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金岳霖先生看來,林宰平“是一個了不起的中國讀書人,是我惟一遇見的儒者。”在孤傲的梁漱溟先生眼里,他是“衷心尊敬服膺的一位長者”,“其人品之可欽敬,其學識之可佩服,為我一生所僅見”。而在馬一浮、熊十力、梁漱溟、湯用彤、胡適、錢穆等著名學者的傳記或回憶錄中也常常能見到與林宰平交往的記錄。
林宰平這一名字,在今天已為許多人所不知了。然而在民國學界,這位績學之士的人品學識卻極為當時學人所稱道。在馬一浮、熊十力、梁漱溟、湯用彤、胡適、錢穆等著名學者的傳記或回憶錄中常常能見到與他交往的記錄,金岳霖、張中行、吳小如等后來的學術大師皆受其悔悟。金岳霖先生說他“是一個了不起的中國讀書人,是我惟一遇見的儒者。”在孤傲的梁漱溟先生眼里,林宰平是他“衷心尊敬服膺的一位長者”,“其人品之可欽敬,其學識之可佩服,為我一生所僅見”……。當我從當年學界名人對他的敬仰之聲里,讀懂了這位百年后幾乎“被遺忘”的近代著名學術人物時,我的內心竟產生幾許說不出的悲涼。這里,不知有違老先生愿否,我選擇鉤沉。
記得十幾年前,張中行先生著述大為流行,在他的《負暄瑣話》里,民國學界名流、文苑奇士,章太炎、馬一浮、胡適、熊十力、馬敘倫、朱自清等,專章敘述,憶往讀舊。張先生說他的《瑣話》是當作詩和史來寫的,在這部現代版的《世說新語》里,張先生的文章沖淡雋永,文筆淳樸如其人,總是使我開眼界、受啟迪,嘆服之余不免有撫今追昔之感,越發對那個時代的懷念和對那個時代美好的人、美好的事感懷。林宰平,這位博學鄉賢、謙謙君子也赫然在目,我對他便更感興趣了。當時的清華大學國學研究院,有王國維、梁啟超、陳寅恪和趙元任“四大導師”,也有馬衡、林宰平、李濟這樣一批績學之士,他們站在當時學術的最前沿,是真正的一線學人。后來林宰平來到北京大學,北大學風受蔡元培先生“兼容包并”倡導,新派舊流,各顯神通,紅樓名師,各有其怪杰謔相。像辜鴻銘老先生拖了一根細小焦黃的辮子走上三尺講臺,還在課堂上帶一童仆為他裝煙倒茶,遂成一時笑談。張中行先生這樣寫他的這位老師“林先生不只飽學,而且是多才多藝,他通曉中國舊學的各個方面,詩文書畫,尤其哲學,造詣都很深……更難得的是他的為人,《論語》里孔子說:‘文莫(黽勉)吾猶^也;躬行君子,則吾未之有得。’這話或者含有幾分謙遜,但也可證,躬行比飽學更難。林先生是既能黽勉,又能躬行。”記得潘主蘭先生也曾說過:“吾閩之人,在省外者,多有名成就于世,如林琴南、陳石遺、林宰平、李拔可、黃葆戊等”,也算近世閩中有識之士對先生崇敬和褒揚了。
林宰平(1879~1960),名志鈞,號北云,以字行,福建閩縣(今福州)人,近代著名學者。其早年留學日本早稻田大學,回國后曾任北洋政府司法部民事司長,先后執教于國立法政專門學校、清華大學國學研究院、北京大學,建國后為國務院參事室參事。林宰平學養深湛,多才多藝,積學聚德,至老不衰。在文學、法政、哲學、佛學、詩文、書畫諸方面都極具造詣,曾撰有研究中國古代哲學和法律的專著《漢律考》,惜稿久佚。主持編輯梁啟超《飲冰室合集》,致力于帖學數十年,終成《帖考》巨著,辨析源流,獨有創見。其詩書畫結集行世。
沈從文知遇之恩
