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3frank:游行隊伍手持大塊石頭,見車就砸,見開門營業的工廠就砸。沿街業主紛紛關門,避免殃及自家。苛政猛于虎,以暴制暴,永無安寧。
當萬能的政府霸氣十足地要提高稅收,手無寸鐵、甚至連街道都無法合法使用的民眾,如何能夠令對方收回成命?看上去這是個無法完成的任務,然而,2011年10月末在浙江一個名叫織里的小鎮,當地居民卻以顯得有些極端的激烈方式,取得了這一較量的勝利。
民眾非暴力,政府不合作?
商店歇業、學校停課,連老百姓每天必去的菜場都關門大吉;大街上卻顯得格外擁擠,民眾分為兩類,砸車的和圍觀砸車的;車輛幾乎全被掀翻在地,有的甚至在火光中冒出黑煙;政府大樓更是被包圍起來,而防暴警察和武警正在從四周合圍過來的路上。
這一幅騷亂的標準圖景于10月26日突然出現在被稱為“中國童裝之鄉”的織里鎮。事情起因源于當日上午,當地稅務部門到服裝加工點收繳“機頭稅”——這一名目所指是使用一臺縫紉機所要繳納的費用,從300元漲到了600元。一位業主拒絕簽字交款,遂與征稅人員發生了沖突。而這些被稱為“像城管一樣打人的”協管人員,對該店的一位來自安徽安慶的打工者大打出手,點燃了當地安慶人的怒火。
當天傍晚,安慶人的抗議拉開了這場騷亂的序幕。而從官方平息事態的處理方式來看,他們無疑在捍衛自己的權益上取得了一定成功,據《錢江晚報》報道:“織里區政府已終止對制衣工人征稅,并辭退與該事件有關的稅務官員。”成功的另一面體現在,當這一騷亂的抗稅性質廣為人知后,很多媒體與網民均對此行為表示了理解與支持,只是對暴力的方式存有異議。正如《亞洲周刊》所評論的:“在這場以流血為代價的暴力沖突中,公民理性正在艱難生長。”
騷亂過后的織里,又回復了往日的忙碌與平靜。但在這里或是在別處,新一輪“當事人違法──執法人員施暴──受害者討說法──官方無人理會──游街──警方粗暴干涉──暴亂──打砸搶——人員傷亡──特警出動──事態平息”的循環正在醞釀。
看不清對象的斗爭
然而,除了迸發的暴力行為,織里事件距離一件浪漫化的民眾抗爭行為還相距甚遠。事實上,在騷亂發生后不久,抗稅的訴求就蛻變為了本地人仇外情緒的發泄——總人口30萬的織里,外地人占據了20萬,但在心理上卻處于弱勢地位。
在砸車事件發生后,織里本地人自發組織起來,裝備鋼管,喊出了“保護織里,打倒安徽,浙江萬歲”的口號。在他們看來,這些抗稅者持有的是“毫無道理的暴民邏輯”,打砸搶等傷害本地人的行為更是令他們義憤填膺,以至于當警方抓走兩名安徽人時,本地人不禁為之喝彩。事實上,本地人與外地人盡管在產業鏈中的地位有所不同,面對的卻是同樣的苛捐雜稅。
本應擁有同樣利益訴求的雙方,卻分裂成為截然對立的對手,令這一事件的意義陡然降低。其實,這樣盲目出拳的事例屢見不鮮。今年年初一度引發熱議的北京人與外地人之爭就是一個實例。聯想到金融危機背景下歐洲日益高漲的右翼反移民排外浪潮,中國似乎終于在“群眾運動”上追趕上了西方發達國家。
利益沖突、地域隔閡、文化對立等因素是這些內訌得以產生的直接原因,而在更深處,也許這正是齊澤克所言的后意識形態時代中戀物癥的一種表現形式,即對對立關系和對手的錯誤指認,使得對壓迫關系的反抗怒火被轉移到了一個虛幻的對手身上。換句話說,就如同納粹德國的民眾將所謂的“猶太陰謀”作為自己糟糕處境的替罪羊一樣,安徽人為本地人受到的同一種剝削埋了單。就是這樣,原本積極的抗爭行為被惡劣的現實方式拖了后腿。更加糟糕的是,這種對真實對手的自我欺騙與自我逃避,本質上是拒絕啟蒙的。
一個在微博上游蕩的幽靈
前述的“不公——暴動——特警——平息”的循環本不新鮮,但這些事件在2011年尤其具有存在感。如果不是微博,織里事件的抗稅性質恐怕難以公之于眾,而會被以“不法分子尋釁滋事”的官方說法所掩蓋。發生于微博上的現場直播,讓網民至少在那一刻能夠置身于現場,沖破傳統媒體的層層迷霧,看見最原始的視頻和圖片素材。但這種存在又是如此稍縱即逝,十幾分鐘之內,原本鮮活的視頻和圖片,就會化作“此微博已被刪除”幾個字,消失于茫茫網海之中。
就像幽靈一般,這些事件,只在發帖與刪帖的間隔得以顯形;又像幽靈一般,這些事件徘徊著,從不離去,每隔一段時間總會在微博上投下陰影。從增城、古巷,到最近的陸豐,織里只是其中的一種形態,一個標本。
有心網友及時保存下來的那些文字、圖片和視頻,若干年后,可能會被賦予以微知著的史料價值。得力于微博,面對這些資料,不必再在眾說紛紜的謎團中探索所謂的歷史“真相”,而可以直接感受到這些民眾的被壓迫與憤怒、受害與施害、團結與分裂、斗爭與麻木。
從微觀上來看,外地農民工向產業中心地帶的涌入,早就在本地人與外地人之間埋下了敵視與沖突的種子;通貨膨脹帶來的財政壓力,又變成稅負壓力的形式層層轉移,直到位于最底層的外地農民工身上。沖突的發作是必然,直到引發沖突的結點被暫時解開,但或許由于稅收、征地、討薪、冤案,新的結點又會出現。
在即將來到的2012年,這一幽靈可能還會多次重現。雖然它有幾次離開時似乎帶走了些許勝利,但其回歸本身就是失敗的標志。不過,正如貝克特所言,它總能夠再試一次,再失敗一次,失敗得更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