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香樓是一個龐大的組織,盤根錯節,無所不在,勢力遍及了整個香之國。我的代號叫做蝴蝶,是這個組織內部最底層的一個殺手,除了殺人和領銀子,一無所知。
我連自己上司的真面目都未曾見過。我只記得他的聲音,和一張冰冷的銀色假面。
他說我可以叫他夜闌。
……冷露無聲夜欲闌,這句詞,真像他的眼睛,我想。
一.{那個少年,有一雙清澈薄透的眼睛,曾站在瓊花樹下折下無數花枝給我,只為博我一笑。}
今日是我搬到香花小鎮的第三天,鄰居們都很友善,房東陳嬸熱情地告訴我最近的菜場,寺廟應該怎么走,然后她稍微壓低了聲音,對我說,“最近鎮上來了個很靈的神算子,號稱是香之國第一神算,據說是從苗疆過來的,不但會起卦問卜,還會下蠱療毒。我看你姑娘家家的年紀也不小了,有空可以去找他批個八字,看何時能找到一個如意郎君吧。”
我紅著臉說,“陳嬸你真會取笑人……不過,那個神算子住在哪里?有空倒是想去看看呢。”陳嬸微帶促狹地看了我一眼,遞給我一張黃布條,上頭寫著“雞頭嶺南神算子,神機妙算天命歸,如玉小樓山頭坐,一品香國仙客來”。
我把這布條攥在手里,唇角劃過一絲淡淡的笑容。香之國第一神算,跑到這個邊陲小鎮上來安身立命,倒不知日后要給這里帶來多少腥風血雨了。
路過鎮上酒樓的時候,忽有個酒壺從半空里砸下來,我本能地想要閃身避過,可卻在那電光火石的瞬間里改變了主意,任那酒壺落在我腳步前三寸左右,濺了我一鞋面的水。佯裝嗔怒地張望過去,只見一個瘦高少年匆匆從樓梯上跑下來,嬉皮笑臉地對我說,“對不住啦姑娘,弄臟了你的繡花鞋,待會兒我給您賠一雙吧。”
我認得這是鎮上有名的小混混,岳南峰。本是個出身簪纓世家的公子哥,可惜后來家道中落,功名無望,又過慣了紈绔子弟的生活,整日靠著幾畝薄田,跟著一群狐朋狗友打架斗雞,聚眾賭博,偶爾也會調戲一下新搬來的漂亮姑娘。
我低頭看一眼鞋面上被酒水打濕了的鴛鴦,說,“不用了,自己做的,不值幾個錢的。”
他身量高出我許多,低下頭來看我的眼睛,一副大驚小怪的樣子,眉眼里有種玩世不恭的風情,他說,“呀,你的手可真巧。日后哪個男人娶了你,可真是很有福氣呢。”
我淡淡看他一眼,正要客套幾句,這時身后忽然傳來一陣嘈雜聲,回頭一看,原是本地縣令的兒子正領著一伙兒人狂奔過來,手里都握著木棒和鐵杵,嘴里嚷嚷著:“好你個岳南峰,連杜公子的女人都敢搶……”原來是一場風月糾紛,我剛想閃到一邊去避開,卻已經來不及了,眼看那群人已經氣勢洶洶地沖到了身后,這時岳南峰忽然拉起我的手,慌不擇路地往前跑去。
香花小鎮地處江南,此時正是冬季,不似北方雪天那種寥落清冷,反而有種柔弱凄楚的美感。兩側的風景迅速倒退,河邊的大樹上還掛著幾處未落盡的花枝,花紅柳綠沾染了冬日的灰色,倒更似一幅水墨風景畫了。他的手很大,很暖,骨骼纖細,卻十分有力,拉著我不停地跑,白色衣袂如雪翻飛,發出鼓鼓地聲響。我側頭看他,只見少年的黑發迎風飄舞,那一張側臉,像極了多年前的司徒莫南。
不知道跑了多久,他終于停下來,氣喘吁吁地看著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輕輕甩開他的手,望著這張似曾相識的陌生的英俊臉龐,不可救藥地想起了那些逝去了很久的年華。
