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邊沁設計的全景敞視監獄,實質上是一種完美的權力實施機制,它使監禁體系只需要付出很小的代價,就能使每一個人自覺成為自己的監視者。從《一九八四》的監視者的目光無處不在到《黑客帝國》里的監視者的目光根本不為人所覺察,全景敞視監視也逐步地進行自我的進化與演變。然而,對人類來說,社會體制的極權讓位于現代科技的極權,潛移默化的力量讓人深陷其中,對于無處不在無所不能的系統來說,任何個人都只是系統的一個毛細血管,這種精神對精神的權力,身在其中的任何個人都不能幸免。
關鍵詞:全景敞視監視 黑客帝國 一九八四
邊沁于1791年首次倡導的圓形監獄,即全景敞視監獄,其基本結構:監獄的四周是一個環行建筑,監獄中心是一座眺望塔。眺望塔的塔墻上安有一圈對著環行建筑的大窗戶,環行建筑則被分成許多小囚室,每個囚室都貫穿建筑物的橫切面。每個囚室都有兩個窗戶,一個對著中心眺望塔,與獄墻上的窗戶相對;另一個對著外面,能使光亮從囚室的一端照到另一端。在這樣的圓形監獄中,中心控制塔只需安排極少數的監督人,甚至可以只安排一個人。因為通過逆光效果,這個監視者可以從眺望塔內與光源恰好相反的角度觀察四周囚室里被囚禁者的小人影。在圓形監獄的環行邊緣,被監視者是徹底被觀看的,但他不能觀看到監視者;同理,在中心眺望塔,監視者能觀看一切,但是不會被觀看到。罪犯因此而惶惶不可終日,不敢造次。這樣的監獄結構,既可以起到有效的監視作用,也能夠讓監視人完全處于隱蔽而安全的境地。在福柯看來,這種圓形監獄的設計結構及理念不僅適用于監獄,而且可以推廣到其他領域。福柯將其視為現代約束技術的典型,它體現了權力與知識的結合,并形成一種新的監視機制:不僅牢房里的犯人被監視,而且看守們以及可以暗中監視所有下屬雇員的總管也同時被監視和觀察。由于全景敞視建筑的可視性,使得監視者可以辨別出哪些行為需要得到矯正,并根據所觀察的結果制定紀律。這樣,它無須使用暴力就能自動地使其對象產生一種真實的馴服,因為被監視者在無時不在的注視中,將權力壓制自動地施加于自己身上,使之成為征服與約束自我的本原。
這種全景敞視的權力運行機制和權力管理系統,對英國作家喬治·奧威爾的創作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并在其代表作《一九八四》中得到全面細致的再現,以至于這部政治諷喻小說被稱為“對全景式監督社會準確真實的再現”①。
邊沁的全景敞視監獄,是一種監控和權力的制度化,即“權力不再體現在某個人身上,而是體現在對于肉體、表面、光線、目光的某種統一分配上,體現在一種安排上,這種安排的內在機制能夠產生制約每個人的關系”②。它有三大特點,即無處不在的敞視監督;觀察者的隱秘;監控的制度化。喬治·奧威爾筆下的大洋國,更是將其中的特點發揚光大,利用體制設計和高科技輔助,把敞視監督的范圍和角度加以延伸,使之遍布到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但從實質上來說,仍然屬于傳統全景監控理論的變體和延伸。
在《一九八四》中,最能體現監督無處不在的監控工具,無疑就是那塊神奇的“電幕”了。這種現代監測器廣泛被安裝于住宅、工作單位、公共場所,只能調低音量,卻不能完全關上。監控者通過電幕,不僅能監控人們的外部言行,還能通過人們臉部的細微表情甚至呼吸的輕重,從而偵測被監控者的心理活動,以確認其是否在犯“思想罪”。而且,電幕并非僅僅單純的接收,而且還能放送,當人的行為不符合規范或者僅僅只是心不在焉走神時,電幕中可能就會突然出現一個粗暴或者潑悍的聲音加以提醒。書中的主人公溫斯頓在做體操時走神了,電幕中的女教練(思想警察)就馬上提醒道:“6027號史密斯!不錯,就是你!再彎低些!你試試看。再低些!現在好多了,同志,現在站著,全組的人都看著你。”③
