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簡介: 既然是第一次在推理類雜志發文,那就讓大家推理一下吧。講個冷笑話先:從前有一只可愛的兔子,它跑到了一個密室里,然后它死了。 以此大家可以分析出來作者的特性了吧:好偷懶,沒腦子,無恥賣萌…… 唔,第一次發文,希望大家多多支持,多多指教。
一
城市里好像永遠沒有危機感的地方,就只有菜市場了。
臨近傍晚,天光切割著天空,右半邊街道就像被夕陽敷了層金色的薄膜,有雞蛋糕蓬松的香氣。陽光下的鯽魚在塑料盆里打了個挺,剛想游開,卻還是被一雙手掐住肚皮,從水里撈了起來。
剛燙了個新卷發的婦人麻利地抖動嘴皮,和攤主討價還價,她從皮夾里掏出張破舊的十元紙幣,為恰好抹去的零頭得意洋洋,還不忘欣賞下剛涂好的紅指甲。
“現在插播一條緊急新聞。”女播音員停頓了一下,收斂住輕柔的嗓音。
“超強臺風云娜即將登陸,氣象局提醒,從10號夜間開始,請市民朋友們盡量減少出門。” 收音機沙沙地,粗糙的無線電波聲在暗沉的灰光里沉沉浮浮。
賣水果的攤主抬頭看了眼遮陽棚,神色異常焦躁,他把半筐挑揀出的爛蘋果嘩啦一下倒在最貴的蛇果上,不小心有幾枚跌落了,他又趕忙轉身去追。
“哎呦,幾只爛蘋果還要當寶貝。”卷發婦人王春花拎著條鯽魚正好路過,見水果攤主一副搶寶貝的樣子,嘲諷了一句。
拿著蘋果的手輕輕抖動,水果攤主像是在故意壓抑著什么。
“爛蘋果還要和蛇果放在一起賣,你腦子是壞掉了啊!” 王春花跑到攤前,戳著一只蘋果吊起了嗓子。
她又白又粗的手指貼附在果皮上,好像一條正在蠕動的毛蟲......
見攤主憋紅了臉說不出話來,王春花清了清嗓,剛要再嘲諷兩句,剎那間,卻感到什么東西從手邊掉了下去……
她下意識地低頭找尋,卻發現地上赫然出現一截手指,此刻食指根部劇痛傳來,右手上被扯出一個巨大而丑陋的豁口,她想放聲大喊,卻被一把掐住喉嚨。
狹長的刀刃抵在臉邊,水果攤主那雙眼睛紅得嚇人,她嚇得拼命廝打,用盡全身力氣掙扎,但卻躲不過劈來的一刀,眉頭到唇角的皮膚瞬間崩裂,血污吞沒視線,耳邊只剩下喪失人性的喘氣聲。
巨大的求生欲望激發了最大的潛能,王春華用力掙開束縛,想逃到另一家店鋪,店里坐著個老人,透著一股詭異的安詳。她還沒完全跨入門檻,又被水果攤主一腳踹倒,她用力扒緊老人的腿……
劇痛并沒有如期而至,她回頭一看,幾個市場保安壓制住了發瘋砍人的水果攤主。她怎么也想不到,那個原先溫吞水一樣的人,怎么就突然就失心瘋了?掙扎著自己爬起來,新燙的卷發早就沒了形狀,臉上手上都是還溫熱的鮮血。尚未站穩,膝蓋抽疼,她又一個踉蹌,正撞在圈椅里的老人身上。
砰地一聲,老人毫無預兆地栽在地上。只是老人依舊維持倒下時的姿態,紋絲不動側躺著,身上是一套干凈的藏青色舊式制服,花白的頭發整整齊齊。王春花用缺了根食指的右手輕輕推了推面前的老人,那身體猛然側翻,攤平在地上,一把白沙順著老人褲袋縫隙淌下,如同千百只細小的白色蚜蟲蜂擁而出。那張布滿皺紋的臉正好被明暗切割開來,陰影把上半部分涂成了墨色,朦朧的光線下,依稀可見那輕輕闔上的眼皮,老人的嘴角上,似乎還有一抹微笑。
街道內靜得詭異,只有收音機里,女播音員的聲音還在徐徐不斷傳出。
“警方最近表示,請各位市民注意出行安全,提高警惕......”充滿磁性的嗓音,在整條街區上回旋。
當所有人的目光附著在老人身上的時候,沒有人注意到,一個戴鴨舌帽的人用手壓低了帽檐,逆著人流走出了這條剛發生命案的長街。
二
作為寄宿制學校的宿舍管理員,林辰管著一棟樓的兩個樓面。昨天有一個孩子失蹤了,今天林辰接到個電話,說那小鬼偷跑出去,迷了路,被一個叔叔好心收留,那人讓林辰帶好5塊錢去顏家巷六號。
他敲開門,一個胡子拉碴的男人立在門框里面,手里夾了根半截的煙頭,火星明滅,灰燼悉悉索索落下。
林辰被對方肆無忌憚從頭到腳掃了很多遍,依然好脾氣地開口:“我來接您屋里的小鬼回去,謝謝您收留他。”
那男人只是將手緩緩抬起,把大拇指食指中指貼在一起,竟然還輕輕搓了搓。
這是明顯的討錢動作,林辰把手伸進工裝褲的口袋里,掏出張缺了個角的暗紫色紙幣:“正好五塊錢。”
男人接過錢,半點不害臊,抬手吸了口煙,然后朝旁邊挪了挪。
林辰擠進屋內,徑自向里面走去,只看到個撅著的小屁股。
那個小胖子聽見有人進來,回頭露出個憂郁的小眼神。林辰伸手抱起了小胖子,只當站在一旁的男人是空氣,轉身就想走。
“小朋友,和叔叔去喝一杯怎么樣。”背后那人忽然開口。
林辰剛想拒絕,卻感到手腕一涼,那里多出了只銀色手銬。
預審處陰森森,林辰坐在最普通不過的木頭靠背椅里,面前放著三張照片。照片上是一個臉色平和的老人,衣服穿戴得整整齊齊,看上去好像只是陷入了沉睡,然而背景是太平間,旁邊還有一具具蒙著白色被單的尸體。
“林先生,9月7號下午1點到3點間,你在哪里?”
小警察清脆的嗓音突然在四壁間響起,打破了林辰的深思。
“在宿管站里。”林辰不疾不徐地答道,他敏銳地注意到小警察耳朵里塞了個耳麥一樣的東西。
“誰能作證?”小片警趕忙打斷了林辰的話,又繼續補充道,“你說你在宿管站里,有誰能作證?”
“你說的時間里,我一個人在宿管站,學生們都在上課,的確沒人可以作證。”林辰語氣平和。
“你在近期沒有去過第三醫院?”小警察循循善誘。
“告訴我,為什么抓我?”林辰打斷了談話。
小警察眼神游移,顯然正在編造借口。
“我聽說,最近在市立醫院的太平間里,每天出現穿戴整齊的男尸,并且警察發現停尸床下有人睡過的痕跡,每次床角還會觸線一把細沙。”林辰用手背抵住下巴,“這事情古怪之極,如果市局覺得棘手,大概會求助兩種人——一種是道士,另一個是心理學專家。”
他不給對方辯駁的時間:“你們的合作單位是N大沒錯吧?”