……莫南,莫水之南。那個少年,有一雙清澈薄透的眼睛,曾站在瓊花樹下折下無數花枝給我,只為博我一笑。
二.{冷露無聲夜欲闌。}
小時候我一直生活在丞相府。司徒丞相位高權重,清正廉明,是香之國老百姓耳熟能詳的人物,為人卻很隨和,一有空就帶著莫南和我去京城北郊的瓊華山上玩。
莫南是他的獨生子,而我只是府中管家的女兒,可是司徒丞相待我很好,有時候甚至比對莫南還好,比如我們兩個吵嘴的時候,他總是會向著我。母親說,那是因為司徒丞相是真正的大人物的緣故。
母親說,真正的大人物,不會因為你出身低賤而瞧不起你,不會因為你無權無勢而鄙薄你,他會一視同仁,懂得欣賞每個人的才華。這番話,當年我聽起來一知半解,卻一直記在心里。司徒丞相的背影,在我印象中總是頂天立地,直到那一日的大火,一切轟然崩塌。
莫南與我年紀相仿,從小一起長大,司徒丞相經常教我們兩個讀書寫字,他書念的比我好,字也寫的比我漂亮,可是司徒丞相卻總是夸我,說我對色彩搭配很有天分,畫出來的水墨丹青,畫工不是最好的,卻總是最顯眼的。
這時莫南總會撇撇嘴巴,說,“她啊,寫詩寫不好,講經也不會,要是畫畫再沒兩下子,那真是百無一用了。”
那時我還年紀小,是個愛生氣傻姑娘,歪著頭瞪他,說,“百無一用是書生,這話你沒聽說過嗎?我再也不要理你這個書生了!”說完我跺了跺腳,轉身就跑,隱約聽見司徒丞相在我身后笑著說,小蝶天資聰慧,骨骼奇特,怎會是個平凡的人呢?你們兩個都是寒梅遇水的命格,走好了就大富大貴,平穩一生,走不好則刀山火海,萬劫不復,只有彼此扶持才能化險為夷啊……
那時我聽不懂司徒丞相的話,只是氣哄哄地跑,心想莫南這個混蛋,竟敢小看我,以后總有一天我要成就一番事業給他看!天色漸漸黑了,我不知不覺走到我們經常去的瓊華山北坡,卻看見瓊花樹下的草坪上放著大片大片的瓊花花枝,那個少年,眼神清澈而薄透,站在最后一絲夕陽前面,傻笑著看我。
對上我的眸子,他眼睛一亮,捧著如雪花枝走到我面前,說,“小蝶你怎么這么愛生氣?你看我為了搏你一笑,殘害了多少瓊花。”
橘色薄暮之下,他的黑發垂在眼前,映襯得一張小臉白皙似玉,他說,“爹爹說了,我們兩個這一生要互相扶持,一起做香之國的中流砥柱,好不好?”然后他把手里的瓊花拋上天空,好似一場芬芳的雪花。他說,“我以后,一定要做個好官。”
彼時他還相信朝廷,相信這個國家的體制,想像他父親一樣,走經世致用的道路,做棟梁之才。
他相信,我就陪著他相信,只是不久之后的變故讓我們明白,香之國,是一個只適合黑暗生存的國度。
岳南峰上氣不接下氣地看著我,身后是一樹一樹凋零的花枝,他說,“小蝶姑娘,你很能厲害啊,跟我跑了二里地,竟然一點兒氣都不喘啊。”
我笑而不答,說,“敢跟縣令的兒子爭女人,你也真夠膽大的啊。”
少年臉上一紅,急急解釋說,“不是這樣的啦,只是偶然碰到良家姑娘被調戲,我看不過眼,就上前說了幾句公道話……哪知那人竟是縣令的兒子,兇得不得了,還很記仇,為了這點事,已經追了我好幾天了……”
我看他這樣子,不由好笑,輕聲勸道:“縣令不過是個九品芝麻官,卻能在這小鎮上只手遮天,香之國的朝政,也真夠暗無天日的了。”
岳南峰聽了我的話,微微一怔,仿佛受到了某種觸動,良久良久,這才抬起頭來看我,眼睛里有種似曾相識的光彩,他說,“個別的貪官污吏,濫用職權,并不能代表所有人,香之國還是會有光明的——如果多幾個像司徒清風那樣的好官的話!”
