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 子
綺貞踮起腳尖,悄悄潛入房間。簡姨正和母親在客廳里說笑,大抵是有電視里的暴露鏡頭,簡姨大笑,聲音在房間里蕩來蕩去,回聲一樣。
綺貞不再遲疑,把手探進那個滿是廢紙的垃圾筒,撈了好一會兒,摸出了一張窄小的紙條。這是一張驗孕紙,上面明顯有兩條紅杠,明示著一個新生命的來臨。
床上,綺貞半躺著,把整個人掩埋在冰島樂隊巨大的頹廢音樂聲中,腦子里像放映電影一樣尋味著這件耐人尋味之事:簡姨懷孕了!在那些失戀中只能躺在床上的日子里,她竟然懷孕了!
綺貞還記得半年前的那個晚上,簡姨被父親和母親抬進家門的時候,眼內流淌著的是怎樣一種絕望呀——眉目間的恨,黑色素裹的長裙,緊緊握成拳頭的纖手,無一不在告訴旁人,這是個剛剛失戀的女人。
簡姨是外婆最小的女兒,任性而自我,美成妖嬈狀,偏偏還覺不夠,總化上艷麗的妝,扮作蝴蝶在各種男人間穿梭,以不同男人的傾慕之情為養顏之藥。35歲的她,看上去還是20出頭的青春模樣,甚至有人總把她誤認成綺貞的姐姐。
不幸的是,簡姨遇上了他,一個比她更加自戀而鋒利的男人。似乎是冥冥中的劫數,聰明的簡姨明知那是個深淵,她躲了,也掙扎了,卻還是一頭栽了下去。男人終于走了,帶著并不漂亮卻博學的太太去了新西蘭。
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簡姨出了車禍,鮮血從右腿一點點滲進她漂亮的阿曼尼紅色長裙。那是他送給她的第一件禮物,穿上它,她就成了一朵奪人心魄卻帶著刺的狼毒花。
簡姨的腿斷了,要重新站起來起碼得半年。外婆讓綺貞的父母把簡姨帶到了他們這個郊邊小鎮,雖不繁華,但遠離喧鬧,也許能讓簡姨那顆浮躁的心平靜下來。綺貞的父親是醫生,還有些懷才不遇的詩人氣質,和簡姨談得來;母親盡管有些嘮叨,卻總算不失大體的。有他們照顧簡姨,再合適不過了。
于是,那間12平米的客房就成了簡姨養傷、畫畫的居所。綺貞怯怯地站在簡姨的房門口,眸子里是一副一無所知的天真模樣,心里卻有種洞悉一切的淡然。
簡姨卷若海藻的長發垂下來,恰好落在潤腴的唇邊,唇上依稀還有未曾抹盡的艷色唇彩。綺貞想,這樣微厚的性感紅唇,大抵很多男人都向往著吻上去的感覺吧——不是單薄的,而是富有質感的,吻著如同一團白棉。
“你就是綺貞吧,長得真可愛!”簡姨的嬌喚打斷了綺貞的暇想,她的聲音柔弱無力,卻幽幽地勾著人的魂魄。綺貞趕緊移了步子,坐到簡姨的床邊。
簡姨讓綺貞看她的畫具和一些素描,綺貞看到了一張裸女圖:濃重的紅色、黑色中,隱藏著一個只有輪廓的女人裸體。綺貞覺得那個裸體就是簡姨,她有些不好意思,不看簡姨,不料簡姨的聲音暗下來:“那是他畫的。”綺貞想,難怪簡姨那么愛他,他把簡姨畫得像有魔力似的,勾引著每個看畫的人。
就是這樣一個郁郁寡歡的失戀女人,是誰亦或是她把誰,勾引到了床笫間纏綿?綺貞在濃濃的迷霧里尋找著答案的方向。
方 輝
方輝是父親醫院里的實習醫生,也是綺貞的準男友。說是準男友,是因為綺貞年齡還小,不過19歲,在父母看來,還未到戀愛的年齡。方輝是那樣優秀,英俊陽光的臉,優異的專業成績,還有對綺貞表現出來的好感,都讓他在這個家里的地位理所當然地保留下來。
這種頗為奇特的關系就這樣被綺貞的父母默認了,以致于簡姨聽了綺貞母親的解釋后,哈哈大笑。綺貞的臉紅得像個桃子,簡姨卻依然大笑,仿佛那個因失戀丟了靈魂的女人與她的身體已然決裂。
