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立剛:最好的懷念,是活成她希望的樣子

項立剛，中國通信業知名觀察家，通信專業門戶飛象網CEO。但這次采訪，與他在職業領域取得的成就無關，而緣于他所經歷的一場劫難。

2007年，他深愛的妻子原曉娟，因患胃癌去世。這個被喜愛她的人親切地稱為“娟子”的女人，美麗、聰穎、才情橫溢，曾是某時尚雜志的編輯。她以網名“鼠尾草”撰寫的博客“花花世界”，曾獲得新浪首屆博客大賽“最佳私人日志”一等獎。

喪偶，被許多心理專家列為嚴重影響中年人身心健康的三大隱疾之一。項立剛是怎樣走過這場痛苦，讓自己的生活重新回到正常、寧靜、幸福的軌道？

4年之后，我們與項立剛面對面，聽他細說從頭——

沒了，才知道什么是沒了

電影《唐山大地震》里有一句臺詞：“沒了，才知道什么是沒了。”我想，只有親身經歷過失去的人才能說出這句話，失去娟子之后的每一天，我都在深刻體會著什么叫失去。

一個曾經在你生活中那么重要的女人，就這樣沒了，再也找不到了，可是家里的一切還都殘留著她的氣息，你的一切，還在有她的慣性里運轉著。比如一件最簡單的事，我的內衣從來都是娟子替我買，她走了之后，我需要自己去買，但是不知道應該買什么尺碼的。當我遇到高興的事情或者到了一個風景優美的地方，我的第一反應永遠是：要是娟子在該多好！讓她分享我的高興，或者帶她一起游玩，她會多么開心！這種假設永遠讓我感傷，經常在人多的時候，熱鬧的時候，快樂的時候，我會突然沉寂下來。看到別人給妻子選購禮物，我會遠遠地躲到一邊，將自己隔絕開。

娟子去世后不久，我出差在機場等候登機時，一想到回到北京，等待我的將是一個冷冷清清的家，突然間感到非常難過。平時我再怎樣難過，也只是放在心里，一個大男人，到處向人訴說喪妻之痛，是我的自尊心所不容許的。但那天，我真的受不了了。我給一個朋友打電話，電話里傳來他孩子的嬉鬧聲和老人的呵斥聲，我可以想象那是怎樣一副其樂融融的情景，這種想象更讓我傷懷。

心里的那種空，時刻在提醒我生活已經和以前不一樣了，所以我竭盡全力讓我和兒子的生活不受娟子去世的影響。白天忙工作時還好，到了晚上，一個人一盞燈的時候，思念就會乘虛而入，讓我無法自拔。唯一可以和我分享思念的人是年幼的兒子，但是兒子很特別——別的小孩子失去媽媽了可能會天天哭著要媽媽，但是我兒子從來不提，有時候我想和他說一些媽媽的事情，他總是千方百計轉移話題。這也許是孩子的心理防御機制，但他的回避讓我更覺落寞。我只有在虛無的網絡世界里，盡情釋放我的痛苦和脆弱。

我開始續寫娟子的博客：我的心情，我和兒子的生活，我對她的思念，我們的愛情故事……在她的博客里寫這些的時候，我總能感覺到我是在向她訴說，感覺到她正在天上俯視我，她沉默注視的目光里，依然有著讓我平靜下來的力量。經常寫著寫著，我就淚流滿面……

很多次，我在街上走著，晴天白日，車水馬龍，我會在一瞬間恍惚：那個總是走在我的右側和我手牽著手的女人，怎么不在了？我會下意識地站住，四下回顧，想著會在人群中看見她，她還是像以前那么美麗，笑著向我跑過來，嗔怪：干嘛跑得這么快，等等我嘛！然后，我會突然驚醒過來：這個人，已經不在了，再也不會回來了，我再也找不到她、看不到她、觸摸不到她……這就是失去，無法改變、不可逆轉、永遠的失去。

在街頭悵然回望，一種深刻的無助和悲涼，幾乎讓我邁不動腳步。其實，我一直是一個樂觀自信的人，相信一切盡在掌握，但是娟子的去世讓我變得敏感、脆弱，時常生出一些生命無常、世事無常的感慨。

我是最了解她的希望和她牽掛的人

應該說我是個很理性的人，我知道，人生還長，我還是要組建一個家庭。兒子雖然從來不說想媽媽，但他會抱著家里的保姆阿姨親熱地撒嬌。我覺得這樣下去不是個事兒，因為阿姨畢竟是阿姨，不能代替母親，給兒子教育和引導。

兒子很淘氣，不聽話，讓我常常有力不從心之感。有時候，我對他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媽媽不在了，爸爸一個人帶你多不容易，所以你要聽爸爸的話，配合爸爸，把咱們的日子過好，這樣媽媽在天上看見了，也會很高興的！”可是，小男孩好動，自控能力又差，經常我話音剛落，一轉身他又犯錯誤了。我也會發火，有時候甚至動手打他，可看他哭得很傷心的樣子，我又會非常自責和難過。

我沒想到，想要再婚會是這樣的難。有一次，我對一位相熟的女性朋友表達了再婚的想法，不想她直截了當就拒絕了：我還沒想好怎樣當一個后媽。

通過網絡，我認識了一個女孩子，她的善解人意以及對兒子的接納，對我來說不啻是一個福音，但后來我發現她其實是一個騙子，只為騙取錢財。這給了我很大的傷害，我把這一切都寫在娟子的博客里，向娟子傾訴，但是這個舉動引起很多粉絲的不滿，他們指責我：你怎么能在娟子的博客里寫你和其他女人的事情？娟子去世不到兩年，你怎么能和其他女人談情說愛！