聽到司徒大人的名字,我微微一愣,只聽岳南峰自顧自又說:“如果有機會,我也要像他一樣,做香之國的中流砥柱,為國為民。”
這么多年來,我以為我已經很能控制自己的情緒,做到真正的冷血無情,可是現在,當我望著這張酷似莫南的臉,聽他口中說著他曾經說過的話,無法克制的冷笑道,“司徒大人清廉一生,為國為民,最后還不是死得那樣慘?你學他,學他誅滅九族,死無全尸嗎?”
岳南峰一愣,說,“司徒大人不是死于一場火災嗎?朝廷說,那是意外啊。皇帝還給他親手寫了謚文呢……”
此時已是黃昏,冷霧彌漫,我側頭望著江邊一樹凋零的殘花,沒有再說話。
那場大火,燒紅了京城的半邊天,整整三天三夜才撲滅。司徒府上下一百三十二人,沒留下一個活口。
司徒丞相雖然位高權重,可到底是外姓人,卷入皇族與外戚的黨爭,莫名其妙地做了犧牲品。那個時候,其實還有半個月他就要告老還鄉了,莫南先一步回去打點一切,我忙著收拾東西準備離開京華,心里還有些不舍。
有一句詩不是這樣念的么?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只是我年紀還這樣小,未來得及見識京城的繁華,便要離開這里了,不過既是同司徒大人與莫南一起,去哪里也都是好的。
只是那一夜,睡著了的我忽然被母親搖醒,她做了個噤聲的姿勢,將我塞進柴房的米缸里,從柴火垛里抽出一把長劍,劍鞘生了銹,劍刃卻是精光四射,說,“府里潛進了許多黑衣人,來者不善善者不來,我去保護司徒大人,你藏在這里不要出來。”
這一切發生的太過突然,當時我只是害怕,本能地扯住母親的衣角,不肯讓她走。月光下白刃閃爍,我永遠記得她的當時微笑的表情,她慈愛地撫摸我的額頭,說,“對不起,小蝶,娘親騙了你,也騙了司徒大人。”
我一愣,眼睛睜得更大,握著母親衣角的手也攥得更緊。
母親握住我的手,說,“我是印香樓的人,被派來監視司徒大人。司徒夫人去世很多年了,他喜歡我,我心里是知道的……可是因為我的身份,我不能接受這段感情,也做不出傷害他的事情來……小蝶,我們母女欠他很多,也許今夜,就要全部償還給他了。答應我,無論如何,你都要活下去……好好活著,替今晚所有即將死去的人好好活著……”
然后她就打暈了我,留在我眼底的最后一個表情是淡淡的笑容。很冷,很艷,像極了她手中的長劍。
再醒來的時候,我已經身在一個地窖,與一群衣衫襤褸的小孩子站在一起。
很快我便知道,我們都是印香樓的新丁。
很多年以后,我才真正了解我身在何處。
印香樓是一個龐大的組織,盤根錯節,無所不在,勢力遍及了整個香之國。我的代號叫做蝴蝶,是這個組織內部最底層的一個殺手,除了殺人和領銀子,一無所知。
我連自己上司的真面目都未曾見過。我只記得他的聲音,和一張冰冷的銀色假面。
他說我可以叫他夜闌。
七年以來,他跟我說的話一共不超過三十句。
……冷露無聲夜欲闌,這句詞,真像他的眼睛,我想。
三.{棲鴉不定朔風寒。}
朝廷對司徒府的慘案睜一眼閉一眼,明知道是滅門慘案,卻對外宣稱只是意外,皇帝還假惺惺地親筆寫了謚文,那一百三十二條人命死的不明不白。其中包括我最愛的,和最尊敬的兩個人。可是我卻身在一個與世隔絕的地窖里,什么都不能為他們做。
