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筆者13歲時跟著名書畫家、收藏家溥心畬學畫,14歲開始有了自己的收藏,收藏的第一幅是黃牧甫畫的青銅器《婦庚卣》。這么多年下來,收藏了明清書畫近三千幅,現挑其中的一幅,與大家共同鑒析。
說到文伯仁這幅《具區林屋圖》,首先要從臺北故宮藏王蒙的《具區林屋圖》(圖1)說起。王蒙的這幅畫經過鑒定,畫真款偽,應該是后添款。這幅畫應該是斷成兩截的,上面原來還有東西,因此引起了很大的爭論。有些人說原畫未必不是這個樣子,上面不需要還有一段,臺北故宮另外一幅王蒙的畫,也好像是一半,但有人堅持,原畫必定是長條的,凡是近方形的畫,上半部多半因故遭毀。
1970年筆者留學美國的時候,讀到克里弗蘭藝術博物館館長謝爾曼·E·李寫的《遠東藝術史》(圖2),講中、印、日、韓藝術史。其中,講中國書畫的篇幅已經很少,說明畫的頁數更少。選的彩色插圖,明朝只有兩幅,一幅是仇英的(圖3),另一幅則是文伯仁的《溪山仙館圖》(圖4),這是鄭德坤的收藏。按理應該選沈周、文徵明,怎么輪到文伯仁?后面居然還有一大段介紹文伯仁畫的文字,說文伯仁多么了不起,特別推崇,這實在是很有意思的事情。
大約在同時,紐約大都會美術館出版了由翁萬戈先生寫的《顧洛阜藏書畫》(69 Fine Examples from the John M. Crawford, Jr. Collection)(圖5),非常奇怪,其中也有一幅文伯仁的《溪山仙館圖》,居然跟克里弗蘭藝術博物館的那幅一模一樣。這本書里的選圖,從北宋高克明、郭熙一直到石濤、鄭板橋,每人一幅,可是到了文伯仁,除了一頁刊登全圖外,還再對頁刊登了圖的細節放大(圖6),再翻過來還刊登了一個跨頁大細節(圖7),說明對文伯仁這幅畫特別重視。細節圖中,款識、用印全都放大刊出。紐約大都會美術館和克里弗蘭藝術博物館,各自認為他們所擁有的是真跡,因此以出版物互“別苗頭”(滬語,意為爭先、較勁)。
不久,由中國古代書畫鑒定組編著的《中國古代書畫圖目》出版,里面刊登了一幅由上海博物館收藏的文伯仁《具區林屋圖》(圖8),上面有乾隆皇帝的題字。我們知道,書畫如果有乾隆皇帝題字,可能會有問題,接下來,筆者在臺北發現了文伯仁的《具區林屋圖》(圖9),筆者認為四幅畫中,此幅最佳,因此購而藏之,并用了10年來研究。筆者發現,文伯仁的畫雖是從文徵明而來,但他好像一輩子都想超越文徵明,尤其是在構圖和筆法上極盡精工之能事。
我們來做一個對比,克里弗蘭的簡稱“鄭溪”,大都會的簡稱“顧溪”,上海博物館的簡稱“上具”,筆者的收藏簡稱“臺具”。我們看歷來書畫錄,提到文徵明畫的,記載不過三四行文字,但每次提到文伯仁的畫,記載就特別長,不斷形容其畫如何如何好。我們看,臺北故宮所藏文伯仁的任何畫,都是全力以赴,精工動人。日本藏的他的《四萬圖》,也是驚人之作,氣質絕佳。不管是鄭氏或顧氏的《溪山仙館圖》,還是上海的《具區林屋圖》,都沒有年款。只有臺北這張有年款,是1555年(董其昌出生的那一年)文伯仁52歲時畫的。縱觀文伯仁的畫,可說是遠遠超過了文徵明,是“吳門畫派”轉到晚明變型畫派一個重要的轉折點。所以每當歷代書畫著錄提到文伯仁的畫,都要特別仔細地描述一番,贊嘆一回。筆者覺得明代藝術史應該改寫,把文伯仁的地位突顯出來。
接下來,我們再回到《具區林屋圖》本身,比較這四幅畫。此畫題名為《溪山仙館圖》的,擁有者大部分都是廣東地區的藏家。古代仿古作偽的畫家年齡都不會超過20歲,也就是說,年輕畫家的模仿力較強,還沒有形成自己的個性與風格,所以可以一摹就像,等到畫家25歲左右筆法成熟后再仿,就不行了。所以古代傳下來的仿畫、偽畫,多半遠看形式很像,近看筆墨卻不行,因為十幾二十歲的小畫家,筆法的功夫,無論如何是很難畫到位的。
