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人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每個人都在等別人告訴他該怎么做,他就跟著怎么做。你只要很有信心地告訴他們,他們要的是什么,他們會感激你。
——楊德呂《麻將》,一部講述騙子與傻子的電影
他們找到了最好的顧客,
那些有錢但口味并不挑剔的中小企業主。
他們被叫作“培訓大師”,
前面冠以“國學”、“易經”、“宗教智慧”
等在這個國家容易引起敬意的修飾語。
他們找到了最好的顧客,那些有錢但口味并不挑剔的中小企業主。就像張弨本、馬悅凌找到了那些急于治療的病人。
他們被叫作“培訓大師”,前面冠以“國學”、“易經”、“宗教智慧”等在這個國家容易引起敬意的修飾語。他們大都履歷不詳,橫空出世,可以在成千上萬人面前滔滔不絕地演講并贏得觀眾贊嘆。
他們喜歡談論科學。他們不討厭汽車、電腦、互聯網、手機、現代醫療設備等西方科學技術帶來的種種便利,同時認為中國人的陰陽五行易經八卦“更科學”。但他們通常對此并不做科學的論證。
他們喜歡談論國學。顯然,他們改變了這一學科的研究范圍。在這個舊學傳統斷裂多年的國家,他們掌握的“國學”并不比一個評書藝人更多,但他們很輕易地做到了讓人們相信,國學是舊籍中的一些格言玄語和子虛烏有的故事傳說。
他們喜歡談論企業管理。他們并不研究和創造管理理論。他們擅長用已有案例證明來自“易經”、“老子”乃至宗教的模糊萬能的教訓。他們守株待兔,不可戰勝。
他們喜歡懾人的頭銜并愿意編造和使用它們。
他們喜歡餞。他們收取高昂的費川。一個被稱作“秒哥”的“培訓大師”劉一秒,其“高端課程”收費每人30萬元。
中小企業主們喜歡他們。
各地政府機構喜歡他們。
立志創業的年輕人喜歡他們。
多年來,他們成為各大年會、論壇、各地政府機構的座上賓,在中國各地“培訓”成千上萬的中小企業主、企業管理者。
很遺憾,我們不太喜歡他們。我們認為他們與下述人士并無不同。
叱咤風云近20年的氣功大師、具有特異功能者。
10年來培養出無數舍生忘死的推銷員、傳銷團伙的成功學教練。
不久前剛淪落為平民的養生大師張弨本、李一、馬悅;麥。
他們的法術從小魔術、廉價的勵志童話、一些植物(綠豆和茄子)以及某種動物(活泥鰍)換成了一小《易經》、半部《論語》、幾段《老子》、數句佛經。
我們不反對聽說過甩手療法、打雞血、紅茶菌以及那些舉國沸騰的政治運動、《新聞聯播》的人繼續聯想。
我們應該感到羞愧。堂而皇之在各種“高端”場合信口開河的“大師”遠非高明,但他們能夠不斷卷土重來,公然藐視大眾的智力。他們何以敢?
他們竟然敢。因為我們的辨識能力一貫低下。“即使有提高,也不是很大。”一直堅持打擊學術造假的方舟子博士說。“我們沒有科學傳統或者說理性素養,所以迷信大師、高人。相當一部分中國人已經陷入其中,不管(陷入的)形式是什么。”
這不是一個新鮮的說法,但是事實。這個民族長期以來被教育得渴望被引領,被告知答案,他們滿腔熱血,他們頭腦空空。百年間,數次精神啟蒙均被迫中斷,他們像受了天譴一般在原地徘徊,“大師”們只需稍微變換一下道具即可讓他們再次甘之如飴。
當然,“大師”們并不是一個人在戰斗。那些被社會信任的人物和機構或有意(因其利益)或無意(因其顢頇)在為“大師”提供背書:
“神醫”胡萬林及眾多“氣功大師”的后面有作家柯云路,李一的后面有各大媒體及中央電視臺編導樊馨蔓(早年她也曾撰長文“發現”胡萬林。把馬云放在李一后面或許不公正,但這位影響極廣且被視為智商極高的企業家在被報道與李一的密切接觸后并未做出適當的反應),張悟本的后面是電視臺和書商。
“培訓大師”們有更好的合作者。他們出現在與包括清華(曾與“氣功大師”嚴新合作“實驗”)、北大(其教授湯一介曾為李一的國學院授匾)在內的著名高校合辦的“總裁班”、“高級研修班”的課堂上,從此自封為“客座教授”、“特聘教授”,而這些高校對此不聞不問。“大師”們受到各地政府機構、黨校(不排除其租用黨校場地的可能,效果相同)的邀請,更如虎添翼,后者的作用,一如當年為“氣功大師”題字并與其合影的“老干部”。
背書提供者總能輕易獲得原諒。這個奇妙的民族,幻想長生,更善于遺忘。誰還記得如今改寫“婚姻、情感”的作家柯云路曾借“神醫”、“人體科學”大賺其錢呢?誰還記得錢學森曾“以黨性保證人體特異功能是真的”呢?李一被揭露后,曾與李一在鳳凰衛視“論道”的竇文濤、梁文道沒有道歉,只有極力自辯。為李一寫出《世上是不是有神仙》的樊馨蔓說:“即便所有針對于他(李一)的污蔑是真的,但是我不相信怎么了?”
