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一個國家的司法,不能光看它的法條有多完善,而要去看它的審判;看一個國家的審判,又不能光看那些帶有某種表演性質的大案要案,而要看它怎樣審理日常生活中普通而細碎的案子。
五年前初次訪美,雖然去過五家法院,但都是浮光掠影、走馬觀花,沒有旁聽過一個完整的案子。這次在美國訪學一年,有充裕的時間,我想,與其啃圖書館里那些晦澀難懂、動輒上千頁的教材,不如直接到美國法庭里坐下,身臨其境地觀察那里的開庭、審案。
費城刑事法庭,設在市政廳隔壁的一幢大樓里。我第一次去的時候,帶齊了各種身份證件,包括護照、駕照和大學的身份卡,結果發現根本不需要,沒人問你要身份證件。通過安檢后,我找到二樓的服務臺,想要一份當天開庭審理的案件清單。
工作人員面露難色,帶我去了四樓的法院辦公室。在辦公室里,我跟接待的官員講了我的想法,他說沒有我想要的那種清單(后來我才明白,這里每天有數百個案子開庭,大部分是一些快速處理的輕罪案件,制作清單既不可能也無必要)。但他給了我一張名片,還特別在名片上加了他的手機,告訴我以后任何一天到法院,都可以給他打電話,他會向我介紹當天比較有趣的案子。
出了辦公室,我隨便找了一家法院先進去旁聽。費城的法庭跟美國的其他刑事法庭大同小異:拉開門先看到一個陳設簡單的小房間,只有一張桌子兩把椅子,供辯護律師或檢察官與當事人談話,交談完全自由私密。再拉開一道門,才是正式的法庭。
美國的法庭跟我們的很不一樣:首先它是法官個人的法庭。美國憲法規定,法官任職是終身的,除非瀆職或辭職,不受退休和政黨更替的限制。因此每個法庭都會有一些法官個人的風格體現出來,比如有的法官會掛一幅自己的肖像。法庭里除了檢察官、辯護律師和當事人外,所有的人員都為法官工作,包括速記員、書記員和法官助理。著名的中國法專家柯恩教授,年輕時就曾經擔任過美國最高法院首席大法官沃倫先生的助理。
法官的位置最高,且居于法庭正中,其高度大致使得法官坐著的時候,也比站著的律師和檢察官高出一頭。法官座位背后的墻上不像聯邦法院,有一塊刻著“我們信仰上帝”的牌子,而是賓夕法尼亞州的徽標,邊上是美國國旗和賓州州旗。法庭后面還有一道門,打開就是法官自己的辦公室。在很少的情況下,法官會把辯護律師和檢察官同時叫進辦公室,要么商量不便向旁聽者和陪審團公開的問題,要么責備檢察官或律師。有些法庭有陪審員席位,那是在被告人不認罪并要求由陪審團審判的時候才會使用。
當然,中美法庭最大的不同,還是被告人的位置。全美國的法庭,都不像中國那樣,將被告人單獨置于一種包圍的環境中,而是讓被告人跟自己的律師坐在一起(律師和檢察官百分之九十的時間是站著的,尤其是跟法官說話的時候),與檢察官并排面對法官。這種設計,當是基于普通法根深蒂固的無罪推定的法律傳統。
我第一次進入那家法院的一個法庭時,一個旁聽的人都沒有,很快就被法官看到了,他禮貌而客氣地問我是誰,有什么事,我說我是來自中國的辯護律師,想旁聽一下他的審判。他立即從法官席上站起,張開雙手,聲音洪亮地說“Welcome!”,隨后,他攤了攤手又說,很遺憾他今天的庭審已經結束,建議我到七樓的法庭看看,或許還有其他案子正在開庭。
第二次去時,我已經熟門熟路了。因為“9·11”十周年的緣故,安檢比第一次嚴格,皮帶也得解下來,但還是不需要任何身份證件。十點整時我挑了一個法庭坐下來,旁聽的人很多,五排椅子都快坐滿了,有四五個法警只好靠墻站著。我心想,這案子旁聽的人這么多,應該比較精彩。后來才知道,坐我旁邊的基本上都是被告人。正式開庭前,法庭工作人員、法警、檢察官和律師進進出出,不斷把我身邊的人叫起帶到小房間談話,法官助理逐一核對被告人的名字。我發現,除了叫到自己的名字,這些被告人都在低著頭玩手機。
十點半,法官助理喊了聲:“全體起立!”然后一名黑人法官拉開門從辦公室走了出來,庭審開始了。檢察官先向法官報告今天將起訴的案子,表示自己已經準備好,辯護律師也表示準備好了,然后法官助理將一大摞案卷呈給法官。
那天的案子都是被告人認罪的案件,庭審快速而簡單,法官先問第一個涉嫌酒后駕駛的白人:“你認罪么?”被告人表示認罪,然后法官問檢察官的意見,檢察官說了一個刑期和罰金的數額,法官又問辯護律師的意見,然后宣判被告人十天監禁和一筆罰款。然后由律師向被告人解釋判決的含義及執行時間。法官拿章敲在案卷上,五分鐘,第一個案子了結。
從十點半到十二點半,法官一共審理了十六起案件和二十一名被告,其中包括兩名女性和三名白人,其他大部分為非洲裔美國人,當然這跟費城市區主要居民是黑人有關。大部分指控的都是輕罪,判決也很輕。只有兩人在出庭前被拘押,其他被告人都是坐在我的前后左右。
值得一提的是,所有被告人都有律師辯護。甚至在開庭時,法庭上也是人來人往。先后有四名檢察官出庭,有十幾名律師辯護。如果被告人自己請有律師,公設辯護人就會暫時坐下來休息,其中一名穆斯林的被告人甚至聘請了一名穆斯林律師(從裝束辨認)。
基本上,法官對所有族裔的被告人、所有律師和所有檢察官都一視同仁,自己聘請律師和由公設辯護人辯護的判決結果也都差不多。
當然,給我最深印象的還是法官的表現。干練、威嚴而慈祥,每當他作出一項判決,被告人說“謝謝”,他都一定回一句“不客氣”,從無例外。一位美女檢察官在起訴一件持槍案時,法官直截了當地問她:“你怎么能夠把這樣的案子送來給我?你連槍是否開火都沒有弄清楚。”然后美女檢察官給出各種解釋,法官每次都不等她說完就打斷了她。庭審持續約十分鐘,有九分鐘是法官在問檢察官問題,辯護律師只說了兩三句話,被告人則一言未發,最后,檢察官不得不撤回了案子。
兩個小時的庭審,沒有一聲咆哮,沒有一聲啼哭,沒有一聲喊冤,被告人上庭,就像去銀行辦事一樣。如果不是法庭上站著荷槍實彈的法警,沒準你真的會以為被告人不是在受審判,而是在享受服務。
摘自《東方早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