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根據市政規劃,我們家附近要大片拆遷,修過江隧道的出口。
正式動遷開始后,開來大型拆遷設備,浩浩蕩蕩地有幾百人的建筑工。伴隨著機械的巨大轟鳴聲,一時間墻面大片地倒下,工地上塵土飛揚。拆剩下的,就由建筑工揮舞著鐵錘猛砸。
氣溫漸高,驕陽似火,為趕工期,工地上工人們一片忙碌。輪到短暫的休息,歇下來的建筑工蓬頭垢面,臉上、身上全是汗水。工人們所謂的休息,也不過是抽上一支劣質的香煙,或者對著自來水管猛灌一氣自來水。
見此情景,父親感嘆著:工頭刻薄了點,大熱天,連口干凈衛生的水也不給工人喝,工人們賣苦力,出大汗,不應該被如此對待。
父親心中有事,回家后一直愁眉不展。細心的母親過來詢問緣由,父親說了所見所聞,和母親商量,想在工地附近的樹陰下開個免費的茶棚。父親說,自己退休后,有大把的空閑時間,養老金雖不多,但有盈余,擠出一些來支持這么個小茶棚,還不算吃力。
父親道過想法,心地善良的母親當即同意了,還提出要給父親打下手。看到兩位老人自掏腰包,我們都覺得這是在胡折騰。這老兩口真是退休閑得慌,沒事找事做,勞神費力,幫素不相識的建筑工,何苦來哉?
可父親就是這樣一個人,認定對的事,便一心要做到底。第二天,他和母親在雜貨店買了大號保溫桶,燒水的壺和爐子,幾十只搪瓷碗,一大袋價廉的花茶,又弄來幾條長板凳,叫了一百多斤煤,扯塊塑料布,簡易的茶棚就這樣在工地旁開張了。
燒開第一壺水,正好趕上工人們吃午飯。這些體力勞動者的午飯實在是有些寒磣——他們就三三兩兩地蹲在工地各處啃饅頭,就著小咸菜和大鍋菜下飯。工地周圍有幾家小賣部,出售各式各樣的瓶裝水,可他們不舍得買。
見父親攤前打出的“免費供應茶水”的牌子,一些年歲大些的工人不相信。有的問:“老爺子,真的不要錢?如今在城里沒得錢,寸步難行,哪會有這樣的好事?”父親聽這話,笑了,也不置可否,只是遞上一大搪瓷碗茶水。那些老工人半信半疑地接了,喝了,看到父親沒有要錢的意思,于是擠了上來,連忙討了第二碗來喝。來來回回,連喝了幾碗,他們都滿意地笑了。父親也笑了,老工人們看父親笑,發覺自己著實喝了不少,當初誤會了父親的好意,也跟著低著頭呵呵地笑著,有點道歉的意思。工人中有幾個后生說,老人家付出了勞動,該有點回報,主動提出五毛錢一碗。父親想了想,道:“那也好!開始就收點兒錢,以后就逐漸降價,直到完全免費。”在場的人都被逗笑了。
相處日久,父親和工人們成了朋友。工人們還有不少操著父親老家的鄉音,父親遇到鄉親,又撿起了他很多年不說的家鄉話。與工人們聊著家鄉多年來的變化,父親唏噓不已,隱約間把這些素不相識的工人更當成了自己鄉親,茶水不但已經免費,而且茶葉放的也多了起來。我見茶攤的開支日漸增加,就勸父親別那么認真,別說是茶水,就是白開水,免費提供就已經很難得了。可父親有些傷感地說,他們都是鄉親,進城之前都是樸實的農民。在老家,別說喝口茶,就是進屋子討頓飯吃,也會有鄉親熱情招待。城市里,本來人情就淡,再讓人家喝那寡淡無味的白開水,哪行?聽了父親的話,一直不理解他的我,也覺得父親的茶攤設得有些道理。
整個夏季,父親按時出攤。這件事傳出去后,電視臺的記者也來采訪父親了。記者覺得父親是個樂于助人的活雷鋒,是在發揚博愛精神,可父親不這么認為,他說:“炎炎夏日,辛苦勞作,報酬微薄,幾塊錢的瓶裝水對他們太奢侈了。這個小茶攤送出去的不是茶水,是一份人情。這座城市的繁華,是他們創造的,他們也理應在這個城市里得到應得的那份人情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