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文《尚書》“百姓”一詞考釋

摘 要：“百姓”一詞在先秦就產生了，其詞義在歷時的演變中帶有濃重的階級色彩。《尚書》被認為是我國現存最早的一部歷史文獻資料，而“百姓”一詞最早見于《尚書#8226;堯典》。現以今文本為考釋底本，調查了“百姓”一詞的使用情況，試圖討論復音詞“百姓”的實際所指及語義特點的不同。

關鍵詞：今文《尚書》；百姓；百官；平民

作者簡介：王殿鵬，男（1986-），山東梁山人，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2010級漢語言文字學專業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上古漢語研究。

[中圖分類號]：H109.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1)-15-0148-02

一、語料背景

《尚書》是我國最早的一部歷史文獻，它是由先秦史官記載的一部官方檔案的總集，對于我們研究上古時期政治、歷史、文學、哲學等提供了重要的資源，同時也是漢語史研究中非常珍貴的語言材料。

《尚書》流傳歷來撲朔迷離，史書有孔子“刪《書》說”，秦火又大毀包括《書》在內的文獻典籍。到了漢代，取消禁書令后，始有舊秦博士伏生傳授《尚書》，即“今文《尚書》”。在漢代，《尚書》有今文和古文兩個傳本，二者同篇目的部分，除文字略有差異外，內容基本一致。古文《尚書》輾轉傳承，馬融、鄭玄為其作注，偽孔傳《古文尚書》出現后就逐漸消失了；今文《尚書》長期立于學官，但“永嘉之亂”也終結了其傳承。東晉梅賾獻《孔傳古文尚書》，史稱“偽孔傳本”，也就是《尚書》傳世的唯一版本，其“偽”在版本，非孔安國壁中本，其中二十五篇非史實記錄，乃晉人的輯佚偽撰。錢宗武先生認為“偽《古文尚書》有同于‘伏生本’的三十三個篇目，且多為真正的原始歷史文獻，文獻價值也是世所公認的，清代和近現代的學者多注重研究這些篇目，這些篇目通常稱為‘今文《尚書》二十八篇’”。

本文主要就以今文本為考釋底本，調查了“百姓”一詞的使用情況。試圖討論復音詞“百姓”的實際所指及語義特點的不同。在今文《尚書》中，共出現了11次，《堯典》（4次）、《盤庚》（2次）、《牧誓》（1次）、《酒誥》（1次）、《君奭》（1次）、《呂刑》（2次），此主要有三個義項分類，一釋為百官；二釋為百官和平民的通稱；三釋為人民，民眾。偽孔傳《古文尚書》的篇章有《大禹謨》、《湯誥》、《泰誓》三篇，均釋為人民，民眾。偽孔傳本前賢已證后來偽書，或已參有詞義演變的色彩，有無仿古亦不可知，在此不做考慮。

二、今文《尚書》中的“百姓”

上面已經提到，今文《尚書》中“百姓”有三個義項。而《漢語大字典》僅宏觀上收錄“百官”和“人民，民眾”兩種解釋。考辨今文《尚書》，顯然不夠準確。本文中對上述三個義項的定位，除了文獻、異文材料之外，還需根據文義確定。

“百姓”一詞，在現存史料中，最早出現在《尚書#8226;堯典》篇。此篇很顯然是后人的追記和假托，因為堯舜時代也不可能有“百官”如此的官僚機構存在。《尚書#8226;堯典》也應作為商周時期的語料來對待從而得出結論。

（一）釋為“百官”。如下，

①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協和萬邦。黎民於變時雍。《書#8226;堯典》

按：鄭玄曰：“百姓，群臣之父子兄弟”。偽《孔傳》及《孔疏》：“百姓即百官也。”王國維《學書記》云：“此句極可疑，因古書中無‘姓’字，而姓氏之制成于周室，且皆女人所稱。惟金文中‘百生’字常見，此處亦當作‘百生’，與下文‘黎民於變時雍’為類。”劉起釪先生認為《堯典》成于周，其‘百生’一詞當即系周時制度的概念。然其指說堯時，如曾根據原始傳說素材，則當氏族部落之世，各自有其圖騰，后因圖騰得姓。而這種得姓，當時就叫‘名官’。……因此原來氏族時期的百姓（百生），即各氏族首領等得姓的“百官”。前賢已考證《堯典》篇為后代追記或假托，其體現的時代色彩可見一斑。因此，百姓為百官亦常用義項。

②今予其敷心腹腎腸，歷告爾百姓：“于朕志，罔罪爾眾。爾無共怒，協比讒言予一人。”《書#8226;盤庚》

按：百姓，即百官族姓，亦即百官。郭沫若云：“百姓在古金文中均作‘百生’，即同族之義。” 這是盤庚遷都后對眾貴族群臣的誥詞。

③越百姓里居。罔敢湎于酒。不惟不敢。亦不暇。《書#8226;酒誥》

按：楊筠如《尚書核詁》：“《史頌敦》：‘里君百生’，王師（國維）謂‘百生’即百官。考《逸周書#8226;商誓解》：‘昔及百官里居’，‘百官里居’之‘居’為‘君’字之訛，是百姓即百官之明證”。根據上文可知此處列舉的均為輔政官員。

