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民國氣象
今年距辛亥革命已經(jīng)有百年時光了。
接踵而至的民國人事確實值得人去回念。民國的氣象應該不脫一個“新”字。“新”在民國的“字典”中有著新奇、新式、新派、清新諸多不同的語義。有革命,也有保皇;有砍頭槍斃,也有暗殺起義;有遺老遺少,也有摩登洋行;有北伐,也有東征;有五四,還有五卅。各色人等交錯混雜,又各存異數(shù),連陳丹青也說:“那年頭,國民黨員、共產(chǎn)黨員、托派分子,相與共事,說笑,戀愛,打賭,是一群年紀輕輕的人。”
其實,在早些時候,學術(shù)文藝界有不少人就對以辛亥為起點的那段往昔展開回顧。比如謝泳,比如傅國涌,再比如徐百柯……那段歲月喲,經(jīng)人揭示,漸散迷霧現(xiàn)身世人眼前。經(jīng)過那場風月的曹聚人曾言:“從19世紀末期的維新革命起以迄五四運動前后的思想波瀾,人物性格,頗和文藝復興時代的氣氛相似。”年月亂有亂的好處,至少在文藝界人士那里,誰也管不著,誰也不想管,甚至誰也不能管。這樣,就使得各路人物異彩紛呈,文苑精華。文人自不用說了,就連軍人草莽也跟著風雅起來,這風雅可是真的風雅。
今年春拍,各大拍賣公司也抓住百年辛亥這個選題,紛紛開設(shè)專場。值得一書的就有中國嘉德“凝望百年——政壇、文壇、藝壇名人翰墨留韻”、北京匡時“辛亥百年名人書法專場”、北京保利“紀念辛亥革命100周年名人墨跡”、上海泓盛“文物華輝 蓬島奇珍——于佑任民國人物翰墨文獻專場”、朵云軒“紀念辛亥百年名人書法專場”。除過這些以外,民國時人的手書畫韻散見于其他拍賣場次中。這是事得其時,也是事得其勢,更是藝術(shù)品市場人士對辛亥民國的一次回顧,一次致敬。
且看眾多拍品中,初露崢嶸的民國各路人物風采。孫文、黃興、康有為、梁啟超都是常見的。政壇人物中,字寫得好的人有不少。于右任,是以書人的面目傳世,官做的可不小,革命大佬,監(jiān)察院院長。那時候的文人縱然不做官,也精神飽滿氣宇軒昂。像沈尹默要做官也能做到監(jiān)察院院長,可人家說“寧可閑中忙,不可忙中閑”,辭了。民國時人真能稱作“人物”,尤為難得的是要出就出一窩,一門父子兄弟更逞英豪。湖州沈氏當沈士元、沈尹默、沈兼士一脈的文氣,而浙江鄞縣的五馬更為了得,馬裕藻、馬衡、馬鑒、馬準、馬廉哪個容小覷。一時間燕京北大,三沈五馬,何等暢快。就連后來飲譽文壇的周家兄弟也得在其后了。
以此次春拍的拍品看,學界有王運、羅振玉、王國維、鄭孝胥之輩的學人,單說王運可是湘學領(lǐng)軍人物。文化名流乃是章太炎、馬一浮輩,用名流已然冒犯,該是巨擘才對。政要則是北洋國民共黨齊招呼,間或還有像柳亞子這樣南社的人物。黨務中人只陳立夫、陳果夫、陳布雷“三陳”已是聲名赫赫。即便是遺老遺少,也是舊王孫(傅心畬)和皇二子(袁克文)的地步。當然需要審慎的是,一些政要大佬的書件可能是其記室(秘書)所寫。這宛若慈禧的御筆由如意館代筆擬得。
拍品品鑒
民國時人,生氣相和,各有文脈相通。從上海泓盛的“于右任民國人物翰墨文獻專場”就可看出。其中有一批黨政要員、文化名人給劉東巖先生的翰墨書件,有李宗仁、杜聿明、孫立人、陳布雷、黃君璧、鄧家彥、閻錫山、胡適、顧維鈞、王云五、于佑任、丁惟汾、鄒魯、郭寄嶠、許世英、葉公超等等。一時間煌煌燦燦,不是將星,即是文魁。
書畫全能馬公愚以篆書著名于世,然行書亦不弱。朵云軒拍的一件鏡心,四尺三開,乃是世所少見的行書,雖用筆不夠精當,結(jié)構(gòu)略散,但其書論頗有見地。“包慎伯謂,楊少師后無人能作小楷者。此論亦過,米海岳九歌,趙松雪黃庭內(nèi)景經(jīng)皆能不失六朝人遺法。但其他書不能稱是耳”。其書卻不及袁二公子瀟灑,袁書中鋒帶側(cè),濃墨兼枯。后來拍價也高下立判,馬公愚的鏡心不過3萬,而袁寒云一條字軸要17萬。除過尺幅略大,袁二公子的世名的因素之外,更為主要的是二人行書書藝的高下。匡時的幾幅袁克文的對聯(lián),也很精彩。據(jù)與其過從甚密的陳巨來說,袁寒云有一絕招,能臥于床上一手持版書,一手寫來蠅頭小楷。