她確實沒有被“怎么”。即便是“大師”本人,也鮮有遭到徹底追究者。“氣功大師”們攜帶錢財作鳥獸散,張弨本、李一均不了了之。2008年因涉嫌“精神傳銷”被取締的“匯才人力技術有限公司”又于2010年更名“匯才國際”而重生,公司簡介中并不諱言歷史,且稱“青出于藍”,其網站首頁高掛“中華人民共和國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部CETTlC核準”字樣。
“我非常憤怒的是當局不管。”把“國學應用大師”翟鴻燊稱作“文化的三聚氰胺”的中央民族大學教授趙士林說。“翟的‘教授’什么的全是假的,完全是詐騙。張弨本不外乎是搞不下去了,不義之財發就發了,中介公司,那些包裝炒作他的托兒,毫無法律責任。”
“有的人(“培訓大師”)不止一兩年地紅,說明還是有一點功效的。就像保健品,又吃不死人,你說對健康有多少作用短期很難看出來,但吃完感覺好了,信心增強了,也是一種功能,只是把功效夸大了。”北大教授、新華都商學院理事長何志毅態度溫和。“我們在搜尋講國學講得好的人,翟(鴻燊)在我們視野里。”
追究“大師”們的法律責任可能比較困難,讓“大師”們“修身養性”大概也是與虎謀皮。那么,我們贊同方舟子博士的態度:“我本來就不想去改變他們,我想改變的是觀眾。”
翟鴻燊“翟教授”
只是在最近,翟鴻燊高喊“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的DVD才在首都機場停止了播放。
2010年某次演講中,翟仿佛隨意地提道:“我那個碟在機場,他們告訴我連續六年是銷售排行榜冠軍。”
中智信達國際科技有限公司是翟的“碟”的出版商之一。這是一家以組織培訓及制作相關音像書籍制品為主的公司。這家公司代理過余世維、曾仕強等“大師”的音像制品,曾邀請李一為企業家培訓并制作《李一養生智慧》光碟。中智信達副董事長譚志文堅持說,翟鴻燊是2008年與該公司簽約后才“火”起來的,“火73年了。”而且,他認為,在機場播放DVD是中智信達首創的。
無論如何,翟的《大智慧》DVD銷售成績非凡,至今賣了“10萬套”。
“這是一個紀錄,”譚志文說,“經管類單套產品沒有超過它的。一般老師一年賣三五千盒就已經很了不起了。”譚表示,“稍微有名的老師,身家都是上千萬。一般老師一年百八十萬收入是正常的。”他稱中智信達在培訓音像市場所占份額為60-70%。
“老師都是各領風騷二三年,”譚說,“歌星(就憑)一首歌,火就火了,老師講課內容的積累也一樣,最精華的也就是那些東西,如果想更新,只是在這個基礎上略微調整,主體結構是不變的。”因此,中智信達與講師所簽現場講課的合同一般是1到3年。
翟的周期還沒有過去。翟仍然受到各地政府機構(如宣傳部)、黨校、培訓機構的邀請,日程排得很緊。
在各種場合,翟被介紹為“國學應用大師,我國當代傳統文化的倡導者和傳播者,經濟與文化學者,中國國際人才工程學院院長,清華大學、北京大學、北京科技大學、美國國家大學客座教授”。
4月30日,翟在昆明講課遇到了麻煩。一位網名“左丘失明”的當地年輕人和他的朋友們在開場前來到現場,散發傳單。傳單寫道:“此人的所謂頭銜,皆欺世盜名,來歷可疑!此人的所謂理論,皆硬傷遍體,生搬硬套!此人的所謂價值,皆厚黑無恥,敗壞人格!此人的所謂成功,皆手法邪惡,行事極端!這樣的江湖傳銷騙子翟鴻燊,您想跟他學什么呢?”
