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復基,被遺忘的武昌首義的具體籌劃者,革命團體“文學社”之核心,其政治理念深受宋教仁之影響。
武昌的槍聲,距離今天已經整整一百年了。“革命”這個詞匯,也歷經了種種變遷和浮沉。各種各樣的“反思”,尤其是對“革命”的反思,也在辛亥百年之際紛至沓來。只不過,“反思”之前,如果連什么是“辛亥革命”都沒搞清楚,這諸多反思,恐怕也沒有多少價值。
什么是“辛亥革命”
什么是“辛亥革命”?這好像是個不言自明,用不著回答的問題——武昌一聲槍響,清帝國土崩瓦解,民國時代到來,這不就是辛亥革命么?
這么說對不對?狹義而言,它是對的,但這種描述缺失了三個關鍵因素:1、誰在搞這場革命;2、革的是誰的命;3、如何革的命。只有回答出了這三個問題,“辛亥革命”的概念才算完整。
一、誰在搞“辛亥革命”
先說第一個問題:誰在搞這場革命。以往的慣用描述,自然是“革命派領導了辛亥革命”。這種描述有兩個嚴重的問題:第一,誰是“革命派”?第二,“領導”這個詞恐怕不應該用在這里。
要講清楚什么是“革命派”,先要講清楚什么是“革命”。現在有一種非常流行的“常識”——革命是暴力的,改良是和平的;暴力的“革命”經常被拿來與和平的“改良”作比較,然后得出結論,革命在物質與道德兩個層面的破壞性都很大,很長時間都難以恢復,所以,還是改良更好,更理性——自90年代“告別革命”的概念出爐之后,這個“常識”泛濫成災,但它本身是錯誤的。其錯誤就在于誤讀了“革命”,想當然地把“革命”等同于“暴力革命”。
之所以“革命”會被等同于“暴力革命”,在于國人長期以來習慣了用手段而不是用目的來劃分“革命”與“改良”,但凡訴諸暴力的政治運動,必屬革命;但凡堅守和平的政治運動,必屬改良。這種劃分顯然是錯誤的,真正能夠區分“革命”和“改良”的,是政治訴求,也只能是政治訴求。
具體到晚清,革命黨自然屬于革命派無疑,但長期被標簽為改良派的立憲派,其實也屬于革命派。這個問題,梁啟超當年在與革命黨論戰的時候,就表述得非常清楚了——梁氏說,革命黨的政治訴求是共和立憲,立憲派的政治訴求是君主立憲,二者都倡導民權反對傳統君主專制,故而都是革命:“政治革命者,革專制而成立憲之謂也。無論為君主立憲,為共和立憲,皆謂之政治革命。茍不能得立憲,無論其朝廷及政府之基礎生若何變動,而或因仍君主專制,或變為共和專制,皆不得謂之政治革命。”
梁啟超在論戰中還反復申言:自己絕不反對“革命”,但主張“有秩序的革命”,而不是“暴動革命”。所謂“暴動革命”,顯然系指革命黨要推翻滿清皇室而言;所謂“有秩序的革命”,則是立憲派的和平立憲。(搞“預備立憲”的朝廷和搞“孔教救國”的康黨才是真正的“改良派”)
綜而言之,一種政治運動“革命”與否,取決于它的政治訴求當中,有沒有變更政體、重造政治游戲規則的選項。如果有,它就是“革命”;如果沒有,而僅限于在現有體制基礎上修修補補,那么它只是“改良”。以目的(政治訴求)劃分了“革命”與“改良”之后,方才輪到用手段(暴力或者和平)來劃分“有秩序的革命”與“無秩序的革命”。
現在還有一種非常流行的論調:在辛亥革命的過程中,革命派沒起到什么關鍵作用,他們的歷史地位被高估了。這種論調很受歡迎,很有市場,但也是錯誤的,錯在沒有搞清楚誰是“革命派”——主張暴力的革命黨在武昌打響了第一槍;主張和平的立憲派則促成了各省的易幟響應,而革命黨與立憲派,都屬于革命派,他們的政治訴求,本質上是一樣的,都是“興民權革專制”。從這個意義上講,根本不存在革命派歷史作用被高估的問題,但“革命派領導了辛亥革命”之“領導”二字,顯然是錯誤的,革命黨與立憲派是革命的兩條支線,不存在“領導”問題,用具有合作意義的“搞”字顯然更合適。
二:“革”的是誰的“命”
再來講第二個問題,辛亥革命到底“革”了誰的“命”。這其實是一個真正不言自明的問題,清廷嘛,專制嘛——革命派們的政治訴求明明白白地擺在那里。
但現在居然流行起來一種“反思”,說是“革命打斷了改革”,換句話說,革命不但革掉了清廷和專制,而且革掉了更有價值、更有可能成功、社會轉型代價更小的的晚清憲政改革。這種說法同樣很有市場,它如果成立的話,辛亥革命則不僅僅無功,簡直可謂是有罪了。