小警察似乎是從耳麥里接到了什么指令,噌地站起來,掉頭就走。
林辰側了身子,對準監視攝像,他說:“出來吧,別藏著了。”
片刻后,預審室的門被打開,進來的那人年紀和林辰相仿,或許還大些,拿了個熱水瓶,他迅速把茶杯滿上,卻是給林辰遞了過去:“師……師兄……”聲音有點顫。
“原來是付教授。”林辰沒有接過茶杯,只是冷冷打了個招呼。
林辰曾師從心理學學界泰斗秦老先生,天資高,入門早,要不是后來出了事情主動退學,也不會淪落到做宿舍管理員。不過輩分和規矩依然擺著,后入門的總要叫一句師兄。
“師兄……不是我抓的你.……”付郝欲言又止。
“你們不會平白無故懷疑我,我做了什么事情?”林辰干脆利落。
“是一把沙子。”付郝回答。
“這算什么物證?”林辰無語,就因為一把沙子,他就要被關小黑屋?
“師兄,我也不瞞你。”付郝嘆了口氣,“最近市醫院里鬧得人心惶惶,太平間里每隔一段時間都會出現一具死尸,尸體都穿戴整齊,而床角總是撒有細沙。”
林辰點了點頭。
“昨天晚上,刑警隊的隊長收留了一個走失的孩子,那孩子從口袋里掏出把沙,問叔叔這個夠付房錢么?”
“呃。”林辰腦子里浮現出那個滿頭亂發的痞子,忍不住咬牙切齒。
“而后,經物證處對比。”付郝頓了頓, “孩子拿出的沙和尸體旁邊的應該是同一種。”
“好巧。”
“何止是好巧,你知道嗎,就在昨天,顏家橋菜場騷亂,一個老人在眾目睽睽下倒地不起,救護車趕到的時候,說老人起碼已經死了三四個小時。”付郝壓低了聲音,一字一句說道,“而且,老人口袋里,掉出了一把沙子。”
“到底是什么樣的沙子?”林辰難得好奇,開口問道。
“很特別的沙子,非常白,但物證那邊還沒琢磨出來。”
林辰聽完這話,眉頭一皺:“拿來我看看。”
他話音未落,預審處的門又被再次推開,將他抓進來的那個男人腳上穿一雙海綿寶寶圖案的拖鞋,一本正緊地套了身警服,手里提了個證物袋。他把證物袋放到桌上,坐在林辰對面。
“林先生,鄙人姓刑,刑從連。”他舉止端莊,態度極好,“我希望您能辨認一下證物,您是否曾經見過這種沙子?”
林辰眼都懶得抬,只是順手拿起桌上的那袋沙子。沙子大約50g重,林辰捻起一點,沙子略微泛著白,顆粒都非常干凈,不像工地上的黃沙夾雜了很多粗糙的石子。
他冷眼看著付郝:“這沙子你沒見過,認不出來?”
“沒有啊。”付郝老實地回答。
“到底是什么沙?”刑從連也跟著追問。
“連沙盤都不認識,你是怎么畢業的?”林辰冷哼一聲,早忘自己是個大學都沒讀完的。
“沙盤?”
“心理治療里有個門類叫沙盤療法,那伙人最喜歡玩沙子,這是沙盤療法里專用的白沙。”林辰解釋道,“小胖子手里的沙子是從我房里偷出來的。”
突然,付郝和刑從連的手機同時開始振動起來,兩人對視一眼,各自接起電話。
三
又發生了命案。死者是30歲左右的年輕男性,在公園里鍛煉,從吊環上掉下來,死因是顱底骨折。
此時天已經完全黑了,借著路燈稀薄的光線,邢從連可以看到公園搖晃著葉子的香樟樹,藍色的公園健身器好像發著瑩瑩的光。黃色警戒線外,里三層外三層圍了許多群眾。
刑從連脫下警服,裝作路人套問著當時的詳細情況。
“小伙子每天都看得到的,我昨天還和他一起鍛煉過類。”一個大媽操著不標準的普通話,給刑從連八卦道。
“他不要太厲害噢,可以兩只腳勾著吊環,這么倒過來。”說著,大媽還激動地彎下腰演示,“就是這個樣子呀,然后吊環就斷掉了呀,他就吧嗒一下摔下來。”
“那慘得很嘛。”刑從連應和著。
“何止蠻慘啊,那個臉哦,當時嚇死人了,眼珠子要掉出來一樣,叫聲是十里外都好聽到的。”
“他掉下來的時候還沒死?”
“沒有呀,我們去搬他,他那個時候還在動類!”
刑從連下意識看了眼身邊的林辰。
林辰還是面無表情,轉身欲走,卻抬手指向尸體躺著的地方,那里是一片草皮退化后形成的沙地。
“小朋友,叔叔沒說你可以走哦。”無賴的聲音又再次響起,“跟我去吃飯。”
上回喝茶,這回吃飯,還好不是牢飯。
刑從連翹著二郎腿,在小排檔里剝著小龍蝦。
“你覺得這是怎么一回事?”刑從連看著林辰呷了口酒,舒服地瞇著起了眼。
“我不知道。”
“醫院的事情并不難辦,不就是有些神經病把已經死了的人擺個pose,這種案子隨便扔給哪個部門都可以。可是現在一天內莫名其妙死了兩個活人,叔叔真的很頭疼啊。”
林辰無語。
“你是心理學家,給我講講,什么人會那么變態的玩尸體?”
“變態。”
“當然是變態,不變態還能搞這?”刑從連敲了敲桌。
“這樣的行為,出自有三種可能。”大概是被輕微的酒氣侵襲了神經,林辰鬼使神差地給刑從連解釋起來,“第一種是儀式——犯罪的儀式。第二種是幻覺——精神病人的幻覺。”林辰頓了頓,好像在考慮第三種可能性,“第三種,也是最難以捉摸的一種,這是犯罪行為本身的一個環節。”
“前兩種我還懂,第三個個是什么?”
此刻林辰的雙眼卻投射向炒菜的廚子,“或許是肉片,或許是紅椒,菜還沒燒好,誰知道最后有什么呢?”
思維跳躍真大,刑從連頓了一下,像是被林辰的話點撥,“走,去醫院看看。”他付了飯錢,拽著林辰就向醫院跑。
夜已深,醫院里隱約傳來的哭泣聲順著走廊飄蕩,在望不到頭的空間內幽浮。
林辰走過在寂靜的樓梯拐角,沒由來的感到一陣寒意。背后的電梯門突然打了開來,燈光昏黃得駭人,身著白大褂的醫生率先沖了出來,兩個護士推著儀器緊跟其后。
心臟起搏報警器聲透過房門傳出,尖銳的響聲如同細針刺破耳膜,病房里面走出個滿臉困倦的中年男人,他若無其事地四處看了看,然后找了排座椅,繼續躺下睡覺。
“那是家屬請的護工。”像是看出了林辰的疑慮,刑從連解釋道。
“很奇怪,里面的人生命垂危,他卻不難過。”林辰望著那護工躺在椅子上的身影,自言自語。
“看多了,當然就麻木了。”一旁陪同的保安科長不以為意。
“看得多了?”