那段時間,在印香樓訓練新丁的地窖里過著非人的生活,我每天晚上都夢見莫南。……我夢見這一切都不是真的,他還在瓊花樹下對我微笑,司徒大人站在旁邊,手里捧著我親手畫的水墨丹青。母親微笑著看他,柴垛里沒有生銹的長劍,她也沒有說那些稀奇古怪的話。我多希望一睜開眼睛,能發現那場大火是一場夢,可是每一個清晨,我都會失望。
印香樓訓練殺手的方式殘忍得難以想象,所有存活下來的人都是經過無數次自相殘殺,手上沾滿同伴鮮血的野獸。
心慢慢冰冷起來,漸漸地也不再想起莫南。我知道他不會來,不會救我出去,我只希望他在世界的某個角落里平安無恙,永不知我身上所發生的一切。
那個少年,停留在瓊花樹下燦爛無邪的記憶里。
他是我生命中僅存的美好。
然而這些過去,我不能同任何人講。原來再慘痛的記憶,被時光打磨之后,都可以淡然地一筆帶過。岳南峰送我回家,他說,“小蝶姑娘真是對不住啊,你剛搬到這個鎮上,就惹上這么多麻煩,都怪我不好。”
我低著頭,望著親手繪制的鴛鴦鞋面,沒有說話。
岳南峰見我不說話,訕訕地又說,“方才提到司徒大人那段舊事……你怎么不往下說了呢?難道,你與司徒府有何淵源?”
我側頭看他一眼,這個少年這么年輕,這么干凈,清澈得近乎透明,一如很多年前的莫南。他身上有我想擁有卻已經失去了的一切,所以對他,我總是無法袖手旁觀。
“要想好好在這個世道中生存下去,有些話就不能問,有些事也不能管,庸庸碌碌,方能安然無恙。”我對他說,“縣令的兒子大概過陣子才能消氣,你去隔壁村里避幾天吧,記得下一次不要多管閑事。”
岳南峰對我這番話很是不屑,說,“你們女孩子家就是膽小怕事,做男人是不可以那樣的,路遇不平,不但要拔刀相助,還要找到這個‘不平’的源頭,從根本上杜絕這種事再發生……”他搖頭晃腦地說著這些傻話,可愛又可笑。就在這時,只見他身后銀光一閃,我一把將他拽到身邊,避開了那柄白刃,一邊拔下頭上金簪,只刺白刃上方三寸之處,那人手腕一翻,回手已將岳南峰打昏。
夜半無人的小巷子里,深藍色的天幕上掛著幾點寒星,他臉上的銀色面具燦然冷艷,只露出一雙眸子深不見底,璀璨幽邃。——像極了他的名字,夜闌。
他無聲地舉起手中白刃,毫不猶豫地刺向岳南峰的胸口。我心中沒來由地一陣恐慌,翻手用金簪格開了他的刀,聲音里第一次帶了些哀求,說,“他什么都不知道,與我只是萍水相逢,你何必如此?”
夜闌的聲音永遠冷冷地沒有一絲溫度,他說出的每一個句子都像是由單個的字拼湊在一起,不連貫,聽不出口音,也沒有喜怒,他說,“斬草除根,唯有這樣才可以確保萬無一失。蝴蝶,你想違抗我嗎?”
我心中恐懼,能感覺夜闌此時是真的動了怒。可是望一眼躺在我腳邊的岳南峰,我硬著頭皮繼續求情:“這個鎮子很小,鬧出人命的話影響會很大,我已經查到了那個香之國第一神算的所在,這幾日就可完成任務,何必再為一個無關緊要的人節外生枝呢?”
夜闌看了我一會兒,那目光含義未明,我垂著頭,不敢直視他的眼睛,卻能感覺到那雙眸子里起了些波瀾,他忽然問我,“你為什么獨獨對他這么特別?”
我心頭一震,一種莫名恐慌彌漫上來,抬起頭錯愕地看向夜闌。他臉上的面具銀光凜冽,沒有一絲表情,他的聲音柔和了一些,他說,“蝴蝶,你要時刻記著自己的身份。為印香樓辦事,就是要絕情絕愛。你在乎一個人,是會害死他的。何必呢?”