電幕只是監控者的工具,而無所不在的“老大哥”,卻是在心靈上控制著人們的一切。顯然,老大哥是被神化為一種權力的符號,只有對老大哥無限的愛和對統治者無限的忠誠,才是思想正確的唯一準則。在這個準則下面,處于等級結構底層的人互相監督,互相告發,即使在家庭內部,也是子女監督父母,妻子監督丈夫,使得居于其上的統治者基礎無比穩固,無比安全。書中主人公的朋友派遜斯,雖然無比忠誠老大哥,卻在睡夢中不知怎么說了句“打倒老大哥”,結果被七歲的女兒告發而被拘捕。可悲的是,這時候的派遜斯,沮喪之余反而為女兒的行為自豪:“她在門縫里偷聽到我的話,就去報告了巡邏隊。一個七歲的小姑娘夠聰明的,是不是?我不恨她反而為她覺得驕傲。”④
確實,全景敞視監視要依靠監視者的隱蔽性,但更需要依靠被監視者之間的隔離。在邊沁的設計中,被監督者是被置于封閉隔離的牢房,使之無法產生接觸。而大洋國則通過巧妙的分隔監督機制,讓被監督者之間產生疑懼而不敢交流,溫斯頓自以為從同事奧布林的眼神對視中找到了某種微妙的心照不宣,他太渴望這種異端思想的交流,最終卻誤入秘密警察的圈套。在這種彼此提防與不信任的環境中,被監督者之間由于缺乏信息交流而變得孤立,因而更容易被監督體制所劫持。當他們習慣并依賴劫持者提供的信息時,他們也就安于劫持者給他們提供的環境。這是人本能的一種心理防御機制,即將不良刺激轉化為良性刺激,具體表現為自欺欺人、選擇性遺忘、合理化,尤其多見的是將自己的境遇合理化,甚至依賴與熱愛這種剝奪自己自由的體制。巨大的剝奪與渺小的賜予雖然不成比例,但當人開始熟悉甚至依賴體制化的時候,個人也就喪失了存在的意義。于是,當英社黨秉持“誰能控制過去就能控制未來,誰能控制現在就能控
制過去”的原則,從思想上將被監督者劫為人質時,那些被監督者,在喪失自由思考能力的同時,自身也就成為了奴役者的幫兇。
與喬治·奧尼爾全景敞視監督社會不同的是,電影《黑客帝國》卻是構建了一個全景敞視的窺探式社會。這個社會真實與虛幻并存,窺視無所不在。黑客帝國
是什么呢?它是母體,是矩陣,是系統,是控制。它是敵人,人們置身其中,四處可以見到的官員、商人、教師、律師、木匠以及其他蕓蕓眾生,都有黑客帝國的身影如影隨形;而當人們置身辦公室、課堂、會場、股市、網絡、廁所以及睡夢中,它也會無處不在,跟蹤他們,控制他們。同時,黑客帝國又是朋友,人們一旦與它鏈接,就不愿斷開,許多人已然適應而且上癮,離不開這個系統,轉而會捍衛它。在那個奇妙的世界,我們可能既是受監視者又是監視者,既是受虐者又是施虐者,既是人質又是綁匪,既是自己又是自己的敵人。
黑客帝國的社會無疑要比大洋國單純的警察社會復雜得多。大洋國的監督者是讓被監督者生活在惶惶不可終日的恐怖中,在朝不保夕的恐怖心態中麻醉自己,從而對體制產生某種認同和依賴。而黑客帝國則是讓被監督者生活在自我想象的虛幻空間,真實與虛幻之間無從分辨也無須分辨,就像嬰兒對母體的子宮一樣無從分離;大洋國是一個毀損型的社會,多余的社會生產力必須通過戰爭或者其他手段予以摧毀,使廣大民眾保持貧困,防止人們學會獨立思考,維護等級社會的基礎。權力不是為了增加社會福祉,僅僅是為了維系權力本身。黑客帝國的社會則是一個系統的社會,系統自我建構、自我描述、自我調節、自我維持、自我操作、自我創生;它是溝通的建造物,是代碼區分的二元世界。有了君子與小人、信徒與異端、人民與敵人、合法與非法之別,控制就會變得簡單,規制就來得方便。