④天惟純佑命，則商實百姓、王人，罔不秉德明恤。《書#8226;君奭》

按：清代江聲《尚書集注音疏》云：“百姓，異姓之臣；王人，王之族人，同姓之臣也。”這里百姓指商的異姓官員；王人，則指商的同姓官員。

（二）釋為“百官和人民、民眾”的通稱。如下，

①二十有八載，帝乃俎落。百姓如喪考妣。三載，四海遏密八音。《書#8226;堯典》

按：《春秋繁露#8226;煖燠孰多篇》云：“堯視民如子，民視堯如父。《尚書》曰‘二十有八載，放勛乃殂落，百姓如喪考妣，四海之內閼密八音三年。’”明顯是以“百姓”作人民。正如林之奇《尚書全解》所言，“言堯之德及于民也深且久，其崩也，百姓若失父母，無小大無遠近皆然，非獨百官而已。‘三載四海遏密八音’，指其地而言之則曰‘四海’，指其人而言之則曰‘百姓’。”此處理應作“人民、民眾”講，更符合作者的原意。但偽孔傳釋此為“言百官感德思慕”，江聲、孫星衍、曾運乾及王世舜皆釋為百官或群臣，未免偏頗。

②帝曰：“契。百姓不親，五品不遜。汝作司徒，敬敷五教在寬。”《書#8226;堯典》

按：從下文的“司徒”一詞可以認定“百姓”在此作人民、民眾。“司徒”是古代官職名，相傳堯、舜時已經設置，負責管理民眾、土地、教化、行政事務。一說，西周始置，位次三公，與六卿相當，與司馬、司空、司士、司寇并稱“五官”，金文多作“司土”，與司馬、司工（即司空）合稱“三有司”。春秋時沿置。舜帝命契作司徒教化民眾，此句即人民之間缺乏和睦，父義、母慈、兄友、弟恭、子孝（五常之教）這五種倫理道德不和順。

③俾暴虐于百姓。以奸宄于商邑。《尚書#8226;牧誓》

按：這是周武王在牧野討伐商紂王之前是誓詞，此處的“百姓”當為臣民的總稱。因據《史記》記載，商紂兇殘成性，殺九侯女，醢九侯，脯鄂侯，“百姓怨望而諸侯有畔者，於是紂乃重刑辟，有砲格之法”；殺害忠臣義士，“剖比干，觀其心”；囚禁異己，如西伯昌被幽禁七年，又微子去，箕子詳狂為奴。史料又見《呂氏春秋#8226;貴直論#8226;過理》：“（商紂）糟丘酒池，肉圃為格，雕柱而桔諸侯，不適也。刑鬼侯之女而取其環，截涉者脛而視其髓，殺梅伯而遺文王其醢，不適也。文王貌受，以告諸侯。作為琁室，筑為頃宮，剖孕婦而觀其化，殺比干而視其心，不適也。”所以根據文意，此處“百姓”不僅僅指百官了。

④三后成功，惟殷于民。爰制百姓于刑之中，以教祗德。《尚書#8226;呂刑》

按：根據上文應與“民”同義，避重復作“百姓”。且據文意“刑罰”不能僅僅針對諸侯百官，顯然不合常理。在這里，“百姓”既包括貴族又含有平民。

（三）釋為“民眾、平民”。如下，

①汝不和吉言于百姓。惟汝自生毒。乃敗禍奸宄。《書#8226;盤庚》

按：根據上下文意，這是盤庚對群臣的訓誡，“汝”在此是指群臣，當知“百姓”即是民眾、人民。

②王曰：“吁！來。有邦有土，告爾祥刑。在今爾安百姓。”《書#8226;呂刑》

按：有邦，指諸侯；有土指的是王畿內有采地的大臣。這是周穆王對群臣的誥詞，故“百姓”應指民眾、人民。

三、小結

百姓，從構詞上看，是一個偏正復合詞，“百”是修飾成分，言“多”，虛指；“姓”當是詞義核心部分。《說文》：“姓，人所生也。……從女，從生，生亦聲。”在金文中，“百姓”常作“百生”。因“生”聲同假借，遂通“姓”。馬王堆漢墓帛書乙本《老子#8226;德經》：“百生之不治也，以其上之有以爲也，﹝是﹞以不治。”按，甲本作“百姓”；今本作“民”。所以“百生”亦指百官或人民、民眾。

在先秦時期，只有那些有土地有官爵者才有姓，遂以“百姓”作貴族的通稱。在商代指奴隸主階級，在周代則指封建領主階級。如《詩.小雅.天保》：“群黎百姓，遍為爾德。”毛傳：“百姓，百官族姓也。”春秋后半期，宗族逐漸破壞，土地個人私有的地主階級代替土地嫡子世襲的領主階級興起，百姓逐漸失去貴族的意義，社會地位與庶民相似。戰國以后，“百姓”逐漸主要用作平民的通稱了。

根據所引書證的年代來看，上述三個義項呈現出明顯的歷時演變：在商周時期，詞義演變總的規律是由殷商的“百官”到周初“臣、民”，最后更多專指“平民”了。究其原因，隨著奴隸制的瓦解，封建社會更強調森嚴的等級地位，“百姓”一詞體現的階級色彩就可見一斑。以至于如今在通行的《現代漢語詞典》中，其解釋為“軍人和官員以外的人”，如有“平民百姓”之說就不足為奇了。

參考文獻：

[1]郭沫若.中國古代社會研究[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4.

[2]楊筠如.尚書核詁[M].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19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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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錢宗武.今文尚書語言研究[M].長沙：岳麓書社.1996.

[5]顧頡剛 劉起釪.尚書校釋譯論[M].北京：中華書局.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