我怔了怔,心中仿佛有種莫可名狀的東西被他的話點醒了。在乎一個人的感覺……我已經很多年未曾有過了吧。不知哪里來的勇氣,我說,“與組織的五年之約就快到期了,到時候我會離開印香樓,去過正常人的生活。”
夜闌看著我,一雙眼睛深埋在面具的陰影里,看不出半點兒端倪。我對他說,“殺了香之國第一神算子之后,我就帶著這筆銀子遠走高飛。夜闌,你我主仆多年,希望你不要阻攔。”
他仿佛閉上了眼睛,月光照在銀色假面上如水流瀉,那聲音仿若夢囈:“蝴蝶,為什么你總是這么天真?你以為這樣一個普通的男人,能夠接受你沾滿血腥的過去?還有那些過去的情愛和仇恨,你真的可以全部放下?”
我靠著墻壁,忽然覺得無力,他說出了我的心底的牽絆,也是我一心想要克服的東西。我母親來自印香樓,司徒府的覆滅也與印香樓有關,這些年來,我一直想查出真相,為我在乎的人報仇,可是現在卻想要放棄了,因為這個組織結構復雜,盤根錯節,憑我一己之力,根本無法改變什么。
“我只是想像個人一樣生活。”我靠著墻壁,仰頭望著天上黯淡的月色,說,“真的,我只是不想再過這種野獸般的日子了。沒有感情,沒有光明……也沒有希望。”
他眼中忽然有一種柔情閃過,似動容,又似憐愛。這時月亮被一片浮云遮住,天空變得更暗。我眼前忽然一黑,夜闌動作很快,我還沒看見發生了什么,雙唇就已經被深深吻住,舌尖溫熱,并且突如其來。
他口中隱約竟有瓊花的清香,我睜大了眼睛看他,睫毛幾乎碰觸到了他的眼眉。夜闌原本把面具提在手里,此時叮的一聲掉到地上,他抬起雙手捧住我的臉,吻得更深,更急,吻得我無法呼吸……情不自禁地閉上眼睛,始終未曾看到他的容顏。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終于松開我背過身去,右手張開,那片銀色面具便回到了他手中。他背對著我戴好,一言不發地漸漸走遠,玄色外衣隱沒在黑夜里,仿佛未曾來過。
我氣喘吁吁地站在原地,唇角還殘留著他的味道,不知為何竟有些熟悉的感覺,仿佛夾雜著瓊花的清香。
四.{生憎畫鼓樓頭急}
岳南峰醒來的時候,我正在燈下繡鞋面。此時天已經快亮了,他在塌上動了動,然后揉著腦袋坐起來,問我,“這是哪里?我怎么會在這里?”
我沒有回答他,只是一針一線地繡著我的鞋面,自顧自地說,“小時候,我很會畫畫,有個人曾經夸我說,很有色彩搭配的天分。”岳南峰一愣,揉著腦袋繼續聽我說,“可是現在,我不敢再作畫了,因為我怕一拿起畫筆,就想起過去的人和事。”我站起身,打開櫥柜,露出一排繡著各色鞋面的鞋子,說,“于是我改成繡花——每殺一個人,就會繡一雙新鞋子給自己。”這話我說得平靜,面不改色,岳南峰臉上陡然一驚。我低頭望著腳面,說,“被你弄臟的這雙鴛鴦戲水圖案的鞋子,大概是第五十八雙了。”
岳南峰把眼睛睜得很大,燈光下眸子里映出兩簇耀眼的光亮,我回頭直視著他的眼睛,說,“我這充滿血腥的過去,你能接受嗎?如果能,就請在我殺完最后一個人之后,帶我離開香之國。”他的眼神那么錯愕,像個受驚的孩子,我有些心涼,說,“如果不能,你就靜靜離開這間屋子,當做從來也沒有見過我。”
岳南峰驚得站起身來,碰翻了桌上的茶碗,我以為他是要走,默默地背過身去,卻忽然被一雙有力的手臂緊緊擁在懷里。他說,“小蝶姑娘,我很高興你能對我這么坦誠。我從小被人打慣了,暈過去之后很快就會醒來,所以你和那個男人的話,我都聽到了……”
我一愣,側頭就對上他因為太過接近而無限放大了的眼眸,他說,“第一次拉你手的時候,我就想,如果可以一直不放開,該有多好……不管你過去發生過什么,不管你喜歡我是出于什么原因,我都愿意跟你在一起。”
我心中溫暖,可是面上依然是淡淡的表情,扶他在椅子上坐好,說,“再給我一天時間。過了明晚,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五.{不放征人夢里還}
雞頭嶺南神算子,神機妙算天命歸,如玉小樓山頭坐,一品香國仙客來。——萬沒想到,傳說中神乎其神的香之國第一神算,竟然是個妙齡少女。她臉色蒼白,有一雙大得超乎尋常的眼睛,坐在層層白幔之后,說,“你來了,蝴蝶姑娘。”
我提著劍,走路帶風地往里走,冷冷地說,“怎么,香之國第一神算,竟連我的名字都能算出來么?”
