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親們
我有四個母親,因為當時的社會環境,爸爸既然給我們組織了這樣一個家庭,我也感受到它的溫暖,那就接受它吧!我愛我的爸爸,也愛他身邊的人,就像我媽說的:“我愛我的丈夫,也愛他的父母以及每一個家庭成員。”
我的母親曾正蓉(1901-1961年)60歲時病逝于四川。我的外祖父曾星五是四川內江人,老實憨厚,心地善良,但不是很精明。他開了個綢緞鋪,生意還過得去。母親有三個弟弟,家里就她一個女兒,所以外公很疼她,特別請了私塾老師教她讀書識字。母親雖然沒有正式上過學,但能看報、寫日記、記賬,特別還看過不少古典小說。
我母親因為結婚11年才生了我一個女兒,所以非常疼愛我,我們的關系就像朋友一樣。爸爸時常在外面東奔西走,很少在家,更何況他們兩人是包辦的婚姻呢。真的,他倆都有說不出來的苦。不過,母親的氣度還比較大,心態也比較平和。她時常說:“既然父母做主,把我嫁給了你爸,我就要把這個家擔起來。他喜歡的人,我當然要學著去愛她們;他的兒女,理所當然也是我的兒女,我要用心去撫養他們。”因此,父親去敦煌的三年,我們五個姐妹上學、讀書、穿的、吃的全由媽媽一手操持。特別是我們五個人從頭到腳,包括毛衣、毛褲、鞋襪,都是媽媽一針一線親手縫制出來的。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從睡夢中醒來,媽媽還坐在燈下不停地縫補。家里的生活費,每月都是她本人從鄉下輾轉到城里肖伯伯的錢莊上去借,一切都是為了這個家。
我覺得媽媽在處理一些大事上,特別是在一些關鍵的地方是很明智、很愛國的。1953年,父親早已在國外,而臨摹的敦煌壁畫有279幅留在家里。成都的天氣陰冷潮濕,母親很擔心那些畫會霉爛損壞。在大哥(心智)回家探親時,母親和他商量:“是不是把爸爸的畫捐給政府比較好?如果霉爛或丟失,我們會后悔的啊!”于是,母親和大哥就去四川省文化廳聯系此事。沒想到,當時的官員竟然這樣回答:“張先生是自由職業者,沒經他本人同意,我們不能接受這批東西。”我母親急了:“這不是一兩張畫,而是二百多張畫,要是損壞或丟失,也是歷史的損失。如果你們不能接受捐贈,那么,我們是否可以委托你們保管?”后來,幾經磋商,文化廳方才同意代為保管。事后,母親去信給父親,告知此事。父親的態度很鮮明,完全贊同。幾年后,母親過世了,父親仍舊沒有回來。1962年,文化廳通知我去辦理正式的捐贈手續,并頒發獎金四萬元;明確說明,兩萬元給張大千的家屬和子女,另外兩萬元留給張大千歸國旅游時使用。但父親一直沒有回來,最后,這兩萬塊錢也分給幾個子女了。
母親到了晚年,雯波媽生的小弟弟心建,也由母親照管。在她死后,我看到她的日記,不禁傷心地哭起來了:“我年輕時,坐在寫字臺旁等待我的丈夫回來;到了晚年,我依舊坐在這里盼望我的女兒下班回家,我一生都在期盼和等待中……”還有一段讓我更傷心:“我今天真后悔,為什么要打小多毛(心建)?他是個孩子,調皮不懂事。嬰兒時,父母就把他扔給別人,沒人管。而我呢?長時間沒和丈夫在一起,我們都是在感情上被遺棄的人,我們就是孤兒寡母,我們是一根藤上的苦瓜,我應該加倍地愛他才對。我發誓,今后再也不碰小多毛一根汗毛了。”
還有一件令我掛懷的事。小時候,我曾和媽媽長期住在蘇州,父親在北京。某天,二伯父對媽媽說:“八嫂,你應該帶著孩子去看看老八,也正好在北京玩玩。”于是,我和媽媽就去北京看爸爸。爸爸見到我們,對媽媽說:“你也看見了,我很忙,你來北京一趟也不容易,我特別請個人帶你們去故宮玩玩,也開開眼界。”沒想到的是,爸爸請的人竟是當年宮里的一個小太監。小太監把我背在背上,一邊走,一邊介紹當年宮里的情形。我沒有想到,媽媽把這件事記得特別牢,她幽默地對我說:“十一呀,你還真有福氣,小太監背你游故宮啊。”現在,我猜想媽媽當時的心情,可能會有些遺憾——終究還是沒能和爸爸一同游玩。
母親去世前,腦子非常清楚,拽著我的手說:“十一,我和你爸爸的婚姻是你祖母包辦的,你爸爸和我沒有什么感情,但我們畢竟夫妻一場,在生活上他沒有虧欠我一絲一毫,盡到了做丈夫的責任。我在家庭里也做到了我該做的,上侍候公婆,下撫養子女。我們倆只是完成人生的這一幕戲而已。我從沒有半點怨恨,這是命中注定的。可是,你是他的親生女兒,我死后,你就是爬也要爬到美國去,把我心中的話說出來!”