傳單并附有“怎樣識別江湖騙子”,摘錄如下:
“1、對所謂的牛人、大師,頭銜一定要仔細考證。2、自己履歷都說不清楚的,面對質疑用什么“清者自清”拒絕回應的,千萬要小心。3、介紹一個常識,美國的學校可以隨便注冊,什么野雞大學都可以發文憑,非常簡單。唐駿的西太平洋大學就是一個典型,翟鴻燊的美國國家大學,也是這樣一個野雞大學。4、凡是只會自說自話拒絕辯論的人,總是說正確的廢話的,千萬要小心。”
同時,左丘失明與主辦方人員進行了對話,并將該視頻上傳網絡。左丘失明要求主辦方核實翟的身份。在無法脫身且阻止對方攝像未果的情況下,主辦方人員問:“你今天是要玩兒黑社會還是要……意思是你今天不給我面子了……意思是這趟渾水你必須要趟了?”“你對黑社會的定義太可怕了,”左丘失明回答,“如果這是黑社會,那些記者還干不干?”
在以“翟鴻燊”命名的百度貼吧里,翟的擁護者們使用的語言要比“主辦方”粗俗惡劣得多。
“沒有見到翟本人,”左丘失明對《創業家》說。“不可能見到的。”
在左丘失明之前,2010年8月,中央民族大學教授趙士林已經寫文章批駁翟的頭銜和演講內容(見趙士林博客“文化打假系列之三:‘國學應用大師’翟鴻燊”),但影響未著。趙是李澤厚指導的第一個博士生,也在為企業家們講授國學。更早,2009年3月,《中國文化報》在《且看又一位“國學大師”的表演》報道中核實了翟的頭銜全部虛假及美國國家大學(即內申大學)的非正式性質。
網絡上流傳著關于翟的另一個介紹,同樣來源不明:原名翟小德,翟敬華。吉林人……1997年曾因參加傳銷破警方追捕逃到北京,故改名翟鴻燊。第三種說法是,翟原名周鴻林。
《創業家》記者請翟“講講經歷”,翟在電話中回答:“說什么過去,沒意義。”他對我們稱其為“翟教授”未表異議。
翟曾在課堂及演講中多次提到自己“在部隊長大”,并從小會背《論語》等典籍。在《大智慧》中,翟自稱從小在長春長大,在長春人民公園里,“我就看見有一個老者經常出現在那兒,這個人頭發花白,一看他的舉止言行跟常人就不一樣,我一看,這肯定是個什么人?高人。另外他打太極拳打得才漂亮呢,他看的書都是豎著寫的。我就想接近他。終于有一天機會來了。那天下雨,他走得非常急,打完拳把掛在樹杈上的手表就落在那兒了。我就爬到樹上把表拿下來。第二天早晨他來的時候,我說老爺爺,你的手表還給你。那個時候我還沒上小學。沒想到他蹲下之后就跟我聊天,還摸摸我的頭,跟我聊了一會兒。他說你這個孩子慧根很好,我想收你為徒……儒釋道文化的經典我那時候只是會背,遇到他之后他才把這些東西給我貫穿起來。然后他不但引導你去追求出世的真理,還不斷給你講入世的方法。那時候還沒有什么marketing啊什么營銷啊這些概念,他就告訴我賺錢的方法,告訴我貨幣是充當一般等價物的特殊商品,用來交換怎么回事兒……我在小學五年級最后一個學期,我記得我領一幫小兄弟,一個假期我們賺完錢,我們幾個人一分,一個人能分三千多塊錢,那時候我父親已經當軍黨委辦公室主任了,他一個月工資才72塊錢。所以說我上初中的時候就是萬元戶了……
翟所述經歷符合中國人耳熟能詳的某類故事原型,眾多“大師”也都曾有“遭遇異人”的經歷,但是翟的勇氣和聽眾的虔誠仍然值得稱贊。很難相信,我們已經進入了21世紀。
“英雄不問出處嘛。”譚志文表示不清楚翟的履歷。“任何一個人在成名之前,做的事情都肯定會有些不好的東西嘛,成名后,別人就把它無限度放大了。”問及翟的頭銜,譚說:“(翟)確實是在北大、清華總裁班講過課。客座教授,看你怎么理解嘛,本身名字就是虛的嘛。人家學校方面都沒追究我們,作為其他人追究干嘛呢?只要他講的課對你有用就行了,管他什么頭銜呢?人為什么容易有煩惱,就是沒事找事干。老是把注意力放在這方面。就像有個老師舉個例子,有人不好好讀書的內容,專門挑書里的錯別字。不要管什么真與假,你就是知道它是真的假的,你又能得到什么?”談到《李一養生智慧》,譚表示:“不談這個。過去就過去了,何必再提呢?”
