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大清陸軍部練兵處來說,1907年的夏天忙碌而激情。提調姚錫光和他的一幫同仁們,奉命擬制海軍規劃。經過一番努力,最后姚錫光拿出了急就、分年兩套方案。他對重建海軍的美好愿景,還有未來大清的制海權思想,均在這里得到了體現。
他擬定了《擬就現有兵輪暫編經制艦隊說帖》、《擬興辦海軍經費五千萬兩作十年計劃說帖》、《擬興辦海軍經費一萬二千萬兩作十二年計劃說帖》三個說貼,建議將現有的艦艇編成兩支統一的巡洋、巡江艦隊,由海軍提督一員,統領兩支艦隊,根據各國海軍艦長一般都官至上校的慣例,建議以參將為管帶的最高品秩。
不止于此。在姚錫光的海軍復興規劃里,海權思想充盈其中。他認為,如果沒有海權,不但遠洋無法控制,近海權益也難以保全。在《籌海軍芻議》里他提醒清政府,“夫天下安有不能外戰而能守內者哉!”是以在他所制訂的兩個分年規劃中,他將中國海軍裝備建設重點集中在具有巨大遠洋作戰能力的遠洋戰艦上。
這三份說帖,凝聚了這位前李鴻章幕僚對海洋的最新認識,也吸取了整個1900年代風行中國的馬漢《海權論》的思想因子。在歷經海疆慘遭侵犯,海軍完全被摧毀的慘痛之后,中國人對海洋的觀念終于開始了艱難的蛻變,從海防到海權,中國人的海洋意識逐漸走入了現代。
華夏中心主義解體
1905年,清政府派五大臣出洋考察憲政,而海軍復興問題在此過程中被提上了日程,“現時局日艱,海權日重,欲謀自強之用,非振興海軍,無以外固洋面,內衛各省”,政務處1906年的一份奏章里,明確出現了“海權”一詞。而海軍處也于1907年建立了。
甲午戰敗不過十余年時間,中國人對海洋的態度已經發生了如此重大的變化,一方面是受世界海權潮流的影響,一方面則是大清的政府特質發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
六年前的1900年,八國聯軍攻占了北京之后,慈禧太后攜光緒帝西逃到西安。也就是在這一年年末,帝國的高級官員們奉命上書陳述舉凡行政、軍事、財政和教育等方面的改革意見。清政府改革的目標,不再只是“船堅炮利”,涉及到了制度層面的某些東西。經太后同意,皇帝發布上諭,命令高級官員們在三綱五常的前提下,“各就現在情形,參酌中西政要,舉凡朝章國故,吏治民生,學校科舉,軍政財政”等方面,“當因當革,當省當并,或取諸人,或求諸己”,政府特別創立政務處,處理這些改革建議。
海軍復興規劃就是在這樣一種政治背景下進行,不管愿意與否,為了繼續維護統治,除了改革,政府已經別無選擇余地,尤其是日俄戰爭以后,改革的活動加速進行了。這個政府的眼界和認識已經和甲午戰前不可同日而語。
在甲午戰敗以前,中國并沒有民族主義的概念。中國人對于世界的認識,是一種“文化的天下觀”。這個認識由諸夏及蠻夷,這個中心—邊緣的世界圖式組成。以中國為中心,按照道德中心論的視角,中國是禮儀之邦,是天朝上國,在她的周圍,是道德文化低下的“夷”,再外面是未開化的“蠻”,詩書禮樂的華夏文化可以無限擴張,世界環繞在以中國為中心的道德等級秩序中。由此將中國與其他國家的關系視作是各國向中國君主納貢的朝貢關系。
經過兩次鴉片戰爭、中法戰爭、中日甲午戰爭、庚子事變一系列的沉重打擊之后,長久以來的文化優越感蕩然無存。“泰西諸國之相逼,中國數千年來未有之變局也。曩代四夷交侵,以強兵相凌而已,未有治法文學之事也。今泰西諸國以治法相競,以智學相上,此誠從古諸夷之所無也。”在給清帝的上書中,康有為從一開始就看到西方擴張的危險不僅僅是在軍事和政治領域,在“治法文學”的文教傳統,中國的優勢也不復存在。
而那位英國格林威治海軍學院的留學生嚴復則翻譯了《天演論》,把社會進化論的競爭進化觀引入了剛剛重挫的中國,大聲疾呼中國已面臨劣汰的危境。世界格局下的中國所面臨的危機,把這一時期的中國人的國家意識推向了高峰。通過文化的深層變革造就一個新國家的意向呼之欲出。
世界格局認知的變化,加上甲午戰爭引發的印刷媒介的廣泛傳播,中國人有了足夠的動力和知識資源來突破傳統的世界圖式。姚錫光們的出現,正是古老中國邁向近代化進程中的一大步。