晚上,方輝來家里吃飯,簡姨穿了艷紅的長裙出來,白皙的皮膚在裙子里若隱若現,像個被剝了一角的鮮紅荔枝。綺貞看到,方輝的眼睛像按下開關的燈泡一樣亮了,簡姨卻司空見慣般淡然一笑。綺貞氣惱地放下筷子,回房里去,心里氣惱自己,到底像個孩子,沉不住氣。
方輝和簡姨坐在客廳里看電視,簡姨的笑語和方輝的驚嘆,此起彼伏。簡姨的腿雖然不便,但并不妨礙她和男人調情,甚至于此時,她的傷都成了一種資本,至少她可以理直氣壯地吩咐方輝,扶著她在家里的每一個地方貼身行走。
綺貞氣惱地想,雖然她和方輝并未明確關系,但簡姨就能這樣明目張膽地奪人所愛嗎?綺貞想到那張裸體油畫,腦袋里不由自主就出現了簡姨裸露著身體和方輝糾纏在床上的畫面:簡姨那曲線玲瓏的身體,滑若細瓷的肌膚,當然可以引誘著方輝這種不諳世事的年輕少年一直墮落下去,直到珠胎暗結。
會是方輝嗎?綺貞痛苦地猜測著,心如針扎。
方輝打來電話,請綺貞去看電影。綺貞有種無能為力的痛,看什么電影,是要攤牌嗎?綺貞心里憤憤的,卻依然抵擋不住想和方輝見面的誘惑。化了淡妝,換上新衫,往電影院的方向走。她想,就算是分手,也不能讓自己太窩囊了,好歹也算是初戀的告別式。
看見方輝,綺貞一驚,他手里拿著玫瑰,竟是向她示愛。“那簡姨呢?”綺貞脫口問了一個很愚蠢的問題。“簡姨?”方輝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你想到哪兒去了,還是她鼓勵我早點兒向你表白的呢,說你們學校有個學長追得你喘不過氣來,我再晚了就沒戲了。”
不是方輝,那會是誰呢?難道是……在巨大的喜悅中,綺貞再次把自己陷入一團亂麻。
父 親
綺貞的腦子里,不停地閃現父親抱簡姨進屋的那個畫面。因為父親有在醫院工作之便,又有車,于是,照顧簡姨復診就成了父親份內的工作。
那天簡姨又去復診了,綺貞在家附近的超市遇到了給簡姨買菜的母親。綺貞說:“你對簡姨比對我還好,莫不是欠了她的?”母親的臉白了,氣惱地作勢打綺貞的頭:“她是你小姨,不許你這么說。”
和母親一起提著菜往家走,父親正好抱著簡姨從車上下來,綺貞分明看到簡姨把頭埋進父親的脖窩里,輕輕地吻了一下。那一刻的簡姨,像換了個人,臉上全是溫柔之情,像一只溫順的小貓。綺貞呆住了,回頭看母親,母親恰好低了頭,臉上還掛著剛剛和她說話的笑意。綺貞慶幸母親沒見著,她把剛剛看見的那一幕當成一只蒼蠅吞了下去。
吃晚飯的時候,綺貞說不想跟簡姨學畫了,簡姨也就應了。母親一個勁兒地追問為什么,綺貞不解釋,心底的那只蒼蠅好像又涌了上來。
會是父親嗎?綺貞又在想這個問題了,晚上睡不著,翻來覆去。簡姨和父親之間總像有什么默契,仿佛前世相知的戀人。母親總愛看那些不著邊際的肥皂劇,父親和簡姨卻極喜歡那些帶有藝術氣質的記錄片,他們經常相視一笑,而母親卻總如一個局外人一樣。父親事業有成,母親碌碌無為,簡姨漂亮、年輕、藝術、率直,甚至放蕩。綺貞想,就算是父親,只怕也難以抵抗妖艷的簡姨。
綺貞突發奇想,覺得莫非母親也是知道的,只是不愿意捅破這層紙?她是不是該想個辦法,讓簡姨自動從他們的生活里消失,讓這個曾經平靜的家繼續平靜下去?
綺貞開始和簡姨莫明其妙地鬧別扭,她的方法不算拙劣,卻依然被父母和簡姨洞悉。母親私底下問綺貞是怎么了,綺貞紅了眼圈,說是擔心簡姨和父親之間會有事,怕母親受苦。母親聽了,一聲苦笑:“傻孩子,這怎么可能!其實,幾年前你父親在一次事故中傷了下身,他早已到了無欲無求的境地。所以,你不用擔心這些無稽之憂。”
綺貞愣住了,父親和簡姨之間是清白的!那么,孩子到底是誰的呢?