我的第二個母親黃凝素,出生于1907年,比爸爸小8歲。我爸爸、媽媽結婚時,她只有12歲,還是個小女孩。她是我奶奶娘家的遠房親戚,父母早死,只留下姐弟兩人,弟弟叫黃文度。奶奶見他們無依靠,就收留了他們,父親也很關心他倆。幾年后,小女孩漸漸長大了。她與我父親沖破舊的封建觀念,自由戀愛了。她16歲時有了我大哥心亮,接著心智哥、心瑞姐相繼出世。凝素媽和爸爸感情很好,也是四個母親中長得最漂亮的一個。她聰明伶俐,接受新事物快,而且嗓子特別好,很喜歡京劇,唱得一口程派青衣。
凝素媽一共生育了11個兒女。既要照顧孩子,又要照顧丈夫,幾乎是不可能的,因此,就有了我第三個母親。
第三個母親楊宛君(1917年出生)是1935年到我們家的。她是北京人,唱京韻大鼓出身。姨的身材高大豐滿,很像楊貴妃,也有一些文化,而且聰明好學。她每天給爸爸展紙磨墨,看父親畫畫,后來也學會畫幾筆。1941年父親去敦煌時,她也跟著去照顧父親。另外,她還唱得一口漂亮的京劇老旦,二胡也拉得特別好。
1949年,爸爸和雯波媽走了,把姨留下了,她當然很苦惱。此后,她的生活來源,一方面是父親斷斷續續給她寄些錢;另一方面,她還把父親給她的一些畫拿來變賣。后來,她參加過西南鐵路文工團,唱京劇;最后回到北京,自己畫一些扇子之類的小工藝品拿來賣,還曾做過某某區的政協委員。姨為人比較直率豪爽,張家晚輩們都很敬重她。
我的第四個母親徐雯波(1927年出生),曾經是我們家的鄰居(在成都郫縣太和場)。起初,她和我大姐是好朋友,常到我們家來玩兒。她當時沒有工作,有時也幫忙照顧我們幾個弟妹。上一輩人的事情,有些我也搞不清楚,后來,我們就成了一家人。
在解放后,我曾給她寫過一封信:
雯波媽媽:
您好!
今天我很想和你說說心里話。這些年來我一直很敬重您。我們做兒女的沒有在父親身邊,一直是你無微不至地照顧他老人家。還有,你令我最欽佩的是,你和父親離開大陸時,帶走了凝素媽的小女兒滿妹,卻留下了你的一對親生兒女,這體現了你的無私,是很多人做不到的。最后,我再說一句,如今我已為人之母,而且和你一樣是繼母,這才漸漸明白了你的苦衷。要別人尊重我,首先得尊重對方,這是我發自肺腑的心聲……
十一女心慶
當時,父親也看了此信,感觸很深,并說:“十一這封信寫得很誠懇,你一定要回她一封信,表達你對她的愛。”
父親走了二十多年了,弟妹們也長大了,我想雯波媽媽也應該有個幸福的晚年。
美食家爸爸
我小的時候非常崇拜爸爸,覺得他像個萬能博士,什么都會,寫字、畫畫、寫詩、照相、雕刻、搞園林……沒想到,他還燒得一手好菜。爸爸做的菜,色香味俱全,吃了還想吃。有的時候,看到他做的菜,還沒吃,就想流口水了。
父親的一生中,不管是在國內,還是到了香港、巴西、美國,以至最后在臺北,宴請賓客都在家里,每次都是他親自動手安排指揮。事前,他要精心準備菜譜,親手寫菜單。關于菜單,還有一個小故事。
有一次,三張(父親當年在臺北時,和張學良、張群是至交,大家都稱他們為“三張”)在我們家聚會,飯還沒吃完,爸爸就發現張學良將軍不知什么時候出去了。后來才知道,他跑到廚房里,去揭墻上的菜單。原來,他是見到爸爸的菜單做得精致,揭去收藏了。這秘密被大家發現后,都爭先恐后去揭那菜單了。