“那是當然,我們醫院和好家公司簽的合約,清潔工護工一類都是里面的長期工,他們在醫院時間比有些醫生還長.……”
說著幾個人就走到了太平間。
整個停放尸體的地方不過兩百平大小,床與床之間挨得極緊,白床單垂到地上。出現過古怪男尸的床鋪都空著,林辰走到一張旁邊,繞了一圈,還不小心碰到了旁邊一個床上死者的手,他看了眼那慘白的手背,想起了付郝曾經說過,停尸床下面有被睡過的痕跡。
作案人為什么要躺在一具尸體下面?只是因為無聊或者有病么?
躺在一具尸體下面,是什么感覺?
無法用理性分析的事情,就閉上眼睛,好好感受。掀開垂下的床單,林辰彎腰鉆了進去,平躺在床鋪下。
四周一片黑暗,眼睛看不見,耳朵聽不到,好像所有感官都被封閉起來。似乎離真正的死亡很近,他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大腦卻因為恐懼而冷靜下來。鼻腔內令人眩暈的消毒藥水味道還真實地存在,似乎順著血管,滲透到身體的每一個部分。
到底,是什么感覺?
四
折騰了這么久,等林辰回到學校宿舍的時候,暴雨已如期而至。
屋外的芭蕉被狂風蹂躪得東倒西歪,碩大的綠色葉片嘩啦啦抖動,在墻壁上投下凌亂的陰影。
窗開著,窗前的書桌上汪洋一片,汪洋里飄著艘粉色的小船。那是一封信,粉色的,又折成了愛心形狀,被雨水浸得濕漉漉的。林辰拿起信,習慣性地想要扔掉,卻摸到了里面硬梆梆的突起。他飛快地展開信,信紙里粘附這一團沙,被雨水浸泡過,丑陋地凝固在一起。
此刻,林辰突然感覺到有一股涼氣順著脊柱,緩緩彌漫到頭頂。
親愛的,我終于能平靜地面對死亡了。
我不再猶疑、膽怯和恐懼......
死神的雙臂溫柔,眼神迷人,那烏黑瞳仁綻放出濕潤的花朵,我終于嗅到了它的芬芳。
我看到他的指尖伸出無數根系,一頭扎進人世間,你可不可以摸到?
這封信來自——于燕青。信的邊緣早已模糊,黑字柔軟地化開,好像絲絲霧氣卷纏在整張信紙上。
所有的感覺,都是那么熟悉。
林辰是走去警局的,此時此刻臺風在城市上空回旋,除了間或掉落的廣告牌碎片,路上一個人都沒有。那個給自己寫信的女子于燕青,是好家公司的清潔鐘點工,負責給學生宿舍樓做清潔,和那些每天都咋咋呼呼的大媽不一樣,她很安靜,也很年輕。他曾經看到過她在自己桌上放下過很多信,天藍色的、米黃色的、粉色的,封面上的字很秀雅,但他從來沒有拆開過。
如果,這些根本不是情書?
林辰突然發覺,自己早在不知不覺中被事件緊緊纏繞,無法掙脫。
黑夜里,雨絲毫無章法地跌落,到底是誰,在暗中投下細線?
等走到邢從連辦公室,林辰整個人都像是從水里撈出來一樣。
刑從連放下手里的報告,銳利的眼神還沒來得及被偽裝掩蓋。
“我收到了一封信,信里有把白沙,我懷疑寫信的人可能已經死了,我要求加入你們的破案團隊。”林辰一字一句說道,雨水順著臉頰淌下。
屋子里一片沉靜,狂風暴雨都被關在了外面。
刑從連嘆了口氣,只答了一個“好”字。
他讓警察給林辰做筆錄,調動警力搜尋那個叫于燕青的姑娘,又將干毛巾和一杯熱茶遞給林辰。
林辰拿著茶杯,手還沒有捂熱,一陣急促的敲門聲讓他瞬間放下了杯子。
刑從連手底下的探員王朝快步走了進來,黑眼圈濃重,精神卻很好:“頭,有線索了。”他興奮地說道。
“你剛才不是讓找一女人么,我剛看到她,你猜她在哪?”王朝在前頭帶路,嘴上還喋喋不休,邊說邊推開門。
門里有兩個警察七倒八歪地坐著,正在電腦屏幕上查看監控錄像。
“我早覺得你剛才給我看的于燕青的照片眼熟……”王朝說著,快速調出了一溜視頻文件,“她也是市醫院住院部的清潔鐘點工。半個月前,醫院第一次發現有尸體自己會穿新衣服的那段時間,她曾經推著清潔車進過太平間。”屏幕上出現了一個嬌小的女子,王朝按下暫停,然后把她的臉放大。
“然后…….這是菜場騷亂時的監視鏡頭,她在這里。”王朝用手指著屏幕上那個站在水果攤附近冷眼旁觀的長發女人。
“最后,你猜怎么著,真神了。”王朝嘖嘖嘆道,點開最后一個視頻,“小公園前面的十字路口,案發前三十五分鐘左右。”
于燕青穿了條紅裙子,好像還涂了口紅,就像換了個人似的,神采飛揚地朝小公園走去。
“那我們就請這位漂亮的女士來喝茶吧。”刑從連摸著下巴說道,眼睛卻在看林辰。
“不,我們再去菜場看看。”林辰忽然開口,似乎是受了涼,嗓音沙啞。
暴雨還在下,濃重的烏云讓白天與黑夜的間隙變得不明顯起來。
不知是受臺風或是命案的影響,菜市場人丁稀薄,林辰像是很熟悉這條路。刑從連撐了把黑傘,跟在林辰身后。不知為什么,林辰明明就還是大學生的年紀,給刑從連的感覺卻好像老僧一樣腐朽,冷漠淡然,甚至可以很平靜地躺在尸體下面,出來的時候,臉色一點變化都沒有。刑從連很想知道,有什么事情,能讓林辰動容。
林辰走到案發水果攤前面,正好站在于燕青當時立著的地方。天色晦暗,那天的情形,并不是這樣,好像太陽還沒有落山,然后突然的,騷亂開始,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視著發瘋的水果攤主,沒有人注意到,他們身邊正坐著一位死去多時的老人。
當老人悄無聲息倒下的時候,死亡的恐懼被無限制放大再放大,每個人都像是被一雙無形的手扼住了喉嚨,不再是旁觀者,而是親歷者。
如果于燕青就是兇手,她為什么在太平間做那些奇怪的舉動,又為什么要主導這個場景,她站在這里,想要什么,又看到了什么?
如果兇手另有其人,那又是誰,像幽靈一樣注視著整條街道?
