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埠文人董橋的收藏,開始從他的書房中散出了。這是去年就開始了,今年的春拍又散出了一大批。嘉德專門為他做了個(gè)專場,“舊時(shí)月色—一個(gè)文人的案頭清玩”,這名字起得多好。
文人之藏
我初識(shí)董橋的文字,就是在鳳凰出版的文集《舊時(shí)月色》中。一場邂逅,見識(shí)了橋公的文思,也在若干文字的間隙中,慢慢摩挲著董先生的文玩雅尚。前后兩年的中國嘉德專場,更讓人集中見識(shí)了橋公的收藏,也透漏出先生的才情文思。
文物、收藏都講究“聚散”二字,所謂聚散隨緣、聚散如風(fēng)。董先生的收藏散出也是一種緣,本來收得就是一種福分。在董橋筆下,常用“玩”來消遣文墨生涯之外的文思。那些因力所不達(dá)而無福玩賞之物,董先生常常念一聲“罷了”,存一份“癡想”就像他寫李儂的中國瓷發(fā)簪時(shí),說“人生偶然邂逅一件心愛的文玩是幸運(yùn),價(jià)昂價(jià)廉是命運(yùn):活該你迷它!”今春能收到董橋藏品的買家也是一種福分,一段因緣。所謂著錄有序,其真諦也在如此吧。
手翻圖錄放眼望去,多是些筆筒、筆擱、筆架、鎮(zhèn)紙、水丞等物,除此也有些盒、碗、箱在文房雅玩之列的物件。這些都是董橋常收之物,試想這些物件點(diǎn)染一個(gè)人的書房,該是何等雅致高尚啊。曾幾何時(shí),文人的案頭清供也成了市場的嬛熱點(diǎn)。早年間,這些無非是增養(yǎng)文人氣韻,就像大陸文人揚(yáng)之水先生描說宋人書房的情景一般,“花瓶成為風(fēng)雅的重要點(diǎn)綴,是完成在有了新格局的宋代士人書房。它多半是用隔斷辟出來的一個(gè)相對獨(dú)立的空間,宋人每以 ‘小室’、‘小閣’、‘丈室’、‘容膝齋’等等為稱,可見其小。書房雖小,但一定要有書,有書案、書案上面有筆……”有了這些,也必然有其他等物與之配合。但凡文物沾染到文人的書香才氣,身價(jià)揆升。就像印章,本來漢魏之下,就剩下光禿禿的唐宋官印,一點(diǎn)風(fēng)采全無。可誰知,自打王冕、文彭之流的文人開始涉足印章,寫寫刻刻一番,這印章竟然蹁躚煥彩,出入文人瑯之地。文人手制之器,自然難得,也能生出一片雅致之氣。如這場中最后一件拍品,“董橋、范遙青合制竹詩文臂擱”,其字就是橋公手寫。聯(lián)語也選得精神,“小園終日靜,竹石傲云煙”出落于文人的溫婉而又堅(jiān)決中。
文匠合作,自印石之后,有紫砂、有刻竹,等等。想刻竹名匠范遙青也在王世襄的筆下入過譜。“妙手輕鐫到竹膚,西瀛珍重等隋珠”是京城第一玩家王世襄對范遙青的作品的贊嘆。董公所藏并非只這一處與京中名家有翰墨因緣的。如“金西崖”梅花詩文竹臂擱,就是王暢安先生的尊舅所制,另有暢安先生整理金西崖先生的《刻竹小言》傳世。這件筆擱,讓董公寫得落落不群、風(fēng)姿綽約,“竹、木、牙、角雕刻跟字畫一樣欺人。光靠技術(shù)難免匠氣,供養(yǎng)些學(xué)問出手才飄得起雅氣;工匠的工藝品闖不進(jìn)紀(jì)曉嵐的閱微草堂,脫俗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才成得了俞曲園春堂里的長物;木匠齊白石花盡半生心血練成一筆好字好詩,杏子塢老民那臨風(fēng)一揮終于造就了曠世的神品!”