譚所說的“有個老師”應該就是翟鴻燊。翟曾以此批評那些挑人毛病的人。類似地,翟經常演說的段落之一是:“毛澤東說,三天不學習攆不上劉少奇。所以我說不要看人家的過去評價一個人。我經常聽一個人說,那個人我認識他,曾經幾年前……你都多長時間沒見到人家了?二十一天前你跟釋迦摩尼一起托過缽,二十一天之后,人家菩提樹下覺悟了,你再見著人,你說咱倆要飯的時候讓狗給攆出來了,你跟人家說那些有意思嗎?另外請你注意,一段時間不見一個人,一定要重新認識一個人。真的,就連武打小說里都有這樣的場面,掉到哪個溝里了,或者進哪個洞里了,三天不見,出來西門吹雪、孤獨求敗,你知道這三天人家干什么了?”
除了將“獨孤”說成“孤獨”,翟的問題是混浠了,“評價一個人的過去”與“以過去評價一個人”。我們對這個“軍黨委辦公室主任”的兒子的過去充滿好奇。
散發傳單之后,左丘失明在網絡上發帖批駁那些認為批評需要“資格”者及國人對欺騙過高的容忍度。之后他寫道:“……缺乏邏輯和常識。慕容雪村的那本臥底傳銷的書取名為《中國缺少一味藥》,那就是常識。我悲哀地看到,我們身邊的人實在太缺乏常識了。比如我們這次行動的報道中有這么一段話:‘采訪中,記者問觀眾們是否懷疑過翟鴻燊的頭銜,大部分觀眾的觀點是:只要有能力,學歷不重要。’對唐駿的質疑中,我也看到大量的支持者這么表述,學歷不重要。是的,學歷確實不重要。你見過我去質疑羅永浩沒學歷嗎?見過我去質疑韓寒沒學歷嗎?恰恰相反,是唐駿、翟鴻燊這樣的人認為學歷重要。否則,他為何要偽造學歷呢?這么顯而易見的邏輯錯誤,卻不斷地看到糊涂蟲們使用,非常讓人悲哀。
我們通常不把僅僅熟悉甚至精通國學典
籍的人稱作國學大師,
就像我們不會把數學教師稱為數學家。
“……我看到接到傳單的那一張張麻木的臉,我看到報道里邊那些覺得欺騙不重要,事實不重要,邏輯則完全沒有的聽眾,我覺得恐懼。我們的社會已經到了讓人無法呼吸的地步。受到這么多年教育的毒害,其實很多人已經喪失了獨立思考的能力,已經缺少基本的辨別是非的能力。但我們依然應該堅持發出我們自己的聲音,我們也要努力去改變我們身邊的人。”
“國學應用大師”
“國學”特與“西學”對舉,其典籍包括經史子集四部,按照現代分類法,涵哲學、宗教、歷史、地理、軍事、農業、醫學、數學、文學、藝術、語言文字學等學科。收書遠不完備的《四庫全書》,收錄清朝中期以前書籍3400多種,存目近7000種(其中子部“釋家類”不收佛教經、律、論,日人所編《大正新修大藏經》收錄佛教典籍3000多種)。翟鴻燊自稱“國學應用大師”,“儒釋道貫通”,但就其頻繁背誦的語句看,限于《老子》、《論語》、《大學》、《心經》(以引用頻率排序)的固定段落(這些經典的總字數不超過3萬字)。
我們通常不把僅僅熱悉甚至精通國學典籍的人稱作國學大師,就像我們不會把數學教師稱為數學家。就翟鴻粢常用的國學“段落”的數量看,離“熟悉國學典籍”還異常遙遠,所以,我們也不能同意把他稱作“國學教師”。
而且,翟對這些僅有“段落”的理解也存在很大問題(雖然他幾乎從不解釋自己背誦的“段落”的意思)。比如,他背誦《老子》的“夫佳兵者,不祥之器”說明“中國人最關愛和平”。“佳”,王念孫(與盧文招同為乾嘉樸學大師)認為當作“佳”,即古“唯”字,盧文弨認為“之器”當刪,總之,翟的讀法不通。很顯然,他并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
翟非常喜歡背誦《論語》中的“子日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他說這句話在《論語》中兩次出現,“第二次,在河邊那次指的就不僅僅是男女之色了。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子日: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它包括一切物質,就是《心經》里邊講的‘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包括一切物質,當然包括功名利祿了……小時候我就會背《論語》,大了之后,再一看我就很震撼。