凡是在父親家里當過差的廚師,離開后出去開餐館,都是紅火得要命;有的連餐館名字都是父親給取的,其中一家就叫“青城山”,招牌菜品取名為“大千雞”、“大千魚”……儼然大千親授。我至今還記得,其中的幾樣菜風味獨特,給我的感覺是天下只此一家,別無分店,如:紅燒獅子頭、東坡肘子、宮保雞丁、火爆腰花、回鍋肉、冬瓜盅、一品豆腐、香茶熏仔雞……
小時候,爸爸也曾教我們姐妹做菜,只是因為我又懶又笨,什么本事也沒學會。十姐和十二妹倒都會做不少菜。我這個笨丫頭,只學會了一兩樣,而且功夫不到家,手藝極差。不過,我的確是爸爸的徒弟。
1944年初夏,成都連續陰雨,結果,城里大部分街道被淹,根本無法行走,家家戶戶的木盆、澡盆,甚至木板都成了臨時的代步工具。
我就讀的那所中學地勢低洼,淹得更厲害了。糟糕的是,廚房給淹了,大家連吃飯都困難了,更談不上吃菜了。老師進不了學校,學校里的學生也出不了校門,被困在學校大約有十天左右,天天吃的都是鹽水泡飯,大伙個個都餓得肚子咕咕直叫。
父親知道后很著急,就讓大哥送菜到學校。一天中午,哥哥淌著水,提了一大籃子菜,送到了學校。門房在傳達室廣播:“張心慶、張心裕,你們家送東西來了,快出來。”我倆看見哥哥高興極了。到了食堂,哥哥得意地把菜盒蓋打開,里邊有三四層格子,放著的都是爸爸做的拿手好菜:獅子頭、一品豆腐、火爆腰花、蓮花白等,菜品擺成的圖案是百鳥朝鳳、荷花、采蓮圖,還有牡丹,漂亮極了。
這時,同學們都圍過來看熱鬧。大家都驚呆了,七嘴八舌地說:“這一幅幅美麗的畫,我們把它吃掉了,多可惜啊!張伯伯不但是畫家,還是美食家呢!”大家你看著我,我望著你,誰都不敢動手下筷子。哥哥說:“你們快吃呀,待會兒菜涼了,吃下肚子會生病的。你們不好意思,那我趕快走了。”他還沒走出校門,我們就七手八腳地把盤子一掃而光,個個吃得樂呵呵、笑嘻嘻的,像一群小麻雀,嘰嘰喳喳鬧個不停:“張伯伯的手藝高……”
這是天下最美的午餐,這是天下父母的一顆愛子之心,我永遠忘不了,可是我怎樣才能報答父親的深恩?
特殊的“匯款單”
1947年快要過年了,母親成天憂心忡忡,悶悶不樂,好像有什么心事。母親常常到大門口看看,期盼著爸爸的來信,或是匯款單。我說:“媽,你急什么!爸爸在外邊那么忙,別等了,反正他絕不會把咱們娘兒倆餓著的。”
一天,大概是臘月二十三左右,門口傳來郵差的叫聲:“曾正蓉,來簽字蓋章,是掛號信。”母親高興極了,取回來急忙把信拆開一看,是兩張畫。一張是綠梅,綠色的梅花用白邊勾勒出來,特別有立體感,朵朵梅花嬌艷欲滴。最妙的是構圖,花并沒有幾朵,但那古老的樹根,盤根錯節,造型十分奇特。另一張是茶花,顏色鮮艷奪目,紅色的花瓣襯托著黃色的花蕊,枝頭上還站著一只小鳥。我看了真的愛不釋手。母親在旁,手捧信箋,輕聲地念:“記著,請肖伯伯找人把畫賣了,以作過年的開支。我一時還不能回來,你們母女安好,過一個祥和的年。”
我拽著媽媽的手:“媽媽,你可不能把那張梅花賣了。我真是愛得要命,從來沒見過這么好看的梅花。你就答應我吧。”媽媽苦笑著說:“十一,你以為我不喜歡你爸爸的畫嗎?我大概比你更愛呢!把畫留下來,開學時拿什么交學費、書費?那你不要上學好了。”我急了:“那怎么行?!媽媽你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你爸寄畫來,就是為了解燃眉之急。我是婦道人家,又不能賺錢,怎么辦呢?你喜歡爸爸的畫,等他回來以后,好好跟他說,再給你畫一張不就行了?”我想想,媽媽說的確實有道理,也就不再鬧了。