這些藏畫者或仿畫家大都不了解《具區林屋圖》是什么意思。“具區”當時是指太湖地區,由畫中的大塊太湖石可證。而“林屋”意義為何?廣東的仿家將之理解為樹林房屋,并覺得“林屋”二字不太雅,于是就自作主張,把畫名改成了浪漫的《溪山仙館圖》。事實上,“林屋”是指道家修煉養生的“林屋洞”,是道教在世上的九大洞天福地之一。如果以這個知識為基礎的話,我們就可以在臺北故宮所藏王蒙的《具區林屋圖》中發現“林屋洞”的洞口,不但有洞,而且還有一個道人從洞里施施然走出來。筆者發現了這個“洞”以后,臺北故宮也很驚訝,從來就沒有人知道這幅畫里還別有洞天。因此,筆者還特別跑到太湖邊,親訪林屋洞,與圖畫對照,果然是太湖景致(圖10)。“林屋洞”的特色是什么呢?就是洞口有鐘乳石下垂(圖11)。我們看這四幅畫面中,只有臺北的有一個洞,洞口這邊有紅樹一棵,標明洞的位置,洞中有鐘乳石垂下,洞內深長,通向太湖。另兩幅《溪山仙館圖》里都沒有洞,上海博物館的《具區林屋圖》也沒有洞,紅樹還在,鐘乳石被改成斜斜的平坡。在克里弗蘭和大都會所藏的畫上,都題有“溪山仙館”字樣,臺北和上海的則題作“具區林屋”。
我們將這四幅畫一比對,就可發現,四幅畫在意義上有很大的差別。在畫法上,經過對比后可發現,前面三幅,在用筆上都比較稚嫩,都有漏洞,畫錯的地方有七八處,筆墨不佳。把這四幅畫的細節加以比較,也可看出問題。首先,臺北的文伯仁畫,前景畫了一棵樹,樹上有枯枝垂下來,四周畫的太湖水紋均勻分布,一氣呵成;鄭德坤的收藏,本來寄存在克里弗蘭博物館,前幾年拿出來在杭州拍賣,得價不俗。“鄭溪”的樹枝非常笨拙,水紋到了岸邊,混亂成一團,整個畫面氣息僵硬,樹皮的筆法也不自然;再看大都會這張,也是同樣的情形,水紋畫得很亂,樹枝樹葉失序,各方面的皴點也都非常毛躁;相比起來,上海博物館的稍微好一點,仔細看去,樹枝和皴點仍然畫得軟弱無力,但其筆墨氣息,還是比較接近文派的。
再從筆墨上探討,也可看出這四幅畫的不同之處。文伯仁的拿手好戲是畫水波,用魚鱗網紋布滿畫面,線條粗細一致,墨色淡雅一致,水波比例一致,循序漸進,層層上下,是為吳派絕技。克里弗蘭和大都會博物館的兩幅水波就顯得毛躁絮亂。上海的這幅,筆墨氣息是比較溫潤的,可是仔細看樹枝生葉,人物坐臥也都畫得稚嫩。也就是說,在模擬外形上是可以達到一定水平,但看細節、看筆墨,則問題多多。
我們再仔細比對一下,可以發現文伯仁這幅《具區林屋圖》,可謂中國山水畫史里結構最為復雜的一種。中國山水畫構圖,從明朝以后多用“堆推法”,就是從畫面左下方或右下方,開始以“之”字形的構圖往上推,一直推到最上層,它遵循了荊浩以來的山水傳統,有可以上山之路,也有下山之途。因此,宋元山水在堆推法的運用上,大部分都是兩層或三層而止。而文伯仁此畫,堆推至最高點,多達5層,上山的人物共有18個,下山的人也有12個,每一層都有一個景或兩個景以上,全畫共得5層18景。中國山水立軸能達到5層的非常少見,而5層里營造了18個景,更是絕無僅有。然后畫家還放進二十多個人物在里面活動,其中最有名的,是一個和尚,在雜樹叢中拾級而上,向一座廟走去,這樣的畫,制作起來,是相當的困難。這個在長階向上走的和尚,“鄭溪”里已經不見,大都會博物館的,是直接把和尚畫在廟旁,省了爬山的費事、費時。因為在狹小的雜樹林里畫一和尚,帶著帽子,扛著行李,拾級而上,是比較困難的,上海博物館的這幅畫里,和尚也不見了。從這些細節里即可分出四幅畫的高下。世界三大著名美術館都把他們的館藏印出來了,可供有興趣者仔細比對。結論是,畫雖然有好幾個本子,但是較可欣賞的本子是在臺灣。
(責編:李禹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