被拍了拍肩膀,林辰轉頭,刑從連指著菜場口的監視攝像頭。林辰忽然想到,剛才視頻里顯示出的街道只有一半,正好斷在了發生命案的店鋪前面。
“這是幾年前裝的東西了,說是為了商戶安全,其實也只擺個樣子,只能拍到半個市場。”
“小公園里和太平間里也沒有監控。”兇手似乎很了解攝像頭的分布構造,總能在犯案時躲過監控。
“所以只有依靠廣大群眾的力量。”刑從連說著,走到老人死去的店鋪斜對面。
見到刑從連亮出的證件,肉攤老板把手在圍裙上擦了擦:“您又是來問那天的事情的吧,我是真沒看清對面到底出了啥事,您看我面前都是肉,我連老爺子是啥時候開的店門我都不知道吶。”老板麻溜地說著,好像已經重復過很多遍,有些不耐煩了。
“不是我問你,是他問你。”刑從連指了指一旁的林辰。
林辰將擋在老板面前的豬大腿向旁邊移開,溫和地開口: “你不用回憶到底發生了什么。能告訴我,那天天氣怎樣么?”
老板不自覺閉上了眼,似乎陷入了回憶。
“天氣挺陰的,黑乎乎一片。”
“你的耳朵里,聽到了什么聲音?”林辰的嗓音越發柔和,和著雨聲,好像一抹悠揚的笛音。
“菜場很亂,到處都是哭聲叫聲。”
“你當時是怎樣的感覺?”
“我覺得很害怕,砍人什么其實我一點都不怕,但是后來,老爺子倒下去的時候,躺在那里一動不動,我好像又經歷了一次我爸爸過世的時候,真的很嚇人……”
正沉浸在回憶里,老板忽然感到肩頭被拍了一記。
“非常謝謝你。”他聽見面前的年輕人真誠地說,“還有,那些都已經過去了。”
“問出什么來了么?”告別攤主,刑從連湊近林辰,小聲問道。
“很奇怪。作案人好像在故意制造某種氛圍。”林辰若有所思。
太平間床下幽寂的恐懼,菜場上突然倒下的老人,吊環下垂死掙扎的青年,將死亡帶給人的恐懼一步步呈現出來……
“把付郝叫來。”像是想起了什么關鍵,林辰忽然開口。
五
付郝趕到的時候,林辰正坐在自己的宿舍里,只披了條毯子,頭發還沒干。
“說不定壓根不是連環殺手。”付郝似乎想了很久。
林辰點點頭:“沒有證據證明那些人死于謀殺。”
“于是,我們要抓的是一個喜歡擺尸體玩的變態?”刑從連奇道,摸了摸下巴。
“師兄……你還記得以前教授說的沙盤游戲么,在沙子上自由地擺放人物,以反映潛意識的心理狀態……”付郝忽然開口。
林辰轉頭看向付郝,眼里是一抹贊賞的神色。他從凳子上起身,將屋內一扇緊閉的房門輕輕推開,一張占據十平方米房間大部分的天藍色沙盤,緩緩露出了全貌。
茫茫沙海,好像在整個空間中開辟了一個新的世界,付郝和刑從連站在旁邊,只覺得自己霎時渺小起來。
“你還記得兇手在尸體邊放著的沙子么?”林辰問。
刑從連點頭。
“你可以反過來想。心理狀態會影響行為,同時,行為也反映心理狀態。”林辰把一個小人,放到了沙盤里面,“他不小心把整個城市當做了自己的沙盤游戲,然后在不經意間擺下了他的玩具,但正因為如此,他也將自己一步步暴露了出來。”
林辰用手將沙盤里的白沙推開,露出一個巨大的藍色空間:“首先他給我的信息,是空洞”,他又在空地上分開極遠分別擺下了三個人偶玩具,“其次,他失去了可支援的力量”。 細沙紛紛揚揚落下,飄到了玩具身上,“最后,是埋葬。”
“埋葬什么?”
林辰沒有馬上回答這個問題,只是低聲說:“所有的感覺都圍繞著死亡,要找到于燕青的尸體,才能知道。”
“如果于燕青是兇手,那她肯定還活著啊。”
“她已經死了。”林辰垂下眼,做出了殘忍的斷言。
刑從連和付郝走后,林辰給自己煮了一碗姜湯。好家公司的保潔員們正好來做午后清潔,里面自然已經沒有了于燕青的身影。
“小林啊,燕青辭職了呀,她的工具房鑰匙你有嗎?”一個中年阿姨跑到林辰的窗前,聲音令人耳膜發脹。
林辰搖了搖頭。
“噢呦,你們關系這么好。”阿姨明知林辰不會有鑰匙,卻偏偏要跑來調侃兩句,“老板讓我今天清潔她以前打掃的那層,可是她沒留鑰匙給我,你幫我找找嘛。”
現在正是學生下課時間,孩子們一個個往宿舍沖。林辰心里,忽然浮現了不好的預感。于燕青的工具房鎖死了?每層樓的清潔工具擺放室都在樓梯轉角,是非常顯眼的地方。他想了想,掏出手機,給刑從連打了個電話。
刑從連接到電話,立刻帶人來封鎖現場,拉起了黃色的警戒線,孩子們被勒令呆在自己屋子里面。
刑警撬開了工具室的木門,血液的腥味撲面而來,不到兩個平方的工具房幽黑深邃。手電筒射出強光照亮房間,里面的場景令人渾身戰栗。
于燕青赤裸身體蹲在墻角,鮮血噴灑在小屋的每個角落。她身上有數不清的細密傷口,好像無數猩紅的蚯蚓在攀爬,吸食了生命的所有熱量。
法醫將于燕青放平,她的僵硬的指縫里露下了一把細沙。刑從連一把將站立不穩的林辰抓住,拖出了門。
林辰跌跌撞撞,被刑從連拽到街頭的長凳上坐下,干嘔了幾次才慢慢平靜下來。
“我們剛才在那間工具房里,相繼搜出了注射劑氯化鉀和苯丙酮。”
林辰轉頭看向刑從連。
“法醫表示老人的確是死于心臟病突發,但他體內的氯化鉀含量偏高,考慮到老人上午剛去醫院打過點滴,所以法醫那邊就忽略了,你知道,大劑量的氯化鉀會導致心臟病突發,而苯丙酮,又是興奮類藥物,之前發瘋砍人的水果攤主,就是被注射了苯丙酮……”
“于燕青不是兇手。”林辰斬釘截鐵。
“那你分析出什么來了嗎?”刑從連轉開話題。
“那封信用的語氣是‘我……終于……’” 林辰盯著刑從連,眼神冰冷,“想想看,你什么時候會用這樣的詞?”
我終于能平靜地面對死亡了。
“我終于吃飽了,我終于拉出來了……”刑從連老老實實回答。
“這是表明一種已完成或即將完成的狀態,包含極度迫切的情緒。”
刑從連點點頭,表示理解了林辰的意思,又突然想到,“于燕青會不會是被逼的?”