我感到委屈和憤怒，是的，我和娟子生死相依的愛情，曾被許多人奉為典范，但是我從來沒想過要將這份愛情打造成一個枷鎖套在自己身上，也不會為了成全別人眼里的佳話犧牲自己的生活！那樣太做作了，而且也違背娟子的意愿。我想，我是最了解娟子的人，她一定希望我和兒子過得幸福快樂，擁有正常的家庭生活，否則，她在天上也不會安心。對她最好的懷念，就是活成她希望的樣子！

一般人也許不可能體會到，中年喪妻，對于一個男人來說意味著什么。生理上、心理上、現實生活中的種種困境，有時候真的會讓人活得很狼狽。對那些指責我的人，我甚至會產生一種“惡毒”的想法：站著說話不腰疼，除非你也死了老婆，你才能了解我的處境。

就在這個時候，我認識了“胖胖”，一位善良大度的女人。“胖胖”是我對她的昵稱，她和我年齡相仿，丈夫在一次車禍中去世。很長一段時間，她也沉浸在對亡夫的懷念中難以自拔。共同的命運，讓我們無需太多的鋪墊就深深了解、接納了彼此。本來她對和我重新組建家庭心存疑慮，但是當她親眼目睹了我和兒子雜亂無章的生活后，她決定留下來，留在我們這個飽受傷痛的家庭，留在格外需要愛和照顧的一大一小兩個男人身邊。

兒子幾乎沒有任何心理障礙地接納了“胖胖”，他很自然地叫她“媽媽”，很親昵地和她擁抱，很多不愿意和我說的話，他都會和“胖胖”說。晚上睡覺的時候，他一定要“胖胖”等他入睡了再離開……兒子和我一樣，太需要一個女人的愛了。

那一年的清明節，我和“胖胖”帶著兒子一起去西安給娟子上墳。在娟子的墳前，面對她微笑的照片，“胖胖”含淚說：“放心吧，我會替你照顧好他們父子倆的！”我們一家三口手拉手站在墳前，耳邊只有風聲，好像是娟子在遙遠的天際回應我們，我們都流淚了。

失去過，更知道珍惜

很多人都會問我一個問題：你還想念娟子嗎，會不自覺地將“胖胖”和娟子做比較嗎？

我永遠也不可能忘記娟子，只不過她永遠留在了過去的時光里，我回頭才能看到，而生活會一直向前，我也要向前。我也不會拿娟子和“胖胖”做比較，因為娟子不可能復制，我不可以在另一個女人身上尋找她的影子，因為這樣是不公平的。娟子很優秀很有靈氣，而“胖胖”的善良和大度，也不是一般女人可以做到的。

舉個最簡單的例子，我們臥室的床頭柜上至今還放著娟子的照片，“胖胖”從來沒說過什么。每次整理臥室，她都會用一塊干凈的絨布，細細擦拭娟子的照片。娟子在鏡框里面看著她，她在鏡框外面看著娟子，兩個女人之間的凝望。我常常想，這是她們之間一種無聲的交流吧！

對于娟子的父母，“胖胖”也總是提醒我要經常聯絡，每年春節，都是她準備好禮物、張羅買票，然后我們一起去西安看望娟子的父母。有的時候，特別是我們一家三口其樂融融的時候，我會突然想起娟子，一時間傷感難禁，“胖胖”總能捕捉到我的情緒，無聲而溫柔地拍拍我的肩膀……娟子一直是我們生活的一部分，而“胖胖”從一開始就接受了這一點。

一個女人，能做到這樣，是很不容易的。我只能說，我是一個有福氣的男人，上天讓我失去了娟子，又把“胖胖”帶到我身邊。以前和娟子在一起的時候，我從來沒想過我會失去她，總覺得我們還有好多時間呢，再加上兩個人的工作都很忙，好多想一起做的事情都沒來得及做，以致成了我的遺憾和追悔。

和“胖胖”在一起后，我最大的改變就是：想做什么事情馬上去做。比如，我帶“胖胖”回老家蕪湖，陪著她到處走一走玩一玩，她特別開心。記得以前帶娟子回去時，我總是許諾要帶她去哪里哪里玩，但是我總忙著和老朋友聚會，丟下娟子一個人在家里百無聊賴，搞得她很生氣。

以前出國，我從來沒有給娟子買過東西，因為我覺得她也經常出國嘛，喜歡什么東西可以自己買。我忽略了一點：我買東西送給妻子，和她為自己買東西，還是不一樣的。所以，現在出國時，我都會給“胖胖”帶禮物。

還有，我更懂得享受家庭生活了。以前我和娟子都是事業心很強的人，經常加班或者出差，好不容易兩個人一起在家里吃飯，我又突然想起有一件事情還沒處理，然后會立即去處理。現在，我不會這樣做了，一件事沒做，留到第二天做也是一樣的，而陪著妻子孩子一起吃飯，一家人聊聊天，也是很重要的事情。

當然，我和“胖胖”也會有矛盾、有爭吵。我不是一個標準意義上的好男人，但人到中年，在經歷了生命的傷痛之后，我真正懂得了：世界上凡是好的東西，都是有期限的，所以，要多多珍惜。還將舊時意，憐取眼前人吧！

每一個華燈初上的晚上，我走進家門，家里一片暖意。我大聲說：“我回來啦！肚子餓了，有飯吃嗎？”“胖胖”和兒子會一起迎接我，兩張笑臉像花一樣綻放……每一天，我都深深體會到幸福的含義。

讓我可以告慰娟子的是：我現在還不錯，身體很好，事業逐漸步入正軌；兒子長高了，也懂事了；家里的老人們都很健康，也非常理解、支持我的新選擇。我們這個大家庭的生活，正平靜而踏實地向前推進著。我想，這也是娟子最希望的吧。

編輯 魏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