學習，斷續的求學之后最終獲得了俄亥俄州里大學的美術史碩士學位，并被聘為該校講師。他可以說是常年生活在曼哈頓上城區的中產階級的代表人物，對于波普文化的理解完全是出于日常生活的體驗，平常得甚至讓大多數人覺得有些索然無味。在一開始，他就選擇了各式各類無聊的題材：日常穿著的襪子、美國人熟悉的筆記本、普通的窗簾、還有一系列廚房用品包括海綿、冰箱和烤箱等等。真正使他聲名大噪的是1961-1965年根據愛情和戰爭連環畫創作的系列繪畫，這些作品日后也成為世人對他的普遍標識。

年輕的利希滕斯坦曾受畢加索的藍色和紅色時期影響創作了一批作品，并在上世紀50年代末到60年代初經歷了一段抽象表現主義風格時期。在西方，一切事物如打字機、吸塵器、電話、電視等，都成為大眾使用的工具。波普藝術從這些現象中得到啟發，把大眾化、成本低、大量生產、普遍流行的物品，以及新發明的、俊俏的、性感的、大企業化的傳播影像作為題目。真正使利希滕斯坦開始以連環畫為母題進行創作的契機是因為他的一個兒子對米老鼠動畫的喜愛——這個誕生在大蕭條時期的大耳朵老鼠不僅僅在當時使人們短暫地忘記失業所帶來的煩惱，更成為一個廣告式的形象，新奇、活潑，能夠刺激觀眾注意力，引起他們的消費欲望。從此利希滕斯坦開始思考從連環畫中尋找素材，通過對整體構圖的悉心剪裁和顏色的分析重置，運用日后成為他標志性藝術符號的本戴點（Ben-Day dots）創作出了一系列為世人所熟知的藝術作品。

消費、活力和完美女性

連環畫和商業廣告中的女性形象是利希滕斯坦創作的重要主題之一，其中的許多作品成為他創作盛期的代表之作。收藏于紐約現代美術館的《女孩與球》（Girl with Ball）是畫家1961年根據賓夕法尼亞州可諾山區的度假村廣告為原型進行創作的。廣告原型中的女人穿著泳衣，手高舉著球，身體呈現出一種躍躍欲試、充滿活力的動態感，而被利希滕斯坦轉譯后雖然仍是同一個形象，但由于在構圖上削減了腰以下的部分，其姿態發生了微妙的變化。這個女孩從一個純粹的商業形象逐漸流露出古典造型的體態之美，之后利希滕斯坦又創作了如“接吻”（Kissing）系列、《溺水的女孩》（Drowning Girl）、《訂婚戒指》（The Engagement Ring）、《想著他》（Thinking of Him）等以女性為主體的作品。

這些作品在內容上似曾相識卻沒有連貫的相關性，雖然利希滕斯坦曾聲明這些畫面的形式表達遠甚于內容呈現，選擇這些主題也是因為其符合所要表現的色彩、線條和構圖的需要，但西方批評家卻將其創作和生活相關聯，恰好這一創作正處于第一次婚姻的失敗的時期，這些女性形象的表現不可避免地被用來分析他看女性的角度。利希滕斯坦在創作時的確是有其偏好的，我們能夠從諸多女性形象中區分出他不同的表現初衷。首先，諸如《女孩與球》、《擦干盤子》這類作品實際上是對廣告的較為直白的轉述，雖然形式上做細微改變，但主題依然有商業性的味道，這類女孩的發色往往是黑色和藍色的。而在所有愛情題材和具有強烈的主觀情感的作品中往往都是美麗的金發姑娘。這些金發女孩有的沉浸熱戀中，雙眼自然地閉合接受著愛人的擁吻，有的糾結在感情兩難之中產生一種難以言喻的情緒，欲言又止的表情和矛盾的心理被利希滕斯坦表現得非常巧妙。作品中的對話框（speech ballon）里常表達了一句未完的話，省略號后的意思像是留給觀者的一個謎，人們忍不住去猜想著這些金發美女究竟經歷了怎樣的愛情故事。

在《早上好，親愛的》(Good Morning， Darling)的畫面中，利希滕斯坦表現了剛從睡夢中醒來的金發美女，雖然畫面中只出現女性的頭像，但那嘴角微翹所散發的魅力早已成為程式化的理想女性形象，利希滕斯坦也曾承認這種創作實際上是對一種已是陳詞濫調（cliché）形象的重復，但最終卻傳達出了兩種截然不同的效果。被放大的這種典型資產階級理想化女性形象，因被刻意強調而顯得更加甜膩，可另一方面本戴點的手法使被放大的女性形象又有著抽離出原有情境的某種抽象美感。