林辰搖了搖頭:“她所有的話,都用的是第一人稱,說明她在寫下這封信時的自我意識很強烈。我也曾懷疑這是她記錄下他人復述的話,但很可惜……”林辰的語調難得的溫柔,像是在懷念什么,“我翻看了她以前給我寫的東西,里面的跟音聯系相似,說的簡單些,就是文風相近。除非有人特意研究過她,模仿了她的語氣,但是這樣的掩飾,毫無必要。所以,的確是她自己寫的,沒有人逼迫她。”
刑從連撓了撓亂糟糟的頭發:“這姑娘到底在想什么,寫出來的東西冷嗖嗖的。”
“其實我更想知道,她是怎么克服本能,用刀子隔開自己的喉管的。”林辰靜默了片刻,像是在尋找恰當的語句,“人總是畏懼死亡,無論是心理還是生理,都有復雜的自我保護機制。因此,克服人性,突破習慣,并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除非有強大的動機支撐。”
“想死還不簡單?”刑從連納悶了。
他們都沒有辦法想明白于燕青自殺的原因。
許多人自殺,都是因為活著太過痛苦,生無可戀。而于燕青則好像只是單純戀慕死亡的感覺。她身體上的傷痕顯示她從很早以前就開始了自殘的行為,開始在一些并不危險的地方劃下小傷口,后來,慢慢地擴展到手腕,胸部和脖子附近。最后,她割開了自己的喉嚨,又掙扎著,將刀用力插入心臟。
“她看到了什么,她想要什么?”林辰輕輕說著,好像自言自語。
“死死看不就知道了?”刑從連狡黠一笑。
“嗯?”
林辰還沒反應過來,就被刑從連突然一把拽起,飛速沖向車流,衣角劃過前燈,又碰上車尾。肩膀生疼,奔跑卻未停止,每一步都像踏足死亡,前一秒剛穿過這片車流,后一秒又有另一輛汽車碾壓上來。耳邊的轟鳴足以撕碎耳膜。風聲徹耳,空氣里像有一張張大手,將他們推入深淵。
縱身翻過隔離帶,林辰和刑從連站在自行車道上大喘氣。
有輛奧迪車司機在兩人背后大聲叫罵,而目睹了這種自殺行為的路人紛紛自覺繞開。
“小朋友,感覺怎么樣?”刑從連笑得很壞,完全沒有一點點害怕剛才的危險行為。
林辰把放在隔離帶上的手拿了下來,抬頭看向刑從連:“除了沙子,兇手還留下了一個線索。”
“什么?”
“信。”
六
林辰再次回到宿舍,付郝也剛巧趕到。林辰從床底下拖出了一個大紙箱,里面塞了各式各樣的信件。他從紙箱里拿出了一疊信件,又把剩下的重新塞回箱子里面。整個動作行云流水,看得刑從連目瞪口呆。林辰將一封信拆開,擺到了付郝面前。
付郝連著看了幾封,不由得一陣胸悶:“師兄,你怎么老招惹上這種變態……這幾封,通篇都是在講人死的時候怎么痛苦。”又拿起一封,他把信紙抖了抖,“牛逼的理論啊!‘給我一打嬰兒,我能把他們變成不怕死的超級賽亞人’!”
刑從連疑惑地看著付郝:“老招惹上變態?以前也有變態找林辰么?”
“別扯遠了。我是想說,如果兇手是于燕青,那么她就是把整件事情當成了自己的沙盤游戲,將死亡呈現出來,逼迫我們直面死亡,但是,這些行為同樣也投射出,她潛意識里對死亡的極度畏懼。”林辰一字一句分析道。
“說明了什么?”刑從連問。
“剛出現重大喪失,喪父或者喪母。”林辰邊回答,邊用詢問的眼神看向刑從連。
“資料上顯示于燕青父母健在啊。”刑從連奇道。
付郝插了一句,“我一直覺得奇怪,如果那封情書是于燕青寫給師兄你的,而所有事情都是于燕青干的,那她為什么要拋棄師兄你去死啊,這種情況下,難道不該你儂我儂大家一起死了痛快么?”
“小朋友,難道暗戀你的另有其人?”刑從連拿手蹭著胡子,“使用那種沙子的原因,是你房間隔壁有沙盤么?”
“這樣說來,那肯定是深愛啊。”付郝唯恐天下不亂。
只見林辰的面色瞬間冷凝下來,他說:“我第一次收到信是在7月13號,而后每隔一個禮拜收到一封。醫院里第一次出現穿戴整齊的男尸,是在9月7號。”他看向刑從連,“在這個時間段內,市立醫院一共過世了多少位病人,其中哪幾位在于燕青負責打掃的樓層過世,于燕青在這期間和誰交往過密?”
刑從連轉身就要出門,腳在門檻上,卻聽到林辰說:“死亡日期應該是星期三,病人有可能住七樓或者在第七棟。”
“為什么?”刑從連剛問出口就覺得自己白癡了,7月13號和9月7號都是星期三,每隔一個禮拜一封信,甚至醫院出現穿戴整齊的尸體的時間間隔,也正好是7天。他們以前認為這可能只是兇手作案的規律,但現在看來,可能有更深一層的原因。
刑從連走后,付郝朝林辰身邊坐了坐,他一改以往的小跟班模樣,神色鄭重:“師兄,你心里到底有沒有數,那個人究竟是誰?”
林辰在腦海里過濾著學校宿管站的同事甚至是學生家長,但似乎并沒有一個人符合兇手的形象。
付郝像是想起了什么, “首先,是醫院太平間發現已經死亡的患者穿戴整齊。然后,是菜場里,老人猝死。隨后,小公園里的青年從吊環上摔下,”他邊說邊在紙上寫下關鍵詞,“但并沒有死透。最后于燕青自殺,這像不像一個死亡的逆過程?”付郝一口氣說完,但又覺得有哪里不對。
林辰也看著付郝寫下的字,同樣覺得似乎摸到了整件事情的核心,卻好像少了關鍵一環。
兩人正鎖眉神思,卻被孩子們吵鬧的聲音驚擾。
窗外,學生們在圍著小池塘釣魚。
孩子們對魚竿的制作產生了分歧,一個小女孩拿著書指導整項魚竿制作工程。小男孩則更務實,脫下鞋,拉著個大竹筐就要往河里跑。
“那個小胖子有恐水癥?”付郝看著盤腿坐在河邊柳樹下的小胖子,一下子就看出了他的毛病。
林辰點了點頭:“他一接近水邊就會焦慮,因為這個以前常被別人嘲笑,后來他下決心要克服自己的毛病。方法也很簡單,他先走到一個能看到水,又相對安全的環境里,嘗試著放松,剛開始總歸是不舒服的,但慢慢的,他就能完全適應這個距離。以后的任務就是慢慢縮短這段距離,一次又一次的放松冥想。”
“小胖子無意中跑到老刑家里,也是因為老邢家靠水?”付郝嘖嘖嘆道。話音未落,他瞬間拍桌而起,和林辰的眼神碰在一起。
“小胖子真是天才啊。”付郝邊說,邊拿出手機,給刑從連打電話。
“先去醫院吧,這個不急。”林辰阻止了付郝。
醫院是事件的伊始。
救護車呼嘯著開到急診大樓下面,紅燈刺目閃爍,車門洞開,醫護人員將雙目緊閉的老人推下了車。老人身后跟著一雙兒女,都哭腫了眼,林辰與他們擦肩而過,聽到他們邊跑邊喊著媽媽。
付郝按下電梯7樓的按鈕,林辰還在看那對痛哭流涕的兒女。正常人面對親人的離去,會傷心會難過會痛苦,但本身并不會產生對死亡的恐懼感。
電梯門再次打開的一瞬間,看著“腫瘤科”三個紅字,林辰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刑從連在總服務臺騷擾著小護士,護士小姐卻一個勁地搖頭。
一個熟悉的背影攙著一位老人走過,林辰想起來他是那天躺在醫院走廊里的護工,趕緊追了上去。
“您好,我想請問,您認識于燕青嗎?”林辰將人叫住。
對方點點頭,語氣不屑:“她怎么了?”