但這種“反思”其實非常荒謬。其一,改革早在武昌槍響之前就已經死掉了——慈禧臨終前夕的1908年,頒布了一系列的反改革諭旨,譬如禁止紳商和學生“干預國家政治”;譬如頒布《大清報律》,壓制一切不利于朝廷的言論;譬如出臺《結社集會律》,打壓開國會請愿運動;譬如頒布《欽定憲法大綱》,滿篇都是各種“議院不得干預”……此年,改革就已經死掉了。此后,立憲派在咨議局內、資政院內的種種抗爭,乃至發動民眾走上街頭游行請愿,都已不能改變朝廷反改革的決心。
其二,“被打斷的改革”是指什么?如果是指朝廷所愿意搞的“預備立憲”,那么,這種“改革”理應被打斷,而且應該狠狠地被打斷,因為根據朝廷頒布的《預備立憲章程》和《欽定憲法大綱》,它所要搞的,不過是一種新時代的“開明專制”。如果“被打斷的改革”指的是立憲派所要求的“君主立憲”,那么,武昌的槍聲并沒有打斷它,因為立憲派的政治訴求與革命黨一樣,都是“興民權革專制”,至于是否保留君主,并不具備任何實質意義,立憲派從來就沒堅持過非要保留一個君主,1911年之后,立憲派與革命黨仍然繼續在為“興民權革專制”而努力,從無中斷。
三:如何“革”的命——辛亥革命從何處來
第三個問題——如何革的命——最為復雜,它實際上等同于在追問“辛亥革命從何處來”,這也正是本系列專題前半部分的主旨之所在,有必要重點討論。
現在有一種意見,簡單粗暴地將武昌首義等同于辛亥革命,然后得出許多結論,譬如說辛亥革命是一場偶然性極大的革命,說辛亥革命具有強烈的會黨色彩;又從武昌首義的參與者成分構成中得出革命是由一群失意的社會邊緣人群搞出來的,如此種種,也是“反思辛亥革命”的滾滾大潮中的一個部分。
把辛亥革命局限在1911年本身就錯了。革命,是從革命派開始提出自己的“興民權革專制”的政治訴求的那一刻開始的。革命,也一直要到革命派自覺完成了“興民權革專制”的政治訴求的那一刻結束。當然,如此而言,何時開始,何時結束,或者是否已經結束,也就很難給出一個具體的時間點了。但有沒有具體的起始、結束時間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必須將辛亥革命放在更廣闊的時代背景下考察。在歷史長鏡頭里,可以很清晰地看到,清帝國不可能繼續維系下去,愛新覺羅皇室也沒有任何“萬世一系”的機會,革命,是唯一的選擇。也只有在這種歷史長鏡頭下,才能真的看清革命是如何“革”掉了清廷和專制的命。(至于說什么革命具有強烈的會黨色彩,顯然錯在無視了同屬革命派、促成各省易幟的龐大立憲派群體,這些人具有濃厚的中等社會知識分子性質,與會黨幾乎沒什么關系,他們更不是什么“失意的社會邊緣人群”。)
眾所周知,晚清中國的近代化努力,是與外患緊密相隨的。這種近代化努力,最初表現為洋務運動,后來是戊戌維新,再往后是清末新政。這些政治活動,通常都被冠以“改革”或者“改良”的名號,但這些改良活動,本身是存在巨大差別的,不理解這些差別,就無法理解“辛亥革命從何處來”這個問題。下面,是對這些改良活動的實質所作的一個簡單梳理:
1.洋務運動所要解決的,是清帝國“船堅炮利”不如西方的問題。
2.到1880年代,出現了一些體制內官員要求朝廷開設議會的呼聲(譬如兩廣總督張樹聲),這和中法戰爭毀于朝廷內部權力斗爭有關,這些深受其害的體制內官員希望用一個“議會”來改變朝廷的決策機制。換言之,張樹聲心目中的議會,與西方民主、民權毫無關系,僅僅是一種朝廷內部的“民主決策機制”,可以用來制約朝廷決策被個人權斗扭曲(譬如慈禧與恭親王)。
3.1890年代的維新運動,所關注的仍然是朝廷內部“民主決策機制”的問題。甲午年的慘敗,很大程度上被歸因為朝廷內部的決策機制有問題,受個人權斗(慈禧與光緒、翁同龢與李鴻章等)的影響太深。議會與民權雖然已經被部分知識分子結合在了一起,但朝廷并無意拿議會來實踐民權,“維新領袖”康有為甚至認為連議院都不必開,因為皇帝實在太英明了,英明的皇帝已經解決掉了決策機制的問題,沒必要再搞什么議會。