海防:近代化的啟動
傳統上,中國是一個陸權國家。中國的地理有兩大特點:一是以黃河流域中下游為發祥地的華夏文化,與外部世界相對隔絕。中華文化的核心地帶,它的北邊是難以逾越的蒙古戈壁;西北則是漫漫黃沙的西域邊地,除了逃亡者和商人,少有人去;西南是世界上最險峻的青藏高原,東邊則是浩翰大洋,茫無際涯。
農耕時代的中國人,對此充滿了無力感。一是華夏內部腹地開闊,北方一有戰亂和自然災害,可以南遷,反之亦然。特定的地理環境,逐漸形成了一種內向的、求穩定的文化類型。幾千年來,中原地區始終把全部的注意力投注到廣袤縱深的蒙古高原。整個古代史,就是漢人政權抵抗北下的外族鐵騎,為此不惜花費大量的人力物力,修建高大堅固的城墻,綿延萬里的長城,中原人必須保護自己不受游牧民族的侵擾。
封閉的自然地理條件和抵御北方蠻族劫掠的想法,深深影響著民族性格。個體無限依賴于整個族群,這種凝聚力的另一面則是無限擠壓人民,推向一個權力核心。有上千年的歷史作時間坐標,朝代的興替,興衰的往復,似乎像四季的更替一般平常。世界上沒有哪個民族像中國人一樣具有如此深刻的歷史感,和獨特的、聽天由命的個體無力感。
“各部落以及各個時期的游牧民族不斷征服中國,爬上皇帝的寶座,像統治自己領地一樣幾百年幾百年地統治這個國家。歷史的命運雖然奇怪,但卻無可置疑……”1907年來到中國的俄國漢學家阿列克謝耶夫感嘆,“即使在異族的統治之下,中國的內部生活始終遵循了自己的傳統。文化的中國容忍了侵略者政權,就像俘虜忍受匪徒的統治一樣。感受到寬容姑息的變節者當然會依照統治者的精神行事,但對中國文人內心的堅定信念束手無策。中國人視眼前發生的一切為災難,即使他本人不能獲得解脫,其后代也一定能達到目的。”
在15世紀之前,北部的對抗一直都是中國歷史上最重要的國防事業,東南部的海岸線,在封閉和保守的當政者眼中,不堪大用,甚至會帶來一定的麻煩,朱元璋干脆施行了“海禁”政策。
傳統的農耕社會和貿易上的朝貢體系,曾經穩定了對外關系,盡可能避免了軍事沖突。清代自康、雍、乾三朝,東征西討,周邊地區皆被征服,除日本外的東亞諸國也紛紛入貢。海洋方面,只有鄭成功曾占據臺澎一度對峙,并未遭遇到強大的挑戰。清代的水師,僅僅用來巡防捕盜,維持秩序。直至19世紀,來自西方的陌生人大規模闖入了中國的朝貢貿易圈。這一次,太平洋的海水,載著西方列強的軍艦呼嘯而來。這一次,來自海洋的危險,不像過去從北方沖決而下的游牧民族,可以再一次被華夏文化所同化了。
此時的世界,已經是一個海洋的世界。而此時的中國,“天朝的統治者們對它卻還是茫然無知,他們根本不曉得自己版圖以及它的邊緣上一些屬國以外的世界”。第一次鴉片戰爭前后三載,英國人以區區一萬人左右,對陣清朝二十多萬的陸軍和幾萬水師,蒸汽機推動的戰艦兵鋒所及,攻城掠地,沿海各地無力自衛。英國人先進的技術設備震動了清朝的官員們,給皇帝的報告中,英國人的火焰船(蒸汽動力船)有如神跡:“火乘風起,煙氣上熏,輪盤即激水自轉,無風無潮,順水逆水,皆能飛渡。”
堂堂天朝,為數萬里之外的蠻夷所敗,一批有頭腦的士大夫們意識到了中國海防所潛伏的危機。也正是以此為背景,林則徐在新疆,魏源在江蘇,或書信,或著述,都提及海防的重要性,特別是魏源,不但主張盡快延請美法的工程師和西洋技工主持設立造船廠和制炮局,構建現代水師,還提出鼓勵和資助南洋華人,控制南海,作為大清萬里海疆的第一道屏障。而這些主張不是被置之不理,就是在每一次受到重創之后,得以少許實行。
而這一次,姚錫光比之前人想得更遠,看得更深,他提到,過去往往重視陸軍而忽視海軍,而當今世界大潮,海陸互為表里,沒有海防,則陸上防御亦成空言,“茍無海軍控制,則海權盡失,將陸軍亦運調不靈。”不僅僅要近海防御,還需要建立相應的遠洋控制能力,這樣才能御敵于國門之外。在歷經了種種痛徹心肺的慘敗之后,“海防”的重要性,已經內化為一種對中國海陸疆域形勢的基本判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