“她死了。”
那人不可置信地睜大眼。
“自殺死的。”林辰繼續補充道。
“我沒有懷疑你的意思,我只是想知道,于燕青在醫院里,是否認識了什么男人?”
護工臉色大變,卻不敢開口。
“你是于燕青的前男友?”
“我沒有殺她!”
“我知道不是你。”林辰的聲音平緩下來,像是為了緩解對方焦慮緊張的情緒,“我并沒有要探聽你和于燕青之間關系的意思,這是你的隱私。”他輕聲說著,大腦里浮現出了兇手擺下的沙盤模型, “我想請你回憶一下,是否見過這樣一對母子。這家只有母子兩個人,兒子大約在35-40歲左右,母親約為65歲。母親對兒子管教嚴厲,你曾經覺得,這個老太太一把年紀還那么強勢,很讓人厭惡。”護工眼珠向上,似在回憶。
對沙盤的解讀,本身就是一種恣意的想象,林辰勾連著自己屢次親臨死亡現場所感受到的東西,那是外在的秩序與內在的混亂的一種強烈對抗,是迷惘孤獨無助,“那位兒子,我想你一定會印象深刻。他對母親的孝順很特別,你可能會覺得,他好像個沒斷奶的孩子,總是粘著媽媽。”林辰緩緩說道,“但是,他很紳士,行為舉止都非常規范,甚至,非常迷人。”
護工突然抬頭,像是想起了什么。
“是誰?
“以前住在7區3號床的一個病人的兒子,燕青打掃那片。”
“那個病人得了什么病?”
“胃癌,最折磨人的一種。”護工一點也不避諱。
“那個病人……是自殺死的?”
護工很訝異,點了點頭。
有了病床號,找人就簡單了。
林辰直接將病床號報給了小護士,護士的臉色,霎時就變差許多。
刑從連掏出證件,高壓之下,她說,那位病人叫馮雪娟,早在8月10號下午跳樓身亡。
刑從連找來了保衛科科長,科長一聽要調8月10號馮雪娟跳樓的錄像,滿面愁容。本來因為太平間的尸體,市立醫院的門診量就已經縮水了很多,如果連環殺手再和醫院扯上關系,那醫院的聲譽就算完了。
王朝在醫院的監控室內,熟練地點出視屏,將時間軸一拖一放,屏幕上精準地出現了馮雪娟跳樓時的場景,對面樓頂的攝像機只能拍到馮雪娟躍出病房窗口的那一瞬間,他又切換到地面攝像,意想不到的一幕發生了。
菜場猝死的老人,正坐在樓下的長凳上。
“那個人的背影!”付郝的手點住屏幕上一個小伙子。
王朝趕忙調出另一個側面鏡頭,錄像重新緩放,那小伙子露出正面,赫然就是10月12號死在吊環下的青年!
十秒后,于燕青也出現在了視屏里,她正目瞪口呆立著,不遠處,馮雪娟的身體還在輕微抽搐。
七
刑警隊的辦公室里早就亂作一團。林辰一個人坐著,看著周圍一張張擺下的椅子,頭越來越昏昏沉沉,耳邊的聲音也漸漸模糊起來。
像是被誰推了推,林辰勉強睜開眼,發現所有人都圍坐在一起,會議記錄在沙沙不停地寫著寫什么,其余人手里都拿著疊資料,目光都齊聚在自己身上。
刑從連清了清嗓子:“根據林先生的分析,我們追查出馮雪娟的兒子馮沛林有重大作案嫌疑……”
刑從連話未說完就被突然打斷,“老邢,不是我說你,你這回也太武斷了,我們辦案講求證據。” 那人肩章級比老邢高,是刑警隊的老大,“就因為馮沛林的母親馮雪娟自殺身亡,你就認定馮沛林是兇手?”他喝了口茶,繼續說道,“那于燕青呢?從物證上來看,于燕青才有重大作案嫌疑,你不能因為有無關人員隨意揣測,就對案情妄加判斷。”
空調嘶嘶地突出涼氣,辦公室里溫度霎時低了。
林辰微抬了眼,并沒有因為老大夾槍帶棒地針對自己而動怒,他知道的確一切基于心理分析的推論,都無法作為切實的證據。
“我們需要專家。”老大用手敲了敲桌,“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稱作專家。”
這話說得委實重了,付郝剛想反駁,卻被林辰拉住:“你需要什么?”林辰的聲音愈發沙啞。
“你甚至連于燕青是否真的認識馮沛林都無法保證。”
“你們倆是情侶吧。”林辰沒有沒尾地來了一句。
“你說什么?”老大愣了愣。
“你和那位姑娘,你們是很親密的情人吧。雖然辦公室的人都不知道,你們經常在下班以后偷偷約會吧。”林辰指著一旁做筆錄的女文秘。
辦公室頓時開始了竊竊私語,女文秘把頭埋得低低地,老大那張黝黑的臉上,也顯出了尷尬的神情。
“找一個于燕青和馮沛林同時出現的鏡頭。”林辰對正在操作電腦的王朝說道,手卻不由自主地撐住了頭。
王朝趕忙掉出個鏡頭,并把筆記本轉了個方向,對著眾人。屏幕上,于燕青正拿著拖把,彎腰從馮沛林身邊經過,馮沛林讓開了身子,于燕青偷偷看了他一眼。
“就是這個眼神。”林辰看著文秘姑娘,她的頭低得很下,眼睛卻不由自主地看自己的秘密戀人,眼神羞澀欽慕又甜蜜,正好被林辰抓到。
“老蔣,你連這都瞞著我!”刑從連邊拍桌子邊笑,頭一回看到隊里的鐵面老大吃癟,真是值回票價啊。
“行了行了,你們別取笑小陳。”老大趕緊揮手,“討論案子……討論案子……”
“剛才檔案那邊傳來消息,馮沛林和于燕青的確認識,不僅認識,還很熟。”負責資料收集的女警插嘴道。
“什么關系?”