1923年,青年沈從文來到北京報考燕京大學,可他只有高小文憑,標點符號都不懂,面試時更是得了個零分,燕京大學拒絕了他。可他決意要做一名“文學青年”,他堅持去風氣自由的北大旁聽,到琉璃廠的書肆自學。毫無經濟基礎的他只能租一間由儲煤室改成的小屋,還美其名曰:“窄而霉小齋”,過著饑一頓飽一頓的生活。他向報社投稿,因沒有名氣,又沒有名家提攜,一篇文章也不見發表。窮困潦倒之際,他給當時在北大任教的郁達夫寫了一封求助信,郁達夫在接到沈從文的信后,頂著鵝毛大雪去“窄而霉小齋”會見向他求助卻素不相識的文學青年,請他到飯館飽食了一頓。歸后,悲憤的郁達夫寫了一篇《給一個文學青年的公開狀》發表在《晨報副刊》,替沈從文鳴不平,并把他介紹給了《晨報副刊》主編。1925年3月,沈從文在《晨報副刊》發表《遙夜》,訴說自己在北大的困窘與堅持。這篇文章引起北大教授林宰平的注意,他獨具慧眼,愛才若渴,看后親自登門去看這位年輕人并為其寫書評。據考證,最早評論沈從文作品的文章,即是林宰平先生1925年寫的《大學與學生》,文中引述沈從文早期散文《遙夜》,稱其“全文俱佳”,贊作者是“天才青年”。這個經歷,沈從文沒有忘懷。1936年,當出版《從文小說習作選》一書時,沈從文在“代序”中有這樣一段充滿感激之情的話:“這樣一本厚厚的書能夠和你們見面,需要出版者的勇氣,同時還有幾個人,特別值得記憶,我也想向你們提提:徐志摩先生,胡適之先生,林宰平先生,郁達夫先生……這十年來沒有他們對我的種種幫助和鼓勵,這本集子里的作品不會產生,不會存在。”多年以后,沈從文回憶起林教授的提攜,仍會感激得“熱淚盈眶”,并視林宰平先生為“終身老師”,曾說宰老的教導對他的作品寬厚沖和有重要影響。林先生逝世后輯印遺著《北云集》,沈從文作跋:“宰平先生逝世已三周年,他的音容笑貌,在熟人好友印象中,總不消失。他做學問極謹嚴、認真、踏實、虛心,涵容廣大而能由博返約。處世為人則正直、明朗、謙和、儉樸、淳厚、熱情。”
熊十力諍友之情
一代哲學大師熊十力性格狷介,高才不羈,頗得狂名,被他罵過的政界學界名人無數,就連當時還處政治巔峰的蔣介石也沒放過。林宰平與熊十力同在北大任教時,交往甚密。林宰平知識面極寬,博聞精思,尤喜攻難。熊十力后來回憶說:“余與宰平及梁漱溟同寓舊京,無有暌違三日不相晤者。每晤,宰平輒詰難橫生,余亦縱橫酬對,時或嘯聲出戶外。漱溟默默寡言,間解紛難,片言扼要。余嘗衡論古今述作得失之判,確乎其嚴。宰平戲謂曰:‘老熊眼在天上’。余亦戲曰:‘我有法眼,一切如量’。余與宰平交最篤。知宰平者,宜無過于余;知余者,宜無過宰平。世或疑余浮屠氏之徒,唯宰平知余究心佛法而實迥異趣寂之學也;或疑余為理學家,唯宰平知余敬事宋明諸老先生而實不取其拘礙也:或疑余簡脫似老莊,唯宰平知余平生未有變化氣質之功。宰平常戒余混亂,謂余每習氣橫發而不自檢也。世或目我以儒家,唯宰平知余宗主在儒而所資者博也;世或疑余《新論》外釋而內儒,唯宰平知《新論》自成體系,入乎眾家,出乎眾家,圓融無礙也。”熊十力又說,關于《新論》的重大問題,“常與友人閩侯林宰平志鈞時相攻詰,使余不得輕忽放過。其益我為不淺矣。”在熊十力這段頗為生動的回憶中,幾十年前這幾位著名學人在一起討論學問的前景歷歷在目。熊十力還說,林宰平經常采取的這種問難的論學方式使他受益匪淺,他的許多論點都是在這種辯難中產生和完善的。熊十力的《新唯識論》上半部內容多有與林宰平討論的記錄。林宰平是熊先生學問與人格的諍友,他們惺惺相惜,尊重有加,林宰平也成了熊十力唯一“不罵”的人。林宰平去世,熊十力挽聯日:“德備清和,先生既圣;學究今古,當世幾人。”
梁啟超知交之誼
林宰平與梁啟超是多年知交,梁啟超居北海陜雪堂“松坡圖書館”讀書,與熊十力晤談,都是林宰平先生的安排。一九二七年底,梁啟超在國內為海外的梁思成、林徽因舉行訂婚儀式,林徽因父親林長民此時剛去世,母親不便行事,逐由姑父卓定謀代行商議,禮儀按傳統手續進行。梁啟超提出,用舊式紅綠庚帖各一份,合寫男女籍貫、生年月日時辰及父上三代,聘物為一件玉器,一件小金如意,梁家便請兩家通好的林宰平先生繕書庚帖。梁啟超因病故后,家屬承遺命,將編訂梁公著述之責托付林宰平,經他一番精心編輯審訂,梁啟超的《飲冰室全集》得以問世。