孔子在那個時代,就提出了一個命題,不但要創造物質財富,還要創造精神財富。不但要追求物質文明,還要追求精神文明。”其實,《論語》編纂出于眾手,其章節重復處所在多有。翟所以今天還能看到,大概是“圣人”(這是翟喜用的詞匯)之書無人敢刪的緣故。“吾未見好德如好一切物質者也”,于邏輯不合,翟犯了他常厲色申斥的“侮圣人之言”之過。至于孔子之“色”何以能成為近千年之后的漢譯佛典之“色”、又何以與現代的“物質文明”、“精神文明”發生關系,只有問“翟大師”本人了。
翟燊稱“從小會背論語”,但是卻將“中人以上可以語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語上也”每每背作“中人以上可以上語,中人以下不可上語”。至于“語”當讀去聲、“以上以下”究竟何指,此處不作苛求。
翟解釋易經中的“與時消息”說:“可能你們都聽說過一件事:一個農民工買了個彩票,一下中了五百萬,最后打水漂了。為什么呢?錯過了領獎的時間,沒有做到與時消息。”他把“消息”當成了“音信”。
再如,翟還喜歡談論中醫。他向聽眾介紹膻中穴說:“膻(音山)中穴,有人讀膻(音壇)中穴,也對。”翟不知道,在這個重要的穴位中,他的兩個發音都不對,正確的讀音只有一個:膻,音旦。
翟經常背誦的還有《鬼谷子》第一篇中的數句。他介紹鬼谷子說:“鬼谷子有幾個學生各位應該知道吧,很有名的,一個叫孫臏,一個叫龐涓,一個叫蘇秦,一個叫張儀。”《鬼谷子》是否偽書還有爭論,鬼谷子其人也有待考證,暫且不談。說蘇秦、張儀為鬼谷弟子尚有《史記》中的只言片語為證,而將孫臏與龐涓歸為鬼谷門下則可謂厚誣古人,這一說法只是出自《孫龐斗志演義》之類的小說。
我們幾乎觀看了翟在網上的所有視頻(內容實際大同小異),與“國學”有關的錯誤之多指不勝屈。有自稱翟的學員者拍攝了翟的《論語》讀本,“人師”使用的居然是漢語拼音注音版。
字斟句酌討論翟的“國學”有點兒滑稽,因為其與國學顯然本非一個系統。
于是,翟的擁護者們在貼吧里稱,翟是“國學應用大師”而不是“國學大師”。
“國學”已然如此,翟是如何“應用”它的呢?
翟的演說一直未脫離《大智慧》的模板:名言加故事(在《大智慧》中“故事”主要來源于一部名為《兜劍》的電視連續劇)。由于場次繁多而翟掌握的名言故事有限,其演說內容大多雷同。誠如譚志文所說:“(老師)最精華的也就是那些東西,如果想更新,只是在這個基礎上略微調整,主體結構是不變的。而翟顯然沒有再“掉到哪個溝里或者進哪個洞里”。
翟背誦的名言不外忠孝節義、修身參道一類,按照他的說法就是“中國文化”。修身向善的陳詞濫調無論怎么講都符合大多數人的道德原則(且不論這個話題的智力成分),問題在于翟的“應用”。其所述故事通常荒誕不經,“圣人之言”經過翟的發揮往往令人瞠目。略舉數例如下(如前述,大多在不同場合重復)。
翟講“用人”:“西方人很崇拜乾隆的用人,說乾隆是個好領導,非常會用人。但是乾隆皇帝有一句話,你們在座的董事長想不想知道?想,一起跟我說:不聾不瞎,不配當家。有的人容不下事兒,像和坤那樣的人,皇帝發現這個人的價值是不可替代的,皇帝不好說的話他給說了,皇帝不好辦的事他給辦了,皇帝的心態他理解得非常好……我到山東講課,一個老總講一個故事,說某市長和一個局長帶著他的秘書坐電梯,結果那個市長有可能憋不住了出了個動靜,他就看著旁邊那個秘書,然后那個局長也看那個秘書,這個秘書馬上就辯解:‘不是我放的’,然后他就看了看市長,意思聲音從那邊傳過來的。回去他就被調走了。人家跟他談話,調走他的原因很簡單:你連屁大點兒事都承擔不了,還能在領導跟前工作?”
翟自稱曾與被學者李輝質疑的另一“國學大師”文懷沙同臺演講。翟為文懷沙“偽造年齡、無才且好色”辯護,首先舉出“連戰到北京向文懷沙求字”這一完全出自文本人自述的故事說明文有才華,然后說:“我說(文)年輕時候好色,學不學是你的事兒了,但是到了98歲還能好色,那可夠你學的了。我說你到那個歲數啥也不是了。再說你這種心態,能活那么大歲數嗎?”