女警不由得咬了咬嘴唇,繼續說下去,“資料上顯示,馮沛林曾經是于燕青的語文老師,而馮沛林現在任教的地方,就是林先生擔任宿管員所在的學校。”
林辰覺得渾身一陣發冷,腦子里暈暈乎乎,喪失了思考的能力。
“于燕青因為家庭原因,讀完初中就外出打工,當時,馮沛林曾是她的語文老師,三年前馮沛林跳槽到……”
林辰是被冷風吹醒的,他迷迷糊糊感到自己上了車,腦子里亂哄哄的,一個學校?果然,從來不關注學校里的老師,遭報應了。那么,事實是……
刑從連怕打草驚蛇,將車停在了離林辰學校有一段距離的停車場。付郝小心翼翼地跟在一邊,生怕林辰就這么倒在半路上。
正是學生上課時間,教師辦公室里空落落的,刑從連一下就摸到了馮沛林的桌子,桌上擺了本書,扉頁上寫著一句話:沒經過激情煉獄的人從來就沒克服過激情--榮格。刑從連帶起手套,拿著這本厚皮書翻了翻,一封信驀地從書里掉了出來。
“你們是誰?”一位扎馬尾的女教師站在門口,懷疑地看著刑從連。
“警察。”刑從連麻溜地拿出證件,亮了亮,順手把信遞給了林辰。
林辰摸到了那封白色的,干凈得纖塵不染的信封。倒轉過來抖了抖,里面紛紛揚揚飄出了一把細膩的白沙,除此之外,什么也沒有。
“這是什么意思?”刑從連驚訝地問道。
“挑釁。”林辰不以為意地回答。
“我想問你幾個關于馮老師的問題。”林辰抬頭看向女教師。
女教師緊蹙著眉頭。
“馮老師他對學生怎樣?”
“對學生很好,語文老師嘛,又風度翩翩文采斐然的,學生都喜歡他,尤其是女學生。”林辰和刑從連對視一眼。
“馮老師的家庭呢?”
“馮老師還沒結婚呢,不過就是因為這樣,才更受女學生歡迎吧。”
“他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么?”林辰接著問道。
“要說奇怪的地方……馮老師每天都要給她母親打電話,而且還有固定時間,有時候他在上課,到了時間也會跑到走廊去給媽媽打電話。”。
“還有呢?”
“你是……學校的宿管?”女教師慢慢覺得林辰眼熟,突然問道。
林辰點了點頭。
女教師像是想到什么,指了指窗子:“他還喜歡站在窗邊,有時候,一站就是半個小時。”
刑從連拉開椅子就跑到窗邊,爾后愣愣地站在那里, “馮沛林,他是在看你……”
馮沛林的辦公室窗戶正對著林辰的所在的宿管室。林辰想,三年了,一直以來,每當天氣好的時候,自己在屋里讀書寫字登記學生情況的樣子,都可以被馮沛林看得一清二楚,簡直……芒刺在背。
“馮沛林殺了所有目睹自己母親自殺的人,但這和你有什么關系?”走回車子的路上,刑從連一刻不停地在追問林辰這個問題。
“男孩都有戀母情結,馮沛林的資料上顯示,他父親早亡,是媽媽一手帶大,在他生命里只有馮雪娟這一個女人,或許是強烈的獨占欲和母親死亡的雙重打擊,讓他無法忍受母親死前狼狽痛苦的樣子被不相干的外人看到……”付郝認認真真說道,暗中替林辰擋去刑從連的追問。
“小屁孩,沒問你。”刑從連順手給了付郝一記頭皮。
“我不知道。”林辰依舊是老套的回答。
“你如果再隱瞞下去,我只有把于燕青作為兇手結案了!”刑從連隱約覺得事情走向了自己無法掌控的方向。
“于燕青不是兇手。”
“她當然不是,但她是共犯。”
刑從連從來都不是正經人,他穿海綿寶寶的拖鞋上班,在路邊大排檔里吃香辣小龍蝦,平常會嘻嘻哈哈,但該認真的時候也絕不含糊。林辰以前在刑從連的辦公室里見識那來不及掩飾的犀利眼神,所以現在,他并不想和刑從連較真,那會讓刑從連知道更深層的東西。
付郝乘機掩飾:“這就對了!”
“對了什么?”
“符合兇手殺人動機。”
“馮沛林殺人難道不是因為他不想那些看到自己母親自殺的人活在世界上么?”
“沒這么簡單。”付郝搖頭,“我看過于燕青,不,是馮沛林給師兄寫的信,他用很復雜的語言表達了一個含義:人總會死,人不用害怕死,人可以通過適應死亡來克服死的恐懼。”
“人怎樣可以不怕死?”刑從連依然疑惑不解。
“系統脫敏。”付郝回答他。
“別給我扯專業術語。”
“簡而言之,就是逐漸縮短與死亡的距離,讓心理適應死亡的過程。這還是小胖子告訴我們的呢。”
刑從連瞪大了眼,“那馮沛林怕什么,他又為什么唆使于燕青殺人?”
“怕死。”
“馮沛林玩死人玩得不亦樂乎,還怕死?”
林辰渾身難受,無法大聲說話,“準確地說,是馮沛林的母親馮雪娟怕死。”
“你知道,孩子的扭曲,往往與家庭脫不了干系。馮沛林的母親,有極強的控制欲,讓兒子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所以馮沛林每天都會按時給母親打電話,而這樣的控制會導致兩種結果……”林辰盡量讓自己冷靜,“第一種是極度叛逆,第二種,是極度順從,馮將母親當做神,尊崇她的話如同尊崇神的旨意。”
“馮雪娟得的是胃癌——最令人痛苦不堪的疾病之一,她自殺,是因為她忍受不了癌癥的痛苦折磨,更忍受不了一步步走向死亡的感覺……”
“所以馮沛林要研究,怎么能讓人減少面對死亡時的痛苦,或者說,將死亡當做一件美妙的事情。”
“那,他要怎么做?”
“從作案的過程推斷,他緩解死亡焦慮的步驟應該是:首先,靠近尸體,幻想自己已經死亡。慢慢地做放松訓練,讓自己適應與尸體的這種距離,所以,醫院太平間床底下,有被睡過的痕跡,而他們將尸體穿戴整齊,也表示對死亡的一種尊敬。”林辰說了幾句,有些氣力不支,“然后是親手殺死一個人,看著他在你手里死去,適應這種生命消逝的過程,這是老人和鍛煉的青年被殺的原因。”
“其次是幫助一個人自殺,學習對方是如何從容面對死亡的……于燕青就是這么死的。”
“最后為自己的自殺做鋪墊?”刑從連反應很快,作案人居然要自殺了?
