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因別列列申國際化的生活經歷,以及其駕馭俄漢雙語寫作的高超能力,使之“流亡者”的身份尤為特殊。別列列申筆下的中國風景總是摻雜著難以抑制的思鄉愁與懷鄉病,其詩歌體現了中國詩歌中固有的天人合一的勝境,有著濃厚的宗教情結。
關鍵詞:僑民 哈爾濱 詩歌
俄羅斯的僑民文學歷史悠久,影響甚巨,不僅涌現了一批如納博科夫、布羅茨基、布寧、索爾仁尼琴等光照世界文壇的大家巨匠,還誕生了阿·涅斯梅洛夫、米·什梅謝爾、阿·阿恰伊爾、瓦·別列列申、尼·巴依闊夫等數十名頗具代表性的作家、詩人。俄僑文學的源頭可追溯到四百五十年前,從當初的地下潛流躍升為當今學界的顯學,在記述歷史、傳達心靈的文字刊載過程中完成了正名。
哈爾濱,曾經在20世紀初期前后成為失意的俄僑避難所,一所慰藉心靈的第二故鄉,尤其是后來被謂之為“第一浪潮”的時段,涅斯梅洛夫、別列列申、阿恰伊爾的詩作有著濃厚的“哈爾濱音調”,并且作品數量豐厚,質量上乘。“我們仿佛看到流亡文學的作家和作品出現在一道顫動的亮點之中。這些人站在新世紀的曙光中;19世紀的晨曦照在他們身上,慢慢驅散籠罩著他們的奧西安式的霧氣和維特式的憂郁。我們感到他們經歷了一個恐怖的流血的夜,他們臉色蒼白而嚴肅。但他們的悲痛帶有詩意,他們的憂郁引人同情;他們不能繼續前一天的工作,而不得不疑慮看待那一天打下的基礎,而且得把一夜的浩劫留下的碎片收攏起來。為此他們想到屈辱,他們的感情的迸發表露了這種情緒,在這里面人們可以感受到激發人心的力量。”①評論大家勃蘭克斯的論斷一語中的,道破了“第一浪潮”詩人群的情感包纏,認定了他們詩作的文學史意義。七歲來到哈爾濱的別列列申,無疑堪稱俄僑文學的翹楚,享有一定的世界聲譽,在移居南美之后他成為當地一時無二的優秀詩人。
別列列申在哈爾濱停駐多年,出版詩集五部,即《途中》(1937)、《善良的蜂箱》(1939)、《老水手的故事》(1940,譯作)、《海上之星》(1941)、《犧牲》(1944)。別列列申專情于中國文化,精通漢語,是高水平的漢學家,翻譯了《離騷》《道德經》及部分唐詩,對中俄文化交流貢獻頗大。
因別列列申國際化的生活經歷,以及其駕馭俄漢雙語寫作的高超能力,使之“流亡者”的身份尤為特殊。他既有不適于當局的政治傾向,不同流俗的道德觀念,也有回歸傳統的渴望,這些復雜的愁緒交叉疊繞,構成了詩人作品的精神譜系,這成為進入別列列申詩作的重要入口之一。
離別家鄉歲月多,別列列申筆下的中國風景不論多么美妙,總是摻雜著難以抑制的思鄉愁與懷鄉病。《懷鄉病》干脆徑直成為詩的題名:
我不能把心分成份兒,成片 / 俄羅斯,俄羅斯,我金子般的祖國 / 我博大的心愛宇宙一切國家, / 然而,惟獨對你的愛,超過對中國。 / …… / 當深秋,10月初的日子里 / 親切,卻又令人發愁的北風蕭瑟, / 當黃昏的晚霞燃得像篝火, / 我往北方看得更久,且更多更多
正如著名作家羅曼·古爾所說:“俄羅斯一直和我們生活在一起,生活在我們的身上——在我們的血液里,在我們的心中,在我們對世界的看法中。”和其他流亡的俄僑詩人一樣,別列列申始終聚焦于俄羅斯大地,盡管身飄天涯,淪為異鄉客,但客心似流水,萬流始終流向大海,對俄羅斯的牽掛翻越了隔阻的千山萬水,是隨時隨地可以引發的情感大壩。《我們》一詩坦陳了流亡者淪落四方的痛苦,而他們的靈魂的根基長在俄羅斯。“身處天塞地凍的極地,或在回歸線內的熱帶, / 什么樣的光照耀著我們? / 哪有蘋果樹繁花競開?”詩歌中洋溢著真實而熱忱的愛國之情,對于詩人而言,“流亡甚至對他有好處。流亡強化了他對俄羅斯的感情,并使他先前就很濃烈的詩歌之汁液變得更濃縮了”。
在別列列申的詩筆下,經常出現勇士、迷途者的意象,這是我們理解詩人情感世界的重要語匯。在詩人看來,祖國俄羅斯是痛苦的歡悅,是奇異的鄉愁,是永遠不會疲憊的渴望,是一把溫暖的泥土,既揮之不去,又割舍不斷。“因此背負信念、箴言, / 接過真理與古老的旗幟, / 直到骨髓是俄羅斯人, / 我是一個迷途的勇士。”這首《迷途的勇士》語調舒急有致,體現了俄文詩歌精嚴整飭的藝術魅力。詩中的主角是一個流亡中國的俄羅斯人,盡管時有愉悅的片刻,甚至設想成為古老中國的臣民,自在適意地讀經典學文習字,但“俄羅斯歌曲”一旦出現,仿佛“那歌曲能讓心靈燃燒”,讓詩人時時警醒自己不能“樂不思蜀”,而要做一個返抵家國的勇士。對詩人而言,“俄羅斯人”是他無法擺脫的文化身份,“俄羅斯情結”是他無法回避的精神內傷。