與時下熾熱追捧相比,匡時的專場要清涼許多。請別誤會,并不是說是東西不精、拍績不佳。恰恰是在書件中流露一種文人氣息,甚至還有點悲天憫人。其他專場的圖錄都是以孫黃或是康梁起頭,位列第一;而匡時竟以弘一法師的“老實念佛”的鏡心排首。胡蘭成雖然名頭大,但字平平,人品更下。看他的《今生今世》,大言不慚寫對護士小周始亂終棄,勾搭同學母親,甚至讓張愛玲跑到溫州給他送錢,簡直是“文人無行”。匡時0112號胡蘭成“七言詩”(圖錄作“行書五言詩立軸紙本”,有誤)的成交價只在估價范圍內(nèi)。胡字浮皮潦草,多是用羊毫長鋒筆,在紙上旋來扭去,生出一種邪力。具體到此軸寫件,“年”、“舞”、“川”三字的末筆肆意拉長,未見瀟灑,只有妄為。
小諸葛白崇禧寫有一“壽”字斗方,寫的乏善可陳。若干年后,白氏一門的風雅竟然獨落在七子白先勇身上。展閱書件,山西閻霸王竟然讓人高看一眼,“智不難于知人,是難于自知。仁不難于愛人,是難于自愛。勇不難于管人,是難于自管。培植智仁勇,應從自知自愛自管上努力”,行書豎軸落落大方。不知當閻錫山寫此書件是否在他那長長大大的書桌。幾年前,我在安徽蕪湖的陸和村茶館見到過閻錫山的書桌,不知現(xiàn)在還在那里么。
文脈余韻
林林總總的春拍書件中,純粹學術(shù)之作是王國維先生“宋代之金石學手稿六頁”,在230萬的價位上成交。如今市場中,要想取得不俗業(yè)績(無論是拍行畫廊,還是個人藏家),都得有點學術(shù)支持和人文情懷。這里所說的“學術(shù)”并非是關(guān)入書齋抬頭只有天井一片天的“學術(shù)”,而是人富其學,字有出處。猛然間,看見啟功的老師陳垣老的書件也赫然立在拍場間。拍價不高,字本平平,學問好,未必字就好,可惜。更可惜的是現(xiàn)在學者都不會寫字了。這等翰墨相酬的文雅之事也只能存念于辛亥的過往百年中。
嘉德百年專場的冠軍竟然是胡適的四條屏,正如嘉德拍賣圖錄中說“胡適書作廣受眾人喜愛,市場上多見為信札、條幅等小品之作,逾百厘米之條屏大作少見”。看那胡博士的字有根有基,連詩也作得半文半白,不容易啊。我實在不習慣看見在條屏中的點頓之點,頗損文氣;奈何是寓古熔金的胡博士所作。更何況送贈的人也好,那是顧起潛顧廷龍先生。顧先生于學界赫赫有名。
其實,我在拍場最想看到的就是顧廷龍和張充和的字,看看顧廷龍的字值多少錢,更要看看張充和一手的晉人風度如何驚艷拍場。張家的大姐張元和嫁給了顧傳玠。這蘇州昆曲傳習社“傳”字輩人許是跟顧起潛先生連著宗呢。民國的文脈淵藪就是這樣傳來。顧廷龍編撰過《吳愙齋先生年譜》,吳愙齋可是吳湖帆的祖父。嘉德專場也有吳湖帆的三四對聯(lián)在拍。其中最精彩的是“依然詩酒功名卻與平章珠玉價,細參今古人物未應全是雪霜姿”一聯(lián),風流慰藉,盡顯湖帆才情。拍得120余萬的隸書四條屏未見得是最佳。隸書四條屏是吳湖帆錄的漢金文四札’。漢代金文有前代鐘鼎籀文的遺風,又兼帶著些本朝寫隸的輕快。讓吳湖帆寫來金石味卻不厚。可憐著得《齋愙集古錄》的吳大澂,好古濃味讓后輩的文采風流弄得稀薄許多。要論起金石之學與書學并重的人物,讓我想起來胡小石、游壽的師生文脈。遺憾的是此次春拍還很少見。嘉德專場還拍有臺靜農(nóng)的四條屏,字不夠精神,有點蔫了。作此書件時,臺靜農(nóng)87歲了,不知道是人書俱老,還是年衰腕弱了。
隨著溽暑侵身,各大公司的春拍也相繼落下大幕。幾大公司的辛亥百年專場的成交率,嘉德是100%,匡時是93.81%,保利是93.64%,業(yè)績都相當不俗。風雅是頌,不應因今年春季大拍的謝幕而停止。最后借用于佑任的半闕《金縷曲》作為結(jié)尾吧,“百事從頭起,數(shù)髯翁,平生湖海,故人余幾。褒鄂應劉寒之友,多少成仁去矣;到今日,風云誰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