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銀行家想到的不是個人之去留,而是壯志的未酬
1916年春夏之交,袁世凱在一片反對聲中被迫放棄帝制,任命段祺瑞為國務卿,出來收拾殘局。5月10日,國務院電令當時的兩大銀行中國銀行、交通銀行,自即日起,對所有兩行已發行的紙幣,及應付的款項,一律不準兌現付現,并令兩行總、分行所存的準備現款一律封存。同時禁止人民拒收紙幣,并對紙幣不許折扣使用。段祺瑞簽署的停兌令要求各地官府派出軍警,“監視該兩行不準私自違令兌現付現;并嚴行彈壓,禁止滋擾。”
第二天清晨,中國銀行上海分行接到了總行轉來的這個停兌令,副經理張公權和經理宋漢章驚惶萬分,經過詳細討論,他們認為如遵照這個命令執行,則中國的銀行從此信用掃地,永無恢復之望,而中國整個金融組織也將不能脫離外商銀行的控制。他們核算上海分行所存的現金準備,與發出的紙幣、活期存款的數額,總在六成以上,足敷數日兌現付存的需要,應該可以渡過擠兌及提存的風潮。即使不敷兌現有提存,尚有其他資產可以抵押變現,提供兌現付存準備。縱令竭其所有而仍沒有辦法,也能得到民眾的諒解,明了經理人員維持信用,負責到底的苦心。他們深感銀行此刻只有不受政府非法命令的支配,才可以維護中國金融的生命,毅然作出一個決定,抗拒北京的命令,照常兌現付存。
銀行抗命,這是中國金融史上一個前所未有的決定,這決定實在太大膽了。
“為國家維持一分元氣”
張公權回憶,當時他們二人有所顧慮的是,北京政府如果以他們違抗命令而將他們免職,勒令他們離開怎么辦。宋漢章去拜訪上海會審公堂的法官討教應對之策,法官提出,如果與中國銀行利害關系人,如股東、存戶、持券人等向公堂控訴經、副理有損害他們權益的行為,要求法庭阻止,即可成立訴訟。在訴訟未判決之前,北京政府不能逮捕現任的經、副理。張公權當天下午就去找他在金融界的那些好友,浙江興業銀行董事長葉揆初、常務董事蔣抑卮、浙江地方實業銀行總經理李銘、上海商業儲蓄銀行總經理陳光甫,與他們商量決定,由蔣、李、陳三人分別代表中國銀行股東、存戶、持券人,各請律師向法庭起訴。
中國銀行由大清銀行改組而來,有官股、有商股。當晚,張公權與股東劉厚生去找富有聲望的張謇出面,隨后組織了上海中國銀行商股股東聯合會,張謇被公推為會長,在報紙上刊出的公告說:“本會為維持上海金融市面,保全滬行信用起見,已聯合全體股東,公請律師代表主持滬行事務,督飭該行備足準備,所有鈔票仍一律照常兌現。……”
5月12日早晨八點,張公權去銀行上班,距離銀行還有三條馬路時,就見人已擠滿,勉強擠到行門口,估計擠兌的人數不止二千人,爭先恐后,撞門攀窗,幾乎不顧生死,其實手中所持的不過一元或五元的鈔票數張,或二三百元的存單一張。13日繼續擠兌,人數并沒有比前一天減少。14日是星期六本來只營業半天,特意延長,下午照常開門兌現,人數開始減少,大概只有四百多人來擠兌。15日是星期天,照例全天停業,特意開門半天,前來擠兌的人流明顯減少,只有一百多人。此時,銀行的現金已消耗了幾乎十分之八,如果周六、周日還是像前兩天那樣擠兌,則幾乎不能維持。到16日,擠兌風潮就已平息,他自述:“上海中國銀行之鈔票信用,從此日益昭著。南京、漢口兩分行鑒于上海分行措施之適當,并獲當地官廳之合作,對于發行之鈔票,及所收存款,照常兌付現金。影響所及,浙江、安徽、江西三省,對于中國銀行在當地發行之鈔票,十足使用。”
那年5月15日股東聯合會給國務院、財政部和中國銀行總行的電報說:“此次中央院令,停止中、交兩行兌現付存,無異宣告政府破產,銀行倒閉,直接間接宰割天下同胞,喪盡國家元氣,自此之后,財政信用一劫不復。滬上中國銀行由股東決議,通知經理照舊兌鈔付存,不能遵照院令辦理,千萬合力主持,飭中行遵辦,為國家維持一分元氣,為人民留一線生機,幸甚。”
銀行家遇見兵
上述一番話說出了年輕銀行家張公權的心聲。