大洋國抹殺思想存在的意義,通過雙重思想和語言的改造(即新語),使之無法負荷復雜的思維。即使出現自相矛盾的現象,在雙重思想面前,任何不合理的事物都能夠自動被人忽略或忘卻。黑客帝國的社會卻在客觀上抹殺個體存在的意義,任何復雜的事物都能變成可以用代碼闡述的方程,個體更是簡化成為系統的一個數字代碼。在這個世界,系統無所不在、無所不知、無所不能,卻又是無影無形、有所為有所不為。人們無從反抗,甚至無從感覺系統的存在。只是在冥冥中,系統的“濾壩”不斷升級,隨時過濾雜音,刪除亂碼。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大洋國式的極權社會,其最大的優點也就是其最大的缺點——即監督者與被監督者之間信息不對稱狀態的維系取決于外部環境的制約。監督者利用監督的隱蔽性,使被監督者始終處于孤立無援的狀態,既無法確定監督者的身份,也無法與其他被監督者產生聯系。然而,當這種信息不對稱的情況因偶然事件而改變,如溫斯頓之類的思想異端分子取得了某種聯系,從小水滴慢慢聚攏成河流、海洋,當他們彼此異端思想的交流形成的秘密渠道無處不在,再也無法為監督者所掌控,甚或監督者自身都產生了動搖與懷疑,那么這個社會的末日也就為期不遠了。然而,黑客帝國的社會則復雜得多,人們即便能夠發現其源代碼,返回源代碼并根本改變它也幾無可能。充其量Matrix系統自我死機,讓系統里的人類自行選擇發展方向,但時機一變,就又回復原狀,重新掌控一切。這就不難理解,任何推翻過去壓迫的嘗試,都沒有帶來解放的現實,任何翻轉現實統治的超越,都打造了另一種未來的統治現實。解決問題的方案有時會造成更多的問題,就如醫治病人的療方常常會帶來更多的病癥。完美的世界如同完人,只存在于幻想之中,卻不可能存在現實世界。高明完美如黑客帝國,也會出現先知這樣的變異程序,出現尼奧這樣無法去除的變異代碼,更何況作為蕓蕓眾生的代碼本身,除了以病毒復制的形式顛覆系統,又能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作為呢?而在這個時候,身為救世主的變異代碼尼奧,除了協同系統刪除病毒以維護系統的完整,根本不可能有別的選擇。
據報道,英國目前有450萬個監控攝像頭日夜監視著普通人的生活,甚至連偏僻的鄉下小村莊都不例外,一個倫敦人平均每人每天都會被監控鏡頭拍到約300次。⑤不斷增加的攝像頭在打擊犯罪的同時,已經讓公民隱私組織越來越感到不安。確實,只要將攝像頭窺視的范圍擴展到私人空間,再輔以一套黑客帝國式的過濾和分析系統,現代社會與黑客帝國的虛擬世界也就是一步之差。六十多年前,喬治·奧威爾以先知般的眼光,預言了極權政體監控下人類失去自由的悲慘境遇,但他不可能預想到,當信息技術的發達把社會各個層面網絡化之后,個人作為活躍又孤立的代碼,在這個窺探與被窺探并舉的世界,又該如何保證其自我和自由。
① 李鋒:《從全景式監獄結構看〈一九八四〉的心理操控》,《外國文學》2008年第6期,第67頁。
② 福柯:《規訓與懲罰》,劉北山、劉遠嬰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7年版,第226-227頁。
③④ 喬治·奧威爾:《一九八四》,中國戲劇出版社2002年版,第18頁,第148頁。
⑤ 《英禁止監控探頭裝竊聽器》,《青年時報》2008年1月29日,A14版。
作 者:張麗華,湖州師范學院外國語學院副教授。
編 輯:水 涓 E-mail:shuijuanby@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