無所不在的庸俗氣息與那些鏗鏘有力背誦的格言構成了崔的特色。今年5月,在深圳的一次演講中,翟在講完“文懷沙”后說:“今天有的人就以揭別人傷疤為樂,誰成企業家了就研究人家過去做過什么,研究那玩意兒有啥用……我提醒各位,你不要老去埋仇恨的因,你埋仇恨的因將來一定結仇恨的果。你整誰都不會白整。這是個常識,佛教叫報應,道家叫反應,善惡之報如影隨形,禍福無門惟人自召,報的快的叫現世報,報的慢的叫來世報,你逃不掉的。你埋下仇恨的因一定結仇恨的果,整誰也不會白整。”
“中國文化”熏陶出的“大師”的話令人不寒而栗,給我們是否要寫這篇文章造成了困擾。不過,看到動輒言佛的“大師”竟不憚謗佛,我們也就釋然了:“有人問我吃肉跟修佛有關系嗎?沒關系。佛講的是明心見性,跟吃不吃肉喝不喝酒沒有絕對的關系。其實你吃黃瓜,黃瓜也有生命。有的時候,那個豬長到一定程度,你確實要早點殺掉它,因為你早殺掉它,它早托生,它愿意當豬嗎?……殺生也是為了放生,殺日本鬼子,就是給中國人放生,有的時候吃點動物,就是給植物放生。”
能給植物放生的翟經常使用的論“好色”的段子還有:“我覺得好色沒什么錯,經文里說得好:好德如好色,你追求德行如好色那樣不就平衡了嗎?”“有個老總”請翟“寫幅字”:“他說寫‘好德如好色’。我說你怎么理解這句話?他說我上夜總會玩倆小時,回來讀《道德經》讀仨小時。我說這不是圣人的本意,但你能做到這樣也是進步。跟你旁邊的人說一句話:我知道你好色,但你要好德如好色。”觀眾如其所命。
與南懷瑾、曾仕強等“大師”一樣(事實上這二位也是翟的主要理論來源),“應用大師”也經常說“中國文化最好”:“我研究西方文化(有時是‘哲學’)多年,可是最后發現最好的文化在中國。”翟百舉不厭的例子是:“澳大利亞叫我們去講課(或者‘最近澳大利亞給我來了三個邀請函邀我講課’),為什么我去不了呢?派來的三個翻譯根本翻譯不了。‘胸有成竹’給翻譯成‘胸中有個棍兒’,‘兩個黃鸝鳴翠柳’,他使個大勁兒給翻譯成‘兩個小烏兒在唱歌’。我一講《道德經》的課,他們領導的耳機里全都沒聲兒,因為他派來的同步翻譯根本翻譯不了。”“有一次我在北京九華山莊講課,一個外國的重要領導坐在那兒聽課,聽著聽著課站起來指指他的耳機和翻譯。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他的耳機里沒聲兒了,他自己帶來的同步翻譯。下課之后他的翻譯過來給我鞠個躬,給領導鞠躬,說這個教授講的課確實翻譯不過來。因為我那天講的是《道德經》,‘孔德之容,惟道是從。道之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我在這兒一恍惚他就迷糊了。”
在翟的這些演說中,“外國”有時變成“東南亞國家”(有一次竟然有“內蒙古國”)、“領導”有時不“自己帶同步翻譯”、“《道德經》”有時換成“《鬼谷子》”。一次,大概說得高興,翟這一故事的結束語改為“我在這兒一恍惚他就迷糊了個屁”。
類似地,“我見過很多西方學者,和他們交流說,你們有沒有這樣的詞匯能形容這樣一種意境,比如說‘醍醐灌頂、茅塞頓開、豁然開朗、恍然大悟’?他說我們找不著。”
“‘道’字上面是陰爻陽爻,一陰一陽謂之道,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這就是我們中華民族為什么叫中華人民共和國,這共和多厲害,就是什么文化來了全都包容……中華民族最厲害的一點就是什么文化到我們這里最后都共和了。一個德國人,叫萊布尼茨,他看完了這兩個符號,讀完了道德經,研究完了《易經》之后,他把他原來手稿扔到紙簍里,然后把二進制就給注冊了……最后各位知道,二進制用在了電腦上,電腦現在又變成了互聯網,全世界一網打盡,那么網絡的概念,最早是誰提出來的呢?還是老子,叫天網恢恢,疏而不失……一所以這些文化啊,我們應該驕傲一下,但是每當我談到這的時候,總有個別人,在那塊兒還不服氣,《道德經》這玩意兒就能發明二進制?那一臉的奴才相就出來了。”
除了“共和”的說法來歷不明,“二進制”之類故事與翟使用的眾多段子一樣,均非其首創。與“二進制”相關的被翟“引證”的還有諾貝爾獎獲得者發宣言號召人類到孔子處“尋找生存智慧”、“牛頓當了一輩子科學家,最后改信神學”、“美國一些大學學雷鋒達不到一定次數不準許畢業”、“《亮劍》成了500強公司及國外大學的教材”之類人云亦云異想天開的笑話。翟的知識可能需要更新:早有中國人提出,64個遺傳密碼來自六十四卦。
翟有時還會化身為“外國人”:“現在外國人不得不承認說中國漢字就是古代高科技,倉頡造字的時候驚天地、泣鬼神,所以我們的漢字都是觀天地之相、真修實證拿出來的符號,跟拼音文字、拉丁文字不是一個概念。外國人過去不承認中醫現在使勁學,過去說我們的中醫是偽科學,現在發現中醫早已超過了哲學宗教的范疇,甚至能說是人的終極關懷。還偽科學?你能說鳳凰是偽雞嗎?”