那少女看起來非常虛弱,見我殺氣這么重,竟也不害怕,只是笑著看我,說,“既然來了,就讓我替你起一卦吧。蝴蝶姑娘,這有關于一個你很在意的故人。”
我一愣,停下腳步,腦海中浮現那個瓊花樹下的少年,那么遠,又那么近。還未等我回答,她已經搖好了一卦,說,“象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潛龍勿用,陽在下也。見龍在田,德施普也。飛龍在天,大人造也。亢龍有悔,盈不可久也。用九,天德不可為首也。——此卦剛健中正,乃是上上之卦。”
其實我不很懂她在說什么,只聽明白了最后一句,這時只聽她又說:“你找了很多年的人,現在終于就要出現了。只是……”她沒有再說下去,只是略帶憐憫地看著我,說,“只是有些事,既然改變不了,還是不知道的好。”
想必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人,會在這個時候不好奇自己的命運,我追問道:“你這話是什么意思?只是什么?你告訴我!”
少女蒼白的搖了搖頭,大眼睛中掠過一絲空茫,說,“蝴蝶姑娘,有些事情,不知道的話,反而容易有轉機。”我見她不肯說,就用手握住了劍柄,心想完成這樁任務之后我就可以自由了。這時她對我說,“我知道是印香樓派你來殺我的。曾經,我也是印香樓的人,那就像一個巨大的黑洞,一旦跌了進去,想再出來就很難了。我想我明白你現在的心情。”我一愣,她又說,“其實我并不是在跟你求情,今天跟你說這番話,也是為了岳南峰。……前陣子我的侍女在街上被惡霸調戲的時候,是他救了她,為了感激他,我才幫你起了方才那一卦。——我也是印香樓出來的人,以你的武功,未必殺得了我。”
我的手放在劍柄上,頓住很久,終于緩緩松開了,說,“你走吧,我就說你死了,以后不要再在江湖上出現了。”
少女站起身來,白色衣裙看起來非常寬大,她太瘦小了,平白惹人憐惜,她說,“我現在就留下一條尸給你,讓你回去交差。香之國第一神算,從此再也沒有了。蝴蝶姑娘,多謝你了。”說完,她轉身離去,走出幾步,回過頭來對我說,“看你待我這么好,就再告訴你一件事吧。“香花鎮的縣令,真實身份是印香樓的無音堂堂主。十年前,就是他帶著一隊人馬,夷平了司徒丞相府。”
六.{秋淡淡,月彎彎。無人起向月中看。}
印香樓有一百零八條規矩,當初我們每天都要背上十幾遍,已經熟得不能再熟了,其中第一條就是,同門相戕者,無論出于何種原因,必遭千刀萬剮。
那個黎明,我從雞頭嶺南往回走,我以為從此之后,迎接我和岳南峰的就是一片光明。可是走到半路的時候,四面八方傳來窸窣的腳步聲,非內功深厚者無法聽見,多年來在血腥中培養出來的直覺告訴我,這群人是沖我來的。
我握著劍柄,找了一棵大樹底下站定,揚聲說,“哪路的兄弟?出來現身吧。”
簌簌幾聲風響,一隊黑衣人隱現在晨霧迷蒙的山路上,為首的男子帶著銀色面具,清冷而肅殺,我知道是他。
“夜闌。”我哀哀地說,分明想起方才的卦象,可是不敢去想,我說,“我已經殺了香之國第一神算,連賞金都打算要了,你為何還不肯放過我?”