于是,母親把畫拿到肖伯伯城里的錢莊寄賣。肖伯伯明白我們的處境,把錢先付給了我們,畫留下,慢慢想辦法。
爸爸那些年真是掙不完的錢,還不完的賬,經濟負擔特別重。有時,我的心里也很悶,替爸爸擔憂發愁。我們家本來姊妹就多,負擔沉重,二伯父過世后,留下二伯母、兩個姐姐和一個哥哥,他們讀書、嫁娶,父親也都一手管了下來。三伯父、三伯母也已年邁,父親時常牽掛;還有一些爸爸的學生也住在我們家,甚至連他們的家屬爸爸都照顧到了。這的確不是一般人所能做到的。
我們家就像個無底洞,每年究竟要花多少錢,誰也說不清。我扳著指頭算,父親至少要供養三十多口人,此外,家里經常是賓客盈門,還常有突如其來的求援者,每年總是入不敷出。但父親是個樂天派,在我們面前從不叫苦,所以,才有朋友說他是世界上最富的窮人。
這是真實的故事
1983年夏天,父親在臺北病逝后不久,文化部、美協、中央美術學院等單位在中國美術館聯合舉辦了“國畫大師張大千紀念展”,并邀請家屬前去參觀。作為女兒的我感慨萬分。
畫展開幕的這一天,我隨著參觀的人流由展覽館門口進入到大廳,舉頭一望,墻上一幅醒目的巨畫是《墨荷》。我被這幅畫緊緊地吸引住了,仔細看畫上的題款,上款是“潤之先生法家雅正”,下款寫著“大千張爰”。
這張畫把我帶回到了二十年前……
1963夏天,我到香港探親,和父親在樂斯酒店住了近兩個月。晚上,我們父女常聊天、擺龍門陣到深夜,無話不談,內容大多是家里的親人、老朋友的近況。
一天晚上,父親對我說:“我跟你說件事,你肯定猜不著我給誰畫了張畫?”我搖頭說不知道。父親得意地說:“你猜不到吧,我給毛主席畫了張畫……”我半信半疑,吃驚地打斷了他的話:“爸爸,你在開玩笑吧。你在國外,毛主席在北京,你又不認識他,怎么會給他畫畫呢?”爸爸說:“這你就不曉得了!那年我在香港,革命老前輩廖仲愷先生的夫人何香凝女士前來找我給毛主席畫一張畫……”父親的話還沒說完,我就急著問:“你怎么稱呼毛主席?畫的是什么呢?”爸爸笑了:“我畫了一張《墨荷》。這件事說明毛澤東先生喜歡國畫。他托朋友來找我要畫,也是對我張某人的尊重。每個畫家的畫都是讓別人來欣賞的,當然應該畫啦。至于稱呼嘛,我的畫是千變萬化、千姿百態,稱呼題款卻很固定簡單,無論是當官的,還是平民百姓,或是鄉親鄰里,我都一律稱呼先生、女士,或者更熟悉的人就稱呼仁兄或某某夫人,再沒有別的了。因此,我的題款為‘潤之先生’。”我們父女那天晚上談得很高興、很開心。
過了些日子,我的探親假滿了,回到家鄉,把在香港的所見所聞告訴我的同事朋友,并興奮地對他們說:“我爸還給毛主席畫了畫!”
沒想到,事隔幾年,十年浩劫中,這竟成了我的一條罪狀。“張心慶,你爸是叛國分子、反動畫家、賣國賊,怎么可能給毛主席畫畫?你這是給你父親臉上貼金子,瞎吹牛、瞎編,瞎說也不嫌害臊,說話不怕牙疼?”我悄悄地、傷心地哭了。多少年來,這件事就像一塊大石頭壓在我的心頭,這陰影怎么也抹不掉,怎么也忘不了。
沒想到,二十年后,1983年,在父親的紀念展上,我親眼看到了這幅畫。這個謎解開了,我心中的石頭也放下了。這不是“謊言”,這是歷史,是真實的故事。
(選自《我的父親張大千》/張心慶 著/中華書局/2010年3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