再次無家可歸四處漂泊,
我不得不把剩余的歲月
在巴西的外省鄉間度過,
巴西成了我第三個祖國。
別列列申的著名詩篇《三個祖國》中視角馳騁俄羅斯、中國、巴西,描繪了徹底無家可歸的流亡者形象。難能可貴的是,詩人在頻繁流浪中找到了心靈的療傷法,即詩人以更大的愛面對宇宙世界,從狹窄的疆域之愛延伸到終極的思索,“歌聲的碎片已毫無意義, / 都將隨風飄零歸于寂滅”。遺憾的是,別列列申盡管對中國文化懷有深切的好感,但沒有真正走進中國人的生活世界,無法切入中國大眾的喜怒哀樂,這對別列列申或者所有生活在中國的俄僑作家來說,是一個遺珠之憾。倘若他們有了觀照當時中國民眾現實生活的目光,俄羅斯和中國文學史上將會增添更多力作。
如果純以流亡詩人看待別列列申的話,那絕對是不準確和不全面的。在俄僑詩人群落里,別列列申的一些詩歌具有別樣的風姿,詩人除卻表達人所共有的心理感受外,還多了一層反思和觀照,成為在哈俄僑詩人中的一個“異數”。
別列列申的《湘潭城》體現了中國詩歌中天人合一的勝境。在此詩中,人為天之心,詩為人之心,詩人視人生為自然的一部分。“一路歡欣奔向湘潭城, / 奔向和平與寧靜, / 誰能夠禁止夢中飛行?—— / 飛向隱秘的幸福仙境。”別列列申試圖以詩歌為媒介,在挖掘人類幸福潛能的原則下,重建人類社會和自然界。
在《中海》《湖心亭》二首詩中,詩人做到了主客相融,靈氣標舉,鮮活畢現,毫無做作和生澀,表現出一個藝術純熟度較高的詩人稟賦。“詩在其原初狀態下就是樹、石頭、太陽、河流自身的言說和吟唱,它是詩人的母語。離開了這一深深扎根大地的母語……言說便沒有底氣,沒有秩序,就只是混亂的狂叫與無聊的情感分泌。”②這些詩歌既有西方自然主義詩歌的烙印,更有深受中國詩歌傳統影響的反映。“須知蘆葦和花上蝴蝶,/同樣也可以生存久遠, / 只要用妙筆輕輕描繪, / 翩翩性靈凝聚在筆端。”“蘆葦”“蝴蝶”“花”等尋常物象,化為融會詩人情感與哲思的復雜體,從外在的景象轉化為詩人的心象。見澈性靈的文字來自別列列申對詩藝的刻苦修煉,故而靈感襲來之時如行云流水般暢達,似真水無香般圓潤,若靜水流深般深邃。
更耐人尋味的是,別列列申有著濃厚的宗教情結,在哈爾濱期間讀佛經,著僧袍,儼然一個中國佛教徒。在戰爭、荒亂面前,流亡者焦灼地尋求自身之外力量的安慰與支持,是俄僑詩人應對丑惡與黑暗生存現實的一種策略。別列列申超群拔俗的重要表現是不借助宗教宣泄憂愁等消極情緒,而是更多地描寫潔凈脫俗、幽靜峭曲的山林景致,傳達萬慮全消、淡泊自在的心靈大境。“目光慈祥注視著風塵, / 那是金光籠罩的觀音, / 從天上,從無邊智海 / 飄然降臨,保佑我們。”在《湖心亭》一詩中,詩人眼中的山水皆具靈性,草木都有哲思,詩人的靈感來自頓悟,非但詩中常有“廟”“觀音”等語匯,光是純粹的詩歌就幾乎達到了禪的真如境界。別列列申詩歌透露出的宗教情懷,其基本精神正是東方宗教所倡導的“禪趣”。在《中海》一詩中,詩人寫道:“花影抉疏,如此寂靜, / 是上蒼賜予我的獎賞, / 我沒有做過更美的夢—— / 偌大的園林荷花飄香。”別列列申詩中提及的是“上蒼”而非“上帝”,可以見證詩人慣于從自然認知世界,體察感受,以明心見性傳達哲思,在看似平常的生命流溢中,彰示一派生機與精彩,這對一個流亡的僑民詩人來說,超越了苦難生活的羈絆,實現了邁向詩歌高峰的躍進。
相對于納博科夫、索爾仁尼琴、布寧等世界級大家而言,別列列申詩歌成就被無意縮小了,中國俄語研究者們多以思想內涵歸類,對他的詩歌題材則淺嘗輒止。作為俄僑詩人,別列列申是重要的代表人物,應當加以仔細研究;作為俄羅斯詩人,他的詩歌地位也應當予以重估。筆者真誠地希望有更多的研究者關注別列列申,突破語言的局限,真正讀懂、讀透別列列申。誠然,僅僅通曉語言而無解讀作家、作品的能力,也應當是外語學人竭力更改的弊病。
參考文獻:
[1] [丹]勃蘭克斯:《十九世紀文學主流》,張道具等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198頁。
[2] 崔建軍:《純粹的聲音》,東方出版社1995年版,第37頁。
本文為2008年綏化市社會科學重點規劃研究項目“哈爾濱俄僑文學研究”系列文章
作 者:張國俠,黑龍江綏化學院外國語學院講師,文學碩士,主要研究方向為俄語語言學;潘金鳳,黑龍江綏化學院外國語學院講師,文學碩士,主要研究方向為俄羅斯文學。
編 輯:張玲玲 E-mail:sxmzxs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