戰爭的片段

利希滕斯坦對戰爭題材的詮釋集中表現在取材于以空戰為內容的連環畫作品上。創作于1962年的《嘣》（Blam）和1963-1964年的系列作品《開火》（Whamm!）是這一主題的代表作。畫家根據漫畫家羅素·赫斯（Russell Heath）1962年1-2月的連載漫畫《戰爭中的美國人》（All American Men of War）的敘事情節以本戴點的方式重新描繪了激烈的戰爭場景。在《開火》中畫家把握了飛機即將撞向地面的瞬間場面，一種抽象的色彩圖式取代了逼真的空間再現，使原本作為敘事的瞬間故事凝結成一幅正在爆發的色彩體驗。和以女性為主題的愛情畫一樣，利希滕斯坦留下了原本的旁白，使得這些抽象表現同時被賦予了具象的內容，旁白也大多以省略號的形式結尾提醒著這不是連續的敘事，只是被截取的片段。就是在這些瞬間的表現中，利希滕斯坦始終強調了一種色彩的渦旋和爆炸的沖擊感，這種放射性在形式上具有范圍更廣的影響力和能量更大的殺傷力。

雖然在對空戰連環畫的解讀和再創造中，利希滕斯坦完成了一批具有明確風格的代表作品，將一種通俗的大眾文化賦予了架上繪畫的藝術存在感，但他堅持只是從構圖和表現方式上加強對形式的改造，并沒有意愿附加任何社會性的教化或內涵。可以認為他的作品雖然保留了架上繪畫的基本要素但實際上是一種反傳統繪畫的表現，作為其藝術符號的本戴點起初是用于報紙廣告的機械印制，因此呈現出來的更像是一幅復制品而非原作。但利希滕斯坦正是以這樣的方式實踐著對勞倫斯·阿洛韋所倡導的波普觀念的延續，這是對大眾文化的熱情、擴張娛樂化的藝術方式，并且旨在以玩世不恭的戲謔心態拋棄傳統藝術自命不凡的特征。

他真的不差

1964年1月刊的《生活》（Life）雜志中，藝評家多蘿西·希柏林（Dorothy Seiberling）以“他是美國最差勁的畫家嗎？”這樣一個問句為題寫了一篇關于利希滕斯坦的評論文章，因為早先在紐約時報上，有位批評家將利希滕斯坦視為美國最差勁的藝術家，認為他對商業廣告、大眾連環畫的照搬挪用不能被稱為藝術，頂多只是既乏味且無新意的復制。但同樣的作品卻得到了另一群批評家、畫商和美術館官方的肯定。從作品的接受角度來看，利希滕斯坦還是個非常幸運的藝術家，當許多藝術家仍然在猶豫如何既保持自我風格又能適時迎合市場的時候，他已經成功地被一些重要的藝術批評家和畫廊所接受。1961年秋天，利希滕斯坦帶著一批作品到里奧·卡斯特里畫廊（Leo Castelli Gallery），吸引了畫商的興趣，第二年開春，他的個展開幕，自此他和卡斯特里畫廊保持著近35年的合作關系。另外，古根海姆美術館當時的副館長戴安娜（Diane Waldman）也同樣對利希滕斯坦的作品大加贊賞，她認為利希滕斯坦的作品喚起了對美國生活方式的反思，而連環畫這種以反應當代生活的符號形式無疑是最符合20世紀60年代美國美術應該表現的主題。正是受到這樣一批在藝術圈極具分量聲音的支持，利希滕斯坦的作品在畫展的第二年就賣出了他從未想過的高價。

這些成功使得利希滕斯坦更加確定這樣的風格可能會最終成為他載入藝術史的重要代表，但他也沒有將自己的創作完全局限于這樣一種形式或其他任何形式之中。無論對連環畫的選擇是否具有一種隨機性，但他創作的過程是絕對嚴肅和認真的，在所有的藝術流派中，利希滕斯坦總是將立體主義視為對他影響最持久、最深刻的藝術風格。而對于東亞藝術，利希滕斯坦在早年的《溺水的少女》中表現海水的場景時就有受日本浮世繪影響的痕跡，而晚年更是對中國山水畫起了興趣，過世前一年還將創作的系列山水畫在卡斯特里畫廊展出，讓人忍不住設想倘若生命被延長，利希滕斯坦也許會為我們帶來山水畫的另一種創作和表現的可能吧。

縱觀整個波普運動，其中心可以概括成每個藝術家都在擴大藝術的無限可能性。假如藝術原本高于生活，那波普就要讓它融入生活、參與生活；倘若藝術原本疏離于商業，那波普就要將商業文化和它不斷糅合；倘若藝術原本被政治主宰，那波普偏要消解政治和社會功能。所以，當利希滕斯坦遇上連環畫時，不但碰撞出了新的藝術火花，也誕生了具有真正美國本土文化特色的新繪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