刑從連拿出手機不停地打電話布控,通知交通部門在各路口密切注意,在全市范圍搜尋馮沛林。
付郝一個人走在前面,相反,林辰卻落在了刑從連身邊,他聽到刑從連在電話里嘆氣說警力不夠,要聯系電視臺,闡明案情,讓市民幫助尋找。
“讓他自己出來。”林辰突然開口,“地點你定,我負責讓他出現。”聲音雖然虛弱,但認真得可怕。
刑從連震驚地看著林辰,手不由自主摸向配槍。
“不相信?先做個試驗,天星居怎么樣?”林辰對刑從連說完,轉身走到路旁一家小店里,掏錢買了一塊錢六個的星球杯,拿在右手里,分給刑從連一個,又快走兩步,追上付郝。
刑從連目瞪口呆看著林辰邊把剩下5個星球杯全放在付郝手里,邊問付郝還記不記得大學食堂里那家賣零食的店。
付郝點點頭,說老爺子最喜歡給學生買星球杯做獎勵了,小店老板看他年紀大,每次都賣他一塊錢5個,老爺子還一直以為自己占到了便宜,其實那東西一塊錢可以買6個。付郝邊說邊笑。
林辰臉上也難得的露出了笑顏,他左臉頰上有個酒窩,好像茫茫冰原上綻出一朵紫色小花,在陽光下,細微卻艷麗。
“等下去哪里吃飯?”林辰好像是忽然想起來隨口一問。
“天星居。”付郝飛快回答。
付郝說得輕松,但在刑從連聽來,卻不啻于一記驚雷,他不可思議地看著林辰,林辰事先并沒有和付郝串通好,這是如何做到的?
林辰像是看穿了刑從連的心思,他轉身指了指剛才路過的公交車站,車站廣告牌上是一張中式餐館的照片,餐館匾額上系著“天星居”三個大字,瀟灑奪目。
“我們的老師,是天星居的忠實擁護者,每次師門聚會,總定在那里。”
“所以你剛才故意提起老師?”
“我拿星球杯和老師暗示付郝,再加上剛才的廣告,付郝剛才掃過一眼廣告,潛意識里就將這張圖和老師掛起勾來。
“我提起老師時,他剛才記下的東西并沒有消退,那幅圖依舊被放置在腦海里最容易提取的地方,然后我用零食店和星球杯暗示他,再提起吃飯,他大腦里最快出現的,只有天星居。”林辰生怕刑從連不理解,給他認真解釋。
“你要用這種方法給馮沛林下套?”刑從連表示懷疑,“他萬一不看電視怎么辦?”
“相信我。”
電視臺的午間新聞之前播放了市旅游節的宣傳片,拍攝地點正好是刑從連住的顏家巷。
畫面上,天色將暗。河水帶著翡翠的清綠色,里面有7只小鴨子在玩水,搖頭晃腦,像是要趕回家。老人帶著孫兒一遍遍走著小拱橋,小孩子腳步未穩,卻格外興奮。
行人站在橋邊,愣了片刻,隨后念出了橋拱兩邊的句子:“春入船唇流水綠,秋歸渡口夕陽紅。”只覺得齒頰都是香的。
鏡頭隨著行人的腳步,漸行漸遠,掃過長街后是一片開闊的江面,江水洶涌翻騰,令人心曠神怡。鏡頭繼續掃過橫跨江面的大橋,最后落在太千橋三個字上。
美妙的短片過后,女主播用嚴肅的語氣播報了有關馮沛林的新聞,屏幕中央,馮沛林的照片格外醒目。新聞里號召市民,如果看到疑犯,請盡快聯系警方。
林辰的解釋是,罪犯作案的地點,總是下意識圍繞著能讓他們心安的地方,從馮沛林的作案地點分析,他應該熟悉顏家巷附近。這說明他有可能在這片地區長大,這里有他美好的回憶。然后河水與沙盤都代表了生命最初的涌動,太千橋又是七筆,馮沛林在潛意識中,會認為這個地方令他安心。
平靜的短片會勾起馮沛林的美好回憶,緊接著播放追緝令讓馮沛林得知自己被追捕,會加快自己的行動速度,他要趕快作出自己計劃下一步的選擇。在壓力和記憶效應的魔法下,他必定會選擇太千橋。
10月19號,星期三。
臺風剛剛過去,碩大的云團尚未消散干凈。
天蒙蒙亮,零星燈火點綴著尚在晨霧中的街道。
今天太千橋下賣早點的攤位,比往常足足多了一倍。
一座緊鄰太千橋的大樓第六層被征用為指揮中心,刑從連和付郝在屋子里面,通過纖長的白色望遠鏡,密切觀察著太千橋的行人,他們的目光,都放在了橋面上緩緩行走的那個人身上。
雖然反對,但在林辰的強烈要求下,刑從連只好同意讓他上橋。
林辰穿了件干凈的白襯衫,一只手扶在漢白玉的橋欄上,江風撲面而來,橋下江水茫茫。
遠處一片黛色屋頂,如巨獸的脊背,橫亙在城市中央。
天漸漸亮了,橋面上來來往往的行人車輛,也慢慢多了起來。
有父母騎著自行車送孩子上學,也有小販推著三輪,艱難地騎上橋,老人拄著拐杖,向橋頂緩緩走去。
正在這時,對講機忽然響起,“頭,我們詳細詢問了公園當時在場的目擊者,他們表示并沒有在現場見到穿紅衣的女子。”
刑從連心下一沉,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總覺得不對的地方在哪里了。
林辰對顏家巷附近的小路非常熟悉,說明他也經常走在那條路上,如果馮沛林故意在那條路上設置殺人案,故意在林辰途經時設計菜場騷亂,如果于燕青的死是為了吸引林辰的目光!
“你說以前就有變態騷擾林辰,到底是怎么回事!”刑從連一把拽住了付郝的衣領。
“那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付郝欲言又止。
“快說!”刑從連面色猙獰。
“師兄曾經寫過一篇震驚業界的關于死亡的論文。后來,市區發生連續七宗滅門兇案,每次兇手殺人前,都會給師兄去一封信,最后師兄出手抓到了那個犯人,兇手公開在新聞上說,是師兄的文章讓他萌生了殺人的念頭……”
“所以林辰退學了?”
付郝點點頭,“那時候他成為了眾矢之的,學校里所有人都繞著他走,把他當成了那種有邪術的人,但大師兄和老師都保他,是他自己堅持要退學的。”付郝斷斷續續講述著林辰的過往。
“林辰是不是以前就用過記憶暗示誘捕犯人這一招?”刑從連握緊的手背泛起了青筋,馮沛林研究林辰,盯著他看了三年,必定對林辰的手段了如指掌。
“你怎么知道……”
像被榔頭重重敲了一下,刑從連的腦袋都要炸開了。
“如果整個死亡訓練的過程被重新推翻,那么殺死吊環青年的兇手是馮沛林!”
“如果馮沛林最后的目的不是自殺!”
“如果馮沛林也是當年被天才少年林辰的論文吸引的一員,那么這個變態這次就是要引誘林辰自殺,再殺死自己!”
“林辰站在橋面上,就是自殺行為!”
“林辰已經知道馮沛林的目的!但他累了,想要結束一切……”
刑從連想到了最壞的可能性。
剛走上橋頂的老人,突然以百米沖刺的速度撲向林辰,橋欄斷裂開來。
“林辰!”刑從連凄厲的叫聲響徹云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