4.1901年朝廷宣布開始“新政”,同樣與內部“民主決策機制”問題有關。1900年慈禧獨斷專行悍然對世界宣戰,導致八國聯軍入京,辛丑條約賠款出現天文數字。此種慘痛結局,讓帝國體制內官僚和體制外知識分子再次痛感朝廷內部決策機制不“民主”則禍患無窮。兩廣總督陶模提議搞議院,界定“議院議政,而行政制權仍在政府”,很顯然是希望能有一個機構對朝廷的決策做出監督,雖然這個機構叫做“議院”,但它和以民主、民權為核心的那個議院毫無關系。
5.日俄戰爭在中國東北爆發之后,慈禧不得不于1906年頒布預備仿行憲政的諭旨,由朝廷主持的“預備立憲”由此啟動。立憲派“君主立憲”和革命黨“民主共和”的政治訴求也一并高調地擺上了臺面。至此,議會與憲法才被視作一種新的政治體制,而正式納入朝廷改革的視野。
6.1908年,朝廷頒布《欽定憲法大綱》,明確表示要走日式立憲的道路,其本質則是一種新的“開明專制”——這一點,《大綱》已經用各種各樣的“議院不得干預”交代得非常清楚,與“議院不得干預”相對應的,是各式各樣的(權力)“操之君上”。也是從這個時候起,主張走英式立憲的立憲派,與朝廷的分歧越來越大。
7.1910年,立憲派組織了遍及全國二十余省,簽名達數百萬人的要求立即開設國會的請愿運動,四次請愿,四次被朝廷拒絕。拒絕的根源,正在于立憲派要走英式立憲道路,而朝廷希望竭盡全力保住日式立憲的既定方針。
8.1911年,武昌首義的槍聲打響之后,驚惶失措的朝廷迅速推出一份完全照搬英式立憲的《十九信條》,其中規定,種種權力都屬于議會,皇帝將成為真正的虛君。其目的,旨在希冀挽回與革命黨站在一條陣線上的立憲派,但顯然為時已晚。
上述線索雖然粗糙,但至少可以講清楚兩個問題:
1.立憲派、革命黨與朝廷是怎樣一步步分離出來的。洋務運動時期,只有朝廷,不存在立憲派和革命黨;戊戌維新時期,革命黨極其零散,可以忽略不計,立憲派也尚未成型,能將議會制度與民主、民權結合起來討論的知識分子雖有,卻并不多,影響力很有限,此一時期,大多數國民仍然選擇與朝廷一起“摸著石頭過河”;1900年朝廷的荒唐決策給國民帶來了深重災難,最終促成了革命黨的急驟發展,立憲派也開始發出自己的聲音;1906年日本戰勝俄國,立憲派給出的解釋終于突破了以往“議會”在決策方面更具優勢的陳舊套路,而看到了立憲國的國民要比專制國的國民更愛國,更支持本國政府的政策,由此得出立憲可以強國的結論;1908年的《欽定憲法大綱》第一次明確宣示朝廷要走開明專制的改革路線,立憲派從此與朝廷成為不可調和的對立面;1910年四次大請愿失敗之后,整個1911年,從年初直到武昌槍聲響起,立憲派再也沒有發動任何請愿活動,已經對朝廷徹底失望。
2.現在種種對辛亥革命的“反思”,都想當然地把立憲派和朝廷放在一起(至少認為二者的距離更近),而將革命黨作為二者的對立面,進而認為如果不是“革命”打斷了改革,則立憲派有可能與朝廷博弈和平完成憲政改良。這種“反思”罔顧史實,以為辛亥年可供選擇的只有改良和革命兩條道路,殊不知存在著朝廷的日式開明專制、立憲派的英式君主立憲與革命黨的美式民主共和,一共三條道路。朝廷的道路與其他二者之間的差距才是最大的,反而立憲派與革命黨的路徑相差不遠。也就是說,決不存在什么“革命打斷改革”的問題。朝廷根本無意進行政治體制改革。
結束語
從各式各樣的對辛亥革命的“反思”當中,其實不難看見這樣一種根深蒂固的弊病:許多時候,某些文章、某些認識已經“思想解放”了,得出的結論迥異于“思想解放”之前的“正統結論”,但事實上,這很可能只是一種“偽思想解放”——寫文章、講話的人,或許看到了新資料,或許站到了新的立場,進而得出了新的結論,但其得出這一新結論的思維邏輯,卻還是“思想解放”之前的思維邏輯。這樣的“思想解放”,能算作解放嗎?
在反思辛亥、反思“革命”的流行思潮當中,上述現象尤其突出。這恐怕才是辛亥百年,國人真正應該反思的東西。
摘自《轉型中國1864-1949》
溥儀父子的合影,攝政王載灃端坐椅上,懷抱溥杰,手牽溥儀。1911年武昌槍聲響起之后,朝廷僅用了3天時間,就迅速擬定推出了一份《憲法重大信條十九條》,俗稱《十九信條》。該信條一反《欽定憲法大綱》事事“議院不得干預”,軍、政諸項大權均付諸國會,系一份典型的英式立憲方案。信條雖好,奈何為時已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