張嘉璈,號公權,留學日本,在慶應大學專攻貨幣銀行,1913年12月,湯覺頓任中國銀行總裁時,邀他出任中國銀行上海分行副經理,從此進入金融界,開始了銀行家的生涯。1916年,28歲的張公權一戰成名,因抗拒停兌令而深受中國金融界的敬重,直到1935年被迫離開中國銀行,他曾被人譽為“中國一部金融史的創造人”。
不久,時局轉移,黎元洪為總統,張公權調任中國銀行副總裁,最初仍兼上海分行副經理。總裁隨權力更迭變動頻繁,而他的副總裁一當多年,成為中國銀行的中流砥柱。在他的推動之下,修訂中國銀行則例,官股、商股各占一半,根據新的則例,他認為中國銀行既保持相當的獨立性,應該有獨立的營業方針,確立兩點原則:一,各地分行發行紙幣,應維持相當的獨立,各地紙幣的式樣、顏色、流通區域、兌換準備金,均應獨立保持。二,國家統一難望一時步入正規,中行業務對象應由政府轉移于商業。不應重視金庫收入,不應依賴紙幣發行特權,應著重于購買或貼現商業期票,盡量為商人服務。中國銀行屢次遭遇政治紛擾,風波不斷,每次都安然渡過。他感嘆說:“任何事業之首腦,如宅心公正,不謀私利,且事事可以公開,即稍有瑕疵,必為人所原諒。……乃知做好人,行好事,不患無人援助。切不可因稍有挫折,而氣餒志移。”為抗拒軍閥的強行借款,保護發行準備的安全,他動了很多腦子,比如集中發行準備于幾個通商大埠天津、上海、漢口,各處發行鈔票的印版、顏色、地名都不同,總行和分行抱定寧可犧牲個人、不可犧牲銀行利益的原則。以他的地位,這樣做免不了要遭遇兇險。
1924年10月,直系軍閥在北京當權,顯赫一時的吳佩孚在出兵山海關、與張作霖開戰前夕,派軍需官將張公權請到辦公室,迫令中國銀行借款五百萬元。他回答:“京行現款支絀,鈔票借出,仍須兌現。無力承借。”他被扣留到深夜,仍堅決拒絕,告訴對方盡可以派軍隊到銀行強劫,但他絕對不能答應借款。秀才出身的軍閥吳佩孚不想用武力強迫的手段,最后,只好送他回家。
直系戰敗下臺,1925年10月底,他又遇上了奉系軍閥張作霖,奉軍進入北京,將各大銀行的首腦叫去,勒借巨款。胡子出身的張作霖親口威脅他說:“中國銀行應領導先認大數,否則將采取非常手段。”他拒不答復。張交代軍需將他帶到一個辦公室進行脅迫。他告訴對方,中國銀行無余款可借,請其到行查看庫存,當知實情。結果經人調解,將他釋放了。
正是這些經歷,使張公權對南方的國民黨抱有好感。當曹錕下臺之后,他想:“照此趨勢,北方幾無政府,南方似有成立統一政府之望,姑坐以待。”1926年6月初,他轉到南方辦公,指揮中國銀行在南方的各個分行,當時,蔣介石的北伐軍正要往長江流域推進,時局即將發生巨大變化。9月中旬,他密電南昌支行給贛州匯款三十萬元,為北伐軍兌現之用。他還帶了密信給漢口分行的經理,蔣介石到達武漢,如需用款,可以借支一百萬元。
11月初,蔣到南昌,他從上海撥匯二十萬現款。1927年4月,張公權母親在上海去世,蔣親臨吊唁。不僅他和中國銀行支持蔣和國民黨新政權,陳光甫、李銘、錢永銘這些銀行家幾乎都持同一立場。經過多年軍閥混戰之苦,他們以為這是一次國家走向穩定、秩序的機會。日本報紙把他們叫做“江浙財閥”,對這個名稱,張公權并不認同,他說,自1927年4月到1928年6月,在短短十四個月之內,南京國民政府共發行了國庫券和公債一億三千六百萬元,都由金融界承受,先行墊款,陸續發售,其中,中國銀行所占的成分最大。
日本報紙和日本人的著作時有諷刺國民政府的話,“革命軍北伐成功,得力于江浙財閥之支持。”之所以把他們這些人叫做“江浙財閥”,因為他是上海寶山人,陳光甫是江蘇鎮江人,李銘是浙江紹興人,錢永銘是浙江湖州人。“實則此數人者,并非如日本之三井、安田等家族之擁有實力,號稱財閥可比。僅憑借各人之地位,兼得民眾之信仰而已。且全國人民因久亂思治,故諸人者不難因勢利導也。”張公權后來回憶說。