“大師”偶爾也以回憶的方式談一下經濟問題:“我5年前在清華大學講課的時候,我提到華爾街金融危機,他們說我危言聳聽。明眼人就可以看到,一般等價物的特殊商品(這是“異人”所授之經濟學)是用來交換的,今天我們的貨幣金融早已經偏離了它的本質。”
有時候,“大師”也“應用”一下“西方文化”來證明東方真理:“毛澤東講很多話人聽不懂,人需要一點兒精神,甚至說精神一到,何事不成。所以說E=MC2,質能是可以互相轉換的。”
的確連篇累牘。不如此,不足見“大師”風采,即如此,亦是掛一漏萬。崔的“學說”是一個由謊言、無知、吹牛、名人名言、道聽途說構成的奇妙的混介物,趙士林的描述相當貼切:“北京的夏天,您會經常看到光著膀子坐在胡同里的佩爺,他們東拉西扯,云山霧罩,小著邊際,這位所謂的‘國學應用大師’原來就是這樣一位佩爺。”
以翟今年5月在深圳“第三屆全球酒店業文化產業高峰論壇”(翟去年亦參加此論壇,兩次皆數小時的演講內容幾乎一模一樣,連開場白都未改動。翟真的沒再“掉進哪個洞里”)的演講中的一段結束我們的奇妙之旅:“鐵人王進喜紀念館建成之后領導人剪彩的時候,天上出現了滿天的霞光,這不是迷信。毛澤東銅像安放好之后,日月騰輝,杜鵑花在不該開放的季節滿山遍地開放了,這不是迷信。另外一些大的道場舉行法事的時候,天上出現天象變化,這不是迷信。在河南的函谷關老子寫《道德經》那個地方,當幾千個人誦讀道德經的時候,那時候也讓我去做演講,天上出現大光環,50多家媒體做了見證,有關媒體做了報道《函谷關論道,紫氣東來》。當領導人、媒體工作人員和企業家看到這種天象的時候他們震撼了,震撼人心的力量是多么地強大。所以國是放大了的家,家是縮小的國。人身即是天地,天地即是人身,吾心即是宇宙,宇宙即是吾心,用一人之身體驗天下之相,用一人之心追求宇宙真理,這才是文化最本原的部分。”
對話
何以翟的“應用”表現出的猥瑣、淺陋與其背誦的“圣人”之言懸殊乃爾?大概可用翟經常教訓觀眾的話解釋:“一個境界低的人,講不出高遠的話;一個沒有使命感的人,講不出有責任感的話;一個格局小的人,講不出大氣的話。”
而且,把道德教訓當作國學,原本就是唬人的勾當。章太炎同意章學誠“六經皆史”的意見,認為“若把經典當作修身的書,便只看了小小一角,本意差得遠了……可笑現在一班講今文學的,把經典看成奇怪的書,把孔子看成耶穌、摩(今譯穆)罕默德,真是喪心病狂。”至于翟喜歡引用的《大學》,“若說實話,《大學》、《中庸》,只是《禮記》中間的兩篇,也只是尋常話,并沒有什么高深玄妙的道理,又不能當作切實的修身書。”不知道翟“大師”看到黑格爾的話會不會刺激更深:“(《論語》)里面所講的是一種常識道德,這種常識道德我們在哪里都找得到,在哪一個民族里都找得到,可能還要好些,這是毫無出色之點的東西。孔子只是一個實際的世間智者,在他那里思辨的哲學是一點也沒有的——只有一些善良的、老練的、道德的教訓,從里面我們不能獲得什么特殊的東西。”
如此嚴肅地討論翟的“應用”也有點兒滑稽,它們本不值一駁。一個津津有味聽著此類“東拉西扯”夢想“21世紀是中國人的世紀”的民族,頻頻接受“翟大師”們的洗禮,理所必然。
“我跟翟鴻燊很熟。”學習型中國促進會執行主席、北京人間遠景文化教育集團董事長、金口財總教練劉景斕對《創業家》說。劉從2000年開始舉辦“學習型中國世紀成功論壇”,迄今已11屆。大約從2006年始,翟與下面要寫到的劉一秒成為該論壇的固定邀請對象。“他很有演講功底,討人喜歡,市場(表現)本身就有說服力。那些企業家身家過千萬過億,腦子一定不差,能在下面聽得很入迷,(說明)本身就很有價值。(翟)聲音有穿透力,在舞臺上有幽默,自己那套東西講得非常熟,國學應用的東西能觸到老板的需求,所以比較受歡迎。”除此,劉不愿多說。“他講的東西不多,老講那一塊兒。其他的我們不了解。”
