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孩子已經周歲了,我分到了單位最后一批福利房。我雖然只在技校拿了一個中專文憑,可那時候只要你是一單位人,就跟那些頭頭腦腦一樣,不論新舊不論大小,總能分上那么一套房。我那房,60多平方米,我們三口加上小保姆住,剛剛夠。房子在大馬路邊,從早到晚車子噪音吵得厲害,讓我孩子至今落下一個要聽著F1方程式汽車賽才能入睡的毛病。
到了2002年,我在單位工作得不如意,想買個門面房,自己創業賣拉面。我把全城每條街每條巷都用篦子篦了好幾遍,皮鞋都跑成皮涼鞋了,終于找到一間基本滿意的門面房,70萬元,一次付清。我和老婆有20萬元,這是我們工作10年的全部積蓄。
一咬牙,我把單位分的福利房賣了。賣房那天,我和老婆站在房里,摸摸這,摸摸那,賴著不想走,舍不得啊。我們牽著孩子的手,把不多的幾個房間轉了一遍又一遍,告訴孩子:在這個地方,她從床上摔下來過;在那個地方,她拉過一泡臭屎。磨蹭到天黑,我們終于還是悻悻地走了,搬回了父母家和老人擠著住。
我們幸運地得到兩邊父母的資助,又找親戚朋友同學借了個遍,最后在銀行貸了款,總算是把房款湊齊了。房子到手,我已經沒有賣拉面的本錢了,只好掛了個招租的牌。我又回單位上班了,繼續伺候那些領導,掙工資還債。
招租的牌掛了一個多月,房子愣是沒有租出去。70多萬元的房子砸在手里,慌在心里啊。那一年,一個忐忑不安、無比漫長的“五一”長假后,出現了一對本地的姐弟來談租房了。付房租那天,姐弟倆還請我吃了一頓糊辣花鰱。從此,我就像愛老婆一樣愛上了糊辣花鰱,遇上開心、不開心的事,都去撮一頓。何以解憂,唯有花鰱啊。
那時候一年的租金是2萬元,我算了算,35年可以收回房款,屆時我將年近古稀。那幾年,每月工資到手,每年房租到手,我就忙著還債——先還朋友同學,再還遠親,再還近親,最后還兩邊父母。老婆愛穿,那兩年硬是咬著牙一件新衣服沒添過。我更是鍛造出一身過硬的延安精神,不胡吃、不海喝,昏則定、晨則醒,像喝了雞血一樣充滿干勁。品質塑造是買房的一筆意外之財。
后來的事兒大家都知道了,全中國的房價都瘋了,我家的房租也跟著瘋了。從去年起,一年的房租就有20萬元了,3年多就可以收回老本,而且房租還年年看漲。一家人笑得合不攏嘴,我終于把所有的債都還上了,無債一身輕啊。
我沒敢忘記那些幫襯過我的朋友同學,隔三差五,有事沒事就給他們打個電話瞎聊一陣。像當年借錢給我當房奴一樣,我現在也開始借錢給親戚,讓他們前赴后繼地成為房奴。
我忙著孝敬父母。跟我們一起緊巴巴了這些年,老人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也真夠慘的。老父親不好別的,就好口毛驢下水,每周末我都陪他去臭水河邊的“蒼蠅”館子吃碗毛驢下水面。面端上來,我總是很豪邁地再拍出一張5元大鈔,高聲吆喝道:“再加段腸子,要靠近屁眼兒那一截!”吃罷,我讓師傅拿飯盒打包,這樣老人拿回家就可以享用好幾天了。然后,老人就盼著下一個周末的到來。老人的要求,其實總是很低。
沒輕松幾日,我自己也成房奴了。我買的那個門面房,投資到今年就全收回來了,這個里程碑事件將寫進我家的“史記”里。我把今年收來的房租拿去付了一套大房的首付。和父母擠住了這么多年,又靠老人拉扯照料孩子,如今我有能力了,沒敢自立門戶單獨逍遙,想帶著父母一起換到大房里享受享受。老母親的腳不利索,大房有電梯,可以讓她少受些罪。我還想,房盡量大些,留出一個帶衛生間的臥室,這樣老婆的爸媽偶爾進城來也能小住幾日,一大家子人熱熱鬧鬧,多好啊。好是好,只是房大貸款就多,壓力也就大啊。
這些年,我們單位越發牛氣了,現在再拿個中專文憑無論如何是混不進這道門了。我每年見到那些年輕、漂亮、英俊的新面孔,據說都是碩士、博士,還有“海龜”博士,可這些養眼的年輕人無一例外都整日面色凝重、目光憂郁,據說全是讓買不起房給鬧的。按說,我們單位的工資也不算低了。
我能有今天,已經很知足了。我們家是這些年房價上漲的受益者,同時也很擔心房價泡沫破掉——破了,這些年的節衣縮食就全白瞎了。我還供著大房,到時也不知道該怎么善后了。
我還在單位上班,這拉面還是沒有賣上。我合計著,再收個一兩年的房租,加上工資,把大房的貸款還清,把裝修搞完,把兩邊老人接來一起住著,然后我一定要從單位出來實現賣拉面的創業夢想。畢竟,家里有了好幾個五斗米以后,我就不想再在單位繼續對那幫人折腰了。在單位食堂里,我每天站在大滾鍋前,頭戴白色高帽子,脖子上掛條白色大圍裙,白色工作服袖子擼得老高,胳膊上沾滿面粉,手里兩把面條上下翻飛——我是拉了快20年面條的廚子。
編輯 尼尼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