林宰平先生詩書畫通會,沈從文說他“生平愛藝術,好朋友,精書法,能詩文”,他詩酒盤桓,散見他的詩作《北云集》里。他的書法在當時學界即很有名,王國維先生故后,其墓志由陳寅恪撰文,由林宰平書丹。惜林宰平先生遺世墨跡不多,故其《帖考》及《書畫集》尤可寶貴。民國時期擅章草者,閩人有二,一為卓定謀,著有《章草考》;一即林宰平,著有《帖考》。他的這本《帖考》由齊燕銘先生題簽,陳叔通、徐森玉先生分別作序,徐森玉先生序曰:“亥帥占不始于宋,而叢帖之風盛于宋。歷元明清數百年來,官私刻帖種類繁多。探究其昕收內容、上石年代與模勒者之姓氏,已成專門學問。宰平先生畢身致力于斯,未有能如先生之于帖學者。”
林宰平章草書法剛勁清麗,俊秀飄逸,流暢圓融,具古秀一格,極見功力,又文氣十足。我收藏林宰平先生的這幅字,是他應好友收藏的吳大徵山水畫所題詩,吳大徵,字清卿,號叵軒,晚號意齋。吳縣(今江蘇蘇州)人。歷官廣東、湖南巡撫,清著名金石考古學家。題畫詩曰:“南游知幾時,形影語心曲。太湖三萬頃,石壁只遙矚。幽尋對青嶂,煙帛不成束。披圖接清賞,布景辨舒促。此地獨無梅,散仙招萼綠。”可嘆詩畫合璧、真氣彌漫!觀其書法點畫自如,一點一劃皆有情趣,游行自在。書家內心的涵詠、蘊蓄,隨其觀畫后的感慨,厚積薄發。他賞會山水美景,俯仰自得,游心太玄,他的書法傳達出神清散朗、恬淡虛無、沖和玄遠的韻味。
書法在舊時只是文人聊抒胸臆之余事,所謂逸筆余興,無所為方能有所為,這種書寫狀態悠閑心致,顯得超俗、儒雅。在中國書法史上,沒有純粹的書法家,只有才情卓絕的文人,他們或高居廟堂之上,或處江湖之遠,林壑泉澗、飛禽走獸、一草一木、人間滄桑卻能勾起他們的無盡情思,書法只不過是其氣質風采的自然流露和情緒的宣泄,它不著痕跡,卻表達則萬種風情,洋溢出令人神往的古典氣息,讓今天的我們在瞬間的感悟中沉浸在超越時空的審美體驗之中。中國傳統文人畫的魅力在于詩書畫的統一,表現傳統文人生命格調和韻味,恬淡、純凈。閑暇之時焚香品茗,觀畫讀詩賞字,更多讓我感動的中國文字的優雅和奇妙,它的詩意表達和書寫卻能進一步幻化了畫的韻致和意境。觀賞之余,我還會想象當年先生寫字時的模樣,一個儒雅、敦厚、內斂外表下慷慨激昂的真性情,沉浸在筆墨之樂中的宰老先生大概就是這等模樣吧!
寫到此,我卻突然記起還有一陳事值得一提,以作備忘。其時轟動一時的吾閩才女名作家廬隱與清華大學學生李唯建姐弟戀情,即在林宰平教授處結緣的。事情原委這樣,某次,李唯建經梁漱溟介紹去北大哲學系拜訪林宰平教授。李見林教授的書桌上有本廬隱與人合編的《華嚴月刊》,青年人崇拜名人,李唯建便萌生拜訪廬隱之念,經林宰平介紹,他們相見了,深入交談后,兩人在情感的深處產生了火花。李唯建是孤兒,早年喪母,他的潛意識中渴望“一個好的有力量的乳母”,而廬隱長他9歲,正是他冥冥中想覓得的對象。后來二人在頻繁的信件往來與交談中,逐漸超越了姐弟純粹的友誼。李唯建對廬隱執著的愛,給了廬隱精神上的巨大安慰與支撐,她從李唯建那里得到的精神幸福使她再次沖破一切阻礙,決然與比自己小近十歲的李唯建走到一起。正如她在《象牙戒指》里所說:“從前我是決定把自己變成一股靜波一直向死的淵里流去。而現在我覺得這是太愚笨的勾當。這一池死水,我要把它變活,興風作浪。”在廬隱的眼中,唯有愛的精神之美才可以給她新的鮮活的生命。
說也奇怪,那時宰老身邊有如此眾多的名人軼事,其實也不奇隆,宰老一生的經歷告訴我們,人格魅力、學術修養是會互相影響的,正所謂愛屋及烏罷了,想到這,我只有傾慕的份了
林宰平先生之子林庚,字靜希,著名詩人,在中國文學史研究領域有突出貢獻。林庚亦為北京大學著名教授,子承父業,并如此出色,亦為鄉賢趣話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