翰墨因緣
董橋很在乎翰墨因緣,因力所不逮直呼罷了,力有所能的,一路的追賞癡求。收到金西崖的刻竹,連寫文章的這份古心雅玩,頗為難得。嘉德圖錄已收錄部分文字,不在贅言。連與王世襄先生的翰墨緣分,也讓董橋記下,其中寫了2003年儷松居文物散出時(shí),董橋沒有收到的情況。“2003年書里所收珍品在北京嘉德拍賣那天,我請朋友試試替我舉了幾次牌,終于一件都買不到。那次拍賣會(huì)真是太轟動(dòng)太搶手也太矜貴了。我打電話告訴王老說我果然沾不上這份雅緣,買不到儷松居半件重器是我收藏生活的一大憾事!電話那邊老先生用一貫禮貌而矜持的笑聲開解我的沮喪”。橋公極重練字了,用了“終于一件都買不到”,讓人莞爾。可事事隨人,如今也到了橋公的藏品“矜貴”的地步了。
后來,橋公在香港拍得一件王世襄舊藏的青銅臥獅,電話告知寒居京城的王老世襄,“府上那尊獅子藏在我家了”。全了翰墨因緣,也全了橋公一份癡念。這份癡念竟使得橋公寫下如許文字,“那尊青銅臥獅捧回我家的時(shí)候滿身塵埃,枯澀無光,失了生機(jī),一方素凈棉布潛心擦拭,連夜摩挲,獅子慢慢醒了,古銅慢慢活了,肅靜的光影也像蒼老的月色,透著宮闈燭光下千年寶劍古穆的英氣”。
橋公早年收竹木之器,也得另外一位大家朱家溍的指教。董先生收到幾件入流黃楊木雕后,朱家溍先生就說,“雕工不俗又帶著象牙潤亮的古色就好,不貪心”。爾后,又在倫敦的古董市場打磨心性,收書玩物的。”倫敦古董行老板摩斯先生1980年代搜得一批老民國收藏家舊藏的字畫文玩,王世襄舅舅金西崖刻得竹臂擱和扇骨有三、四件,我先買了西崖刻梅花的那件筆擱,朱疆村題字,不久又買了傅心畬行書筆擱,張志魚刻的;這些文房雅玩文人氣息濃,英國讀書人似乎很喜歡。”橋公所說的兩件筆擱正是上面提到的圖錄3461號(hào)和3521號(hào),分別以43.7萬、14.95萬的高價(jià)拍掉了。
文物文思
嘉德也果真了得,在拍賣圖錄上,竟然也出示董公的文字:《青玉案》、《今朝風(fēng)日好》、《景泰藍(lán)之夜》、《記得》四書羅列。我自從《舊時(shí)月色》中見識(shí)董公的文字后,就開始追讀。一路讀來,也陸續(xù)收得牛津大學(xué)的版本。像上面的幾冊,也都在我的書櫥中。牛津的版本甚為雅致,像中國古代的文人,柔弱中又帶著幾分堅(jiān)定。仿佛唯有這樣,才配得上橋公的文思。雖然價(jià)格不菲,但也一定收入書櫥。“誰讓你迷它”。是啊,那些拍下橋公藏品的買家也一定如此想吧。
書中有中插幾頁,常常印制橋公自藏的文玩小品。如《今朝風(fēng)日好》中就有清代黃楊木花鳥筆筒、清代竹雕祝嘏圖釵筒、明代紫銅羅漢坐像、明代銅鎏金釋迦坐像、晚明剔紅菊黃蟹肥香盒、晚明剔紅望月小香盒、清初沉香木雕山水對杯,《青玉案》中有清代紫檀嵌百寶筆筒、明代象牙淺雕雅集圓筆筒、清代紫檀書函式文具匣、清代紫檀鑲象牙如意小盒、清代香妃竹臂擱、清代芙蓉桂花犀角杯、清代剔紅高山流水筆筒、清代乾隆仿宋哥窯釉筆掭、清代書函式紫檀鑲牛骨竹片小箱、清代黃花梨螭紋箱,等等。其中明代象牙淺雕雅集圓筆筒、清代書函式紫檀鑲牛骨竹片小箱、清代芙蓉桂花犀角杯就在此次拍品中。縱然無福攬入囊中,也能得見真容,過一過眼福。像庭園雅集圖象牙筆筒,圖錄就比《青玉案》印得精神,《青玉案》中筆筒偏黃,少了象牙白的神采。
其他物件,雖然在董橋的書中未見得圖像,但也讓董橋大寫特寫一番,織出一層細(xì)密的文思。如橋公寫過蘭石銘的琴形楠木筆擱,雖然與拍品中玉雕琴形筆擱不是一物,但又何嘗不能得魚忘筌。文人的收藏,偏是如此,不追求物富金多,即便是多金富藏外,也能生出一層文思,輕巧而又細(xì)密。如他寫釵筒,“扎秀發(fā)的緞帶遠(yuǎn)遠(yuǎn)比不上發(fā)釵發(fā)簪秀逸,輕輕拔下插進(jìn)竹雕釵筒的那一瞬是宋詞的風(fēng)姿”。
董橋最怕經(jīng)世的偉業(yè)、如椽的巨筆,如他寫到的蘭石銘楠木筆擱,“蘭石的銘文都正氣得教人有點(diǎn)泄氣。我這件寫的是‘詞源倒流三峽水,筆陣橫掃千人軍’:文章果真寫出那樣的氣魄,那一定是論政的如椽大筆了,不是屠隆湯顯祖乃至近代周養(yǎng)庵煙水空靈之筆甘心修煉的火候。老天爺發(fā)個(gè)慈悲,難得楠木凝結(jié)出一波波似水的柔情,筆擱上刻上兩句溫存的話該多么貼題”。
董橋從未以“作家”或“古董家”自居,他的文字他的收藏,是雅致的自娛。“美的事物確然常常給我?guī)須g愉;美的事物一旦歸我擁有,那份歡愉確然更是無盡的歡愉了。喜愛收藏的人都消受過這樣的雅緣。當(dāng)初拜讀王世襄先生的《自珍集》我真是度過了好幾個(gè)歡愉的深宵,那些竹木牙角文玩名器全是文人夢中的極品……”他說過文字“可以素服淡妝,也可以艷若天人,但萬萬不可毫無情致,毫不婉約”。我想這幾句評語用在他收藏的文玩上也不為過吧。“舊時(shí)月色”專場散出的文玩也一樣情致、一樣婉約,處處浸著董橋的文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