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藥店的路上,與一個賣蟈蟈的漢子擦肩而過。
毒日頭下,他挑著兩座鬧嚷嚷的山,引得路上幾個小孩子拽著大人朝他跑。我本無心購買他的貨物,卻倏然想起了一個怪怪的名字——“驢駒兒”,兀自笑出了聲?!绑H駒兒”,是我冀中老家對蟈蟈的一種叫法,那么玲瓏翠嫩的一種小蟲,卻有這么一個憨傻笨重的名字,真不知那最初的命名者究竟是咋想的。就在這么瞎琢磨的當(dāng)兒,早踅回身,欣然掏錢買了一頭“驢駒兒”。
捧著藥與蟲回到家時,老公急了,擰著眉頭說:“我說你是咋想的?買的是安神助眠的藥,又生怕自己睡得好,整個叫蟲兒來攪亂!”
——是呢,我咋就沒有意識到手上這兩樣?xùn)|西原是“打架”的呢?
那只蟈蟈是個饒舌的東西,“蟈蟈蟈蟈”地在陽臺上叫個不停。入夜,以為它會小憩,然而不然,竟愈加勤勉地大叫起來。
我不知自己是在何時睡著的,半睡半醒間,感覺耳畔有琴聲,不及細(xì)聽,又沉沉睡去。醒來時,天已大亮,蟈蟈正興致勃勃地自說自話。
——我居然是不怕蟈蟈攪擾的!
接下來的幾天,更加證實了我的這一結(jié)論。我停了藥,睡眠卻不再薄脆如瓷,一碰就碎。
才明白,其實,暗夜里,我最懼怕的原是被我心中的蟲子嚙噬。那不會鳴唱的丑陋的蠶,不聲不響地啃光了我一枚枚黑甜的桑葉……
閑下來時,仔細(xì)端詳這只可愛的蟲子,發(fā)現(xiàn)它真的有一點像“驢駒兒”呢!首先是頭臉,不就是“具體而微”的一個小驢子嗎;再看那短短的翼翅,多像驢子身上架了一副鞍子;而最相似的,大概是它們恣意的叫聲了吧?它們都屬于用撒歡式的高叫表達(dá)生命感覺的動物,不屑緘口,不屑低語。
記得曾帶學(xué)生做過一段文言文練習(xí),其中談到懷揣蟈蟈越冬之妙:“偶于稠人廣座之中,清韻自胸前突出,非同四壁蛩聲助人嘆息,而悠悠然自得之甚。”許多同學(xué)讀到這里都笑了起來。我也忍不住笑了。揣想著那長衫的男子在以一聲“清韻”引來眾人艷羨眼光時的得意神情,不由你不笑。
大自然的聲音最是慰人——慰被生計壓得丟了從容、丟了睡眠的悲苦人,慰漫漫寒冬中耳朵寂寞得結(jié)了蛛網(wǎng)的寒苦人。
班得瑞輕音樂之所以獲得那么多的擁躉,不就是因為他們聰明地在音樂中揉進(jìn)了太多阿爾卑斯山中自在的鳥鳴蟲唱、風(fēng)聲水聲嗎?我,我們,跟著奧利弗·史瓦茲靜靜傾聽,在《云?!分酗w身云海,在《仙境》步入仙境。
一個哲人走進(jìn)深秋的草叢,他厭恨蟲子們毫無理性的淺薄鳴唱,告誡它們道:“明天就將有一場霜扼斷你們的歌聲!”蟲子們回答說:“正因為這樣我們才拼命歌唱!”
我喜歡蟲子們的態(tài)度。我喜歡我的“驢駒兒”日夜勤勉地叫個不停。當(dāng)我手捧費盡千辛萬苦從郊外采來的兩朵嬌黃的絲瓜花送給你做點心時,我小小的、有著滑稽綽號的歌唱家,愿你能體察到我對你以及我們永恒故園的摯愛……
摘自《燕趙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