“演講功底”是培訓業講師的基本功。“在我們培訓公司練口才很容易,”一位培訓l業資深從業者對《創業家》說。“幾天時間(教會你)怎么突破心理障礙,怎么整理演講稿。很容易。”事實可能就是這樣。采訪劉景斕時,正值劉舉辦的為期四天的“金口財。未來領袖特訓營”結業,那些年齡跨度從小學生到高中生的學員在臺上高呼:“我演講的題目是:你真的說到做到了嗎?我的廣告宣詞(宣傳詞)是:想成為未來的領袖,就必須有道德,如果你連道德這么一點小事都做不到,你根本不會成為未來的領袖!”“各位未來的領袖,我演講的題目是:意想不到的成功秘訣。大家想不想成為未來的領袖?想不想聽我講?”學員均為劉所培訓的成人學員(多為“500萬身家以上的企業家”)的子女,據說與四天前相比,他們的演講能力已完全改觀。
我們與翟鴻燊通過三次電話,最終翟拒絕了我們的采訪。在其中一次十幾分鐘的通話中,翟回答了我們的一些問題。
《創業家》:翟教授,請教國學的范圍包括哪些?
翟鴻燊:談這個沒意義,網上都能查到。要真聊,就聊點兒四書五經、《道德經》、佛法。你要是真對《金剛經》、《心經,有一定興趣,我給你找幾個象樣兒的法師、找幾個象樣兒的領導坐一坐,談一談。
《創業家》:給我們聊聊這個行業。
翟鴻燊:聊行業,教育部都不管,我們扯這個淡干啥?聊這個好那個壞,不扯那個淡。干這行兒的人水都挺深的。我接觸的大牌記者太多了,再個錄音筆放桌子底下,有什么意思?
《創業家》:您給我們的感覺好像橫空出世。
翟鴻燊:沒有橫空出世的。臺上輝煌,你知道人家背后經過多少努力?都說趙本山怎么怎么火,不知道人家趙本山積累多少人脈,跟中央領導啥關系。
《創業家》:講講您的經歷。
翟鴻燊:說什么過去,沒意義。
《創業家》:您對史學也有研究嗎?
翟鴻燊:當然得研究,由經入史嘛。《創業家》:陳桓、陳寅格他們的著作看不看?
崔鴻燊:誰?干啥的?
《創業家》:都是歷史學家吧。
翟鴻燊:會學習的人都是書越讀越薄,哪有越讀越厚的?紀曉嵐編完《四庫全書》,說前人都把道理講完了,還寫什么?孔子也是述而不作。(學問)分科就不究竟,孔子、釋迦牟尼都是跨時空的。
《創業家》:現代企業組織來自西方,中國古典文化真的能跟它結合?
翟鴻燊:中國古典文化沒有西方東方、國外國內之分,是宇宙觀。人類最大的悲哀就是分東西方,四海之內皆兄弟也。人類有爭執就是對宇宙的真相沒有認識,道是跨時空的。
《創業家》:還是希望跟您當面聊聊。
翟鴻燊:看緣份吧,真有緣碰到一起,不帶任何目的,大家“場”對,就談一談。不要做“破場”的事兒,心懷鬼胎,結些仇恨。整誰都不白整,你整這個一下整那個一下,都不白整。
在這篇文章的采訪過程中,一位在京讀書的研究生告訴《創業家》,她在湖南的母親今年初參加了一個名為“華之富萬人互助創業大聯盟”的傳銷組織,有眾多頭銜的翟鴻燊被該組織作為號召。這位研究生在網上搜索翟的資料,看到民族大學教授趙士林對翟的“揭露”,勸其母脫離了該組織。《創業家》記者在網上找到關于這一“聯盟”的介紹,翟被冠以“華之富理論導師”。我們通過手機短信向翟鴻燊詢問,翟短信回復:“網上很多資訊是虛擬的!不知情!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