夜闌走近了我,聲音很輕,只有我們兩個聽得到,他說,“無音堂堂主死了,這件事,總要有人來負責。”
我睜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他,忽然有些明白了:“你想把這個同門相戕的罪責放到我身上?夜闌……你為什么會變成這樣。”
這么多年來,雖然我無比痛恨印香樓這個地方,可是夜闌,他仍然是在這個世界上唯一與我有關聯的人。很多時候過年過節,我心底都盼望著他能出現,給我布置個殺人的任務也好,雖然充滿了血腥,起碼證明我還存在著。
可是此時,這個吻過我的男人,竟然要將我趕盡殺絕。我后退一步,說,“我剛從雞頭嶺南香之國第一神算那里回來,怎么可能跟無音堂堂主的死有關?”忽然想起那少女方才同我說過的話,無音堂堂主就是香花鎮的縣令,腦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難道……殺他的人是岳南峰?
夜闌的面具在曙光中閃爍著冷感的光,他提起一個球狀的布包扔到我腳邊,說,“這是岳南峰的人頭,他已經在黃泉路上等你了,蝴蝶。”
我重重一愣,側頭望過去,卻又不肯相信,顫抖著雙手想要打開那布包,心底里卻涌出一陣恐慌。記憶深處的瓊花少年,和這個用酒水弄臟我鞋面的小公子漸漸融合在一起,我想起他曾在燈下雙目灼灼地望著我,我告訴他我殺過五十八個人,手上沾滿了血腥,可是他竟然肯原諒我。……那個夜晚,我一側頭就對上他因為太過接近而無限放大了的眼眸,他說,“第一次拉你手的時候,我就想,如果可以一直不放開,該有多好……不管你過去發生過什么,不管你喜歡我是出于什么原因,我都愿意跟你在一起。”
印象中他總是很狼狽地樣子,他曾上氣不接下氣地跟我說話,身后是一樹一樹凋零的花枝,他說,“小蝶姑娘,你很能厲害啊,跟我跑了二里地,竟然一點兒氣都不喘啊。”
我顫顫地打開布包,岳南峰的人頭滾出來,唇邊還沾著血,眼睛圓睜著,卻沒有太多怨恨的神情,看起來無辜而安詳。我的眼淚無聲地滴落下來,冰涼冰涼的,我抬頭望向夜闌,幾乎是哭號著問,“你為什么要這樣對我?”
夜闌蹲下身子,伸手撫摸我的下巴,聲音里帶著一絲莫可名狀的溫柔,他說,“小蝶,你不會明白,我有多么不想失去你。”
我忽然站起身,抽出手中長劍刺向他的臉頰,夜闌身手很快,一邊閃身避過,一邊揮刀格開我的長劍,我拔出頭頂金簪,飛快刺向他的手腕,他早知我這個動作,輕車熟路地閃避開去,哪知我的金簪半空里換了方向,直奔他的左眼。夜闌大驚,下意識地往后仰頭,銀色面具啪的一聲砸在地上,掉落在岳南峰頭顱的旁邊。
夜闌飛快地轉過身去,背對著我,一時只是無言。我的淚汩汩流出來,胸口疼得要命,好像流出的不是淚水,而是心臟里涌出的血。
“果然是你。”我望著他的背影,哀哀地說,“其實在你吻我的時候,我就有這樣的覺悟。神算幫我起了卦之后,這個想法愈加清晰,卻不敢去想。……故人重逢。我的故人,世界上唯一的故人,一個我在心里盼望了十幾年的人,原來一直在我身邊。”
他的背影顫了顫,只是依然冷漠,我癱倒在地上,說,“莫南……你為什么會變成這樣?”