支持蔣介石和國民政府是因為久亂思治,以為銀行的處境從此會好起來。然而從一開始就有不愉快發生。1927年3月底,初到上海的國民革命軍司令部軍需處處長俞飛鵬向中國銀行借款,發生了誤會。當時,上海分行不知道張公權代表總行曾有密信給漢口分行,可以借款一百萬給蔣,當俞飛鵬來上海借款時,上海分行經理宋漢章提出要擔保品,這是按慣例,蔣大為不悅,將借款增為五百萬,命俞飛鵬在經理辦公室坐索,非辦到不得離開。張公權得知,趕緊到銀行。最后憑蔣的公函借一百萬元了事。
1928年9月,張公權與蔣之間又發生一次沖突,起因是蔣約他到南京面談,他生怕蔣要他出任財政部長,同時又覺得不應越過財政部直接與他商談財政事項,所以復電說,如有事可囑財政部長轉達。蔣又來電要他去南京,他還是沒有答應,蔣于是大怒,來電要他速籌一千萬元,隨即到上海,召集留滬的國民黨中央委員開會,提出查封中國銀行庫存,并下令通緝他。各委員問究竟是什么罪名?大概因為張公權過去勸蔣盡量避免內戰,蔣就說他有勾結桂系和奉系張作霖的嫌疑。各中委知道這不過是隨便借口,提議安排一次茶會,見面說開了事。張公權認為,蔣的態度,不是對待赤誠擁護國民革命軍的金融家之道,拒絕參加茶會,當即請假,不到銀行辦公。最后經過朋友黃郛、虞洽卿的調解,蔣來信向他解釋,這場風波才告平息。
壯志未酬
1928年年底,中國銀行改組為特許國際匯兌銀行,張公權由各董事推為總經理,這一年他四十歲。回首往事,他的感想很多,自1913年進入中國銀行,經過多年奮斗,“內則擴展業務,外則周旋抗御,兢兢業業,惟恐隕越,幸將中國銀行之獨立保全。一般輿論,認為中國銀行與海關及郵政局并駕齊驅,成為中國組織最健全之三大機關,實則中國資本最巨與最成功之民營股份公司。”到1928年底,中國銀行的存款額增至四億元,在上海金融市場上,足與外國銀行相抗衡。他說,“自省我個人十八年奮斗,幸有小小成功,重大原因,尤在于尊重私人企業之思想,尚凝結于一般舊式軍閥腦筋之中,不敢肆意擯斥,通商口岸所培養之輿論,尚足使軍人政客頻加尊重,不敢蔑視。及國民黨取得政權,自知本身實力尚待養成,不得不利用社會已造就之人才,及具有基礎之事業,鞏固其地位。”中國銀行原有官股五百萬元,北京政府因財政困難早已全部出售,財政部這一次加入官股五百萬元,也只占到中國銀行股份的五分之一,中國銀行的控制權還在他們這樣的銀行家手里。
早在1917年,他就在上海創辦《銀行周報》,先是中國銀行自辦的刊物,后為上海銀行公會的刊物。1930年,又創辦了《中行月刊》,他在上面發表的《銀行員的本職——做生意》一文,是他辦銀行多年的經驗總結,也表達了他做為一個銀行家的理想:
銀行亦系商店之一種,出賣的是“信用”和“服務”。存戶相信銀行,所以去存款,就是買它的“信用”。亦即銀行出售它的“信用”。出賣“信用”時,當然應給予顧客種種便利,也就是出賣它的“服務”。……希望同仁知道離開“生意”二字,沒有銀行,在銀行的人員,人人應該當銀行作生意做。
1935年3月,國民政府再次在中國銀行加注官股,占到二分之一,對于有性格的張公權,蔣介石也想讓他完全出局,3月22日,蔣給孔祥熙的密電說,“國家社會皆瀕破產。……其中關鍵全在中交兩行固執其歷史吮吸國脈民膏之反時代之傳統政策,而置國家社會于不顧……只有使三行絕對聽命于中央,徹底合作,乃為國家民族唯一之生路。……聞中行總經理張公權君有意辭職,弟意應即勸其決心完全脫離中國銀行關系,而就政府其他任命或調任其為中央銀行副總裁”。張公權離開奮斗了近二十三個年頭的中國銀行,不無傷心,他黯然說:“況天下無不散的筵席,手裁的美麗花枝,何必常放在自己室內。……所惋惜者,自民國成立后,希望以中行之力,輔助政府建立一完善之中央準備銀行,一面能永保通貨健全,一面能領導公私金融機關分業合作,創造一力能發展經濟之金融系統,庶幾內有資金充沛之金融市場,外具誘導外資之堅強信用,足以追蹤經濟發達后進之日德兩國。此志未遂,斯為憾事。”一代銀行家想到的不是個人之去留,而是壯志的未酬。
(作者為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