某 某
綺貞是在那天下午逃課時才發現,家里除了方輝和父親,還有一個男人可以自由出入。綺貞不知道他的身份,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看見他熟絡地坐在客廳里,吃著水果,看著電視,旁邊是笑靨如花的簡姨。廚房里,母親正在忙碌不休。
看到綺貞,3個人都是大吃一驚,仿佛家里的不速之客是綺貞一般。綺貞對男人淺淺一笑,回房去了。
房外幾聲叮叮當當,大概是打翻了茶杯,男人便訕訕地告辭。母親充滿歉意,要簡姨幫忙送送男人。男人輕車熟路地拐進簡姨的房間拿拐杖,然后扶了簡姨出門。綺貞踮起腳,貓一樣輕巧地躲過廚房里的母親,遠遠地綴在簡姨和男人身后。
轉角處,簡姨在向那個男人道別,聲音輕柔:“好了,你走吧。別忘了你答應過我的話,別再和她拖拖拉拉的了,我能等,孩子可不能等!”男人似乎有些為難,但還是應承著:“你放心吧,我這幾天已經略略向她暗示了,你沒見她剛才一直在廚房里不肯出來嗎,就是心情不好的緣故。畢竟,這么多年了,這么突然地說出來,我也覺得太殘忍。”
綺貞呆住了,像貓一樣踮起的爪子一下子失了支撐,整個人倒在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聲響驚動了兩人,男人趕緊轉身走了。簡姨拄著拐杖,向墻根兒尋過來。
簡姨越來越近,綺貞覺得呼吸越來越急促,好像剛剛被抓住因偷情而現形的人是她自己。
看到綺貞,簡姨也是一愣,從來不羈的她第一次顯得尷尬和不堪。
他是誰,為什么你有了他的孩子,他和母親是什么關系?綺貞只覺得唇形在不斷變化,這些都是她迫切想要知道的答案。她是一只蛾,被纏在這團亂麻質地的繭里,已經快要窒息,她需要一把鋒利的剪刀剪開一個硬角,給自己一點新鮮空氣。但是,綺貞什么也說不出來,她可以懷疑簡姨,懷疑父親,卻無法懷疑素靜如隔夜茶的母親。
多少年了,綺貞對母親總有種憐憫之情。母親碌碌無為,看著父親從一個普通醫生成為教授級醫師,看著她從不諳世事的孩童變成羽翼漸豐的雛鷹。這些對于一個本來心存渴望的女人來說,既是一種幸福,又不能不說是一種殘忍。
簡姨很快就心知肚明了,她倒是超然了,輕挑地說:“這事怪不得別人,全拜你母親所賜。”那模樣,儼然一副受害者。
母 親
簡姨走了,干脆絕決,沒有帶走一絲一物,除了母親的地下情人和她腹中的胎兒。母親瘋了一樣,把簡姨的房間翻得天翻地覆,衣物、首飾、畫具……甩得滿地,似乎要把簡姨翻出來一樣。綺貞倚在門口,不語,淚滲在嘴角,咸咸的。她從沒想到,母親對那個某某男人竟然用情如此之深。
一番掙扎,到底是理智戰勝了情感。父親回家之前,母親已將簡姨的屋子收拾妥當。綺貞給簡姨的新手機發去短信:“你贏了!”
晚上,外婆打來電話,說簡姨回城了,還有婚訊。“好歹算是安定下來了。”外婆在電話那頭嘆著氣,“只是不知道她發了哪門子瘋,那個男人既無才又無貌,不過既然孩子都有了,也就隨她吧!”
母親被徹底打敗,哭得歇斯底里。父親一臉茫然,回頭看綺貞。綺貞沉默著,瞪大眼睛支持父親的不解,左手卻不由伸進白棉長裙撫著那張年月已久的照片。照片上,是18歲的簡姨和28歲的父親:簡姨年少如花,素白的凈面荷葉小裙裹著一張不施粉黛的小臉;父親意氣風發,剛出了第一本詩集,在校園里有著眾多的傾慕者。
除了簡姨和父親,第一個看到這張照片的是母親,第一個知道他們戀情的也是母親。18歲,那是個不能戀愛的年齡,除了簡姨,對父親也是。一場莫明其妙的風暴席卷而來,是母親挺身而出,承擔了女主角的角色。后來的發展是無奈的,卻也是必然的——父親和母親結了婚,生了女兒,生活一帆風順。
年齡漸長的簡姨終于開始懷疑,母親才是這一切的始作蛹者,雖查不出證據,卻聽見母親氣定神閑地說:“現在,這些都是無意義的話。”
簡 姨
綺貞還記得簡姨提起父親時,眼里的那種溫柔,就像一個考古學家發現了一枚商代的古玉,愛不釋手,卻又不敢觸及。
簡姨說:“你以為我真的愛那些男人嗎,他們有誰能比過他的萬一;你以為我真的是為了那個男人自殺?我不過是太想念他了,只有傷了自己,才能明正言順地讓我來到他的身邊;你以為我真的是看上了你母親那個舊情人,我不過是怕他難過,所以帶走他身邊的一切傷害。我只恨當年我為什么不能勇敢一些,帶著他逃走,那么數年后,他經歷那次事故時,我就能伏在他腿上,親吻他潔凈的唇,然后告訴他,不管他傷成什么樣,我永遠是他的女人……”
數月后,綺貞聽說,簡姨引產做掉了那個孩子。當時很危險,她嘴里一直叫著“嚴真”,一個男人的名字。別人都忘了,只有綺貞還記得,嚴真是父親當年寫詩時最常用的一個筆名。
一年后,綺貞聽說,簡姨離婚了,不說一句,不帶一件衣物,離家出走。
兩年后,綺貞聽說,有人在法國遇到簡姨,她還是那樣漂亮,只是,孑然一人。
數年后,綺貞拿出那副珍藏的裸女圖,在圖畫的右下端,她找到了“YZ”兩個字母。原來,畫是父親畫的。
在畫的背面,綺貞寫道:“愛情像鴉片一樣,吸引著她不斷地掉下去,掉下去。明知道是深淵,但她不管不顧。畢竟,她生來就是為愛燃燒的女子。若然沒了這愛,空留下這軀殼,反倒沒有生趣了……”
編輯 尼尼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