那個少年,曾站在瓊花樹下折下無數花枝給我,只為博我一笑。原來他,一直未曾離開我的生命。只是相認的時候,已經人事全非。
我身后是一處斷崖,風口處山風獵獵,他緩緩轉過頭來,那張臉與十年前并無太多變化,只是左臉頰上多了一個刀疤,給他的面容平添了幾分陌生與兇狠。眼神也變了,不再如當年般清澈見底,仿佛兩粒深色琉璃,看不到底。
冷露無聲夜欲闌。這句詞,像極了他的眼睛。
七.{明朝匹馬相思處,如隔千山與萬山。}
“小蝶,這么多年來,我一直在你身邊。”他終于不再偽裝著跟我說話,可是臉上依舊面無表情,他說,“最開始的時候,我加入印香樓的代價就是讓他們救你。我選擇親自做你的上司,就是希望能隨時隨地看見你,知道你的近況。”
我癱坐在地上,左手邊是岳南峰的頭顱,右手邊是司徒莫南的假面。
“原本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可是后來,我心里漸漸起了變化,我得知當年殺我全家的人是無音堂堂主,我便處心積慮地開始報仇。”他的眼神依舊平淡無波,有一絲陰冷的暴戾飛溢出來,“可是現在,他死了又怎么樣呢?幕后的主使人還活著,我怎能讓他罪魁禍首逍遙法外?我要立功,我要坐上無音堂堂主的位置,我要越來越強,唯有走進了印香樓的權利核心,我才能改變這個黑暗腐朽的香之國,為我司徒府上下一百三十二條人命報仇。”
我想起了那時眼神晶亮的少年,他把手里的瓊花拋上天空,好似一場芬芳的雪花,他說我以后,一定要做個好官。彼時他還相信朝廷,相信這個國家的體制,想像他父親一樣,走經世致用的道路,做棟梁之才。然后不久之后那最慘烈的變故讓我們開始明白,香之國,是一個只適合黑暗生存的國度。
我望一眼岳南峰依舊栩栩如生的頭顱,笑著問他:“如果你不喜歡我的話,是不會殺他的,是不是?”莫南面對著我,熟悉而陌生的臉龐,近在眼前,卻仿佛隔著千重與萬重。我說,“可是你又知不知道,我喜歡他,想跟遠走高飛,都是因為他很像你的緣故……我想找回失去的東西,找回失去的你,找回我們失去的最好的時光,你明白嗎?”
莫南身子微微一震,或許我現在更習慣叫他夜闌,我說,“夜闌,你既然決定犧牲我,往更高的地方爬,就說明我在你心里,其實并沒有多重要。”話音未落,我忽然將手中長劍揮了出去,夜闌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我已經閃身跳下懸崖,耳邊風聲作響,吹亂了我的長發,心中忽然有種解脫的感覺。
可是預想中的下墜卻并沒有來臨。
夜闌動作如風,竟然握住了我的劍柄,白刃鋒利,他手掌地血汩汩地流下來,一如我方才的眼淚,他垂頭看我,叫我一聲:“蝴蝶……”
我笑著看他,眼中流淚,我的說話聲很小,不知道他聽不聽得到,我說,“那個少年,停留在瓊花樹下燦爛無邪的記憶里,他是我生命中僅存的美好……我原本希望,他在世界的某個角落里平安無恙,永不知我身上所發生的一切。
可是現在,我希望他……心想事成。”
我松開握著劍柄的手,這樣,劍刃就不會再讓他疼了吧。
夜闌,如果唯有踩著我的白骨才能爬上印香樓的頂端,我成全你。
莫南,如果報仇是你一生中唯一的希望,我愿以自己的死來助你。
原來神算子所說的“只是”二字,后面隱藏的是這樣的含義。故人重逢,卻不能相守,可是我依然感激。
感激我終于又見到了你。
尾聲
冷露無聲夜欲闌。棲鴉不定朔風寒。生憎畫鼓樓頭急,不放征人夢里還。
秋淡淡,月彎彎。無人起向月中看。明朝匹馬相思處,如隔千山與萬山。
生命消失前,迅速下墜的風景中,腦海中想起的是那天那個場景。當時我靠著墻壁,仰頭望著天上黯淡的月色,我說我只是想像個人一樣生活,我只是不想再過這種野獸般的日子了。
沒有感情,沒有光明……也沒有希望。
如今,終于如愿以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