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欣被打撈起來,已是深夜十點之后。
這場自傍晚開始的雨尚未落盡,夏夜的沁涼貼上皮膚,滑膩膩的觸感叫每一個圍觀的人都輕輕打起寒戰(zhàn)來。
除了衛(wèi)紫曇。
她是后來才來的,并未與參與游泳的人一樣裹一層可笑至極的醬色毛毯。
關(guān)彥自遠處看著,她依然穿那件青黑色棉布吊帶裙,腰間一圈象牙色的蕾絲,站在來回忙碌的警察與醫(yī)護人員之間,似一棵伶仃的樹。
高個子的警察問,“是你在前幾天說過死者要死了嗎?”
“是。”
“你為什么說她要死了?”
“我就是知道。”衛(wèi)紫曇垂下頭,少女漆黑的眼珠附了一層亮亮的膜,小獸似的,“不要再問我為什么,我就是知道。”
她的神情帶一點懵懂。迷離的神氣自眉梢散發(fā)出來,與關(guān)彥第一次見她時,一模一樣。
關(guān)彥看著看著,不自覺地有些發(fā)抖,醬色毛毯跟隨他簌簌地顫動,似一層蠕動的鱗甲。
【壹】
關(guān)彥將行李放下,按了按別墅鐵藝大門外的黑色電鈴。
大概已經(jīng)晚上八九點了,初夏的暮色才堪堪降下來,古舊的紅褐色瓷磚上凝起水霧,似一層輕薄的血,散著微微的潮腥氣。路燈是暗淡的黃色,將他的身影拉地修長,朝遠處的陰暗里延伸過去。
他看不分明別墅里的景致,大約因為樹木太過濃密,風過處,大片投落的暗影,連遠處正宅里的燈光,亦朦朧不清。這整間衛(wèi)氏別墅,似遮擋了一層無形的半透簾幕,想要撩開,卻撩不到,想要看仔細,又徒勞無功,幾乎有一種宿命的味道。
等得片刻,有穿著裙子的女生來應門,隔著百合纏枝的鐵柵欄問,“可是關(guān)彥?”
關(guān)彥原本垂著頭,聽聞有人叫他,堪堪抬起來,就聽到門里的人倒吸一口氣。
眼前的男子十分俊美。他的劉海垂下來遮住了眼睛,但依然能看到頎長睫毛在臉孔上投下的小小暗影,秀挺的鼻尖微微濕潤,明明已經(jīng)大學快要畢業(yè)了,任然看似十六七歲的少年。不用他答,這驚艷過的女生已忙不迭打開門,“是關(guān)彥沒錯了,我是阿欣,表舅媽已經(jīng)等好一陣了,快進來吧。”
女生的表舅媽,即是關(guān)彥的姑媽。
關(guān)彥的姑父前不久買下這幢別墅,姑媽成為大宅的女主人。
說來其中頗有些波折。
別墅之前的主人,是關(guān)彥姑父的兄長。
這個傳奇的人物,連帶他奇異的一家,都是姑媽每次回娘家必提及的。
與馳騁商場的胞弟不同,他是一位十分狂放不羈的嬉皮士,屬常人眼中異類。他將老父親留下來的錢財大方揮霍。三不五時與一幫詩人朋友開流水宴;出資舉辦某一位毫無名氣所謂音樂家的音樂會;做人體彩繪展覽的幕后策劃。
他的女性朋友數(shù)不勝數(shù),卻始終沒有結(jié)婚。
直至遇見他后來的妻子。
【貳】
他某一天漫游至西南深山,回來時身邊帶了一位嬌小的女子,向家人宣布,已經(jīng)領(lǐng)結(jié)婚證書。他與他的小妻子住在別墅里,大改造后的別墅幾乎等同一座森林古堡,移植來的巨型樹木擋住了外間絕大部分視線,只能見到別墅的頂層,藤蔓植物密密匝匝爬下來,連地面的石板縫隙里都生滿了絨絨青草。他的胞弟夫婦偶爾來訪,見到他的小妻子坐在三樓陽臺的欄桿上,晃著細白的小腿,搖搖晃晃的,似要墜下去,又似要飛起來。
她從未與丈夫的親人講過話,甚至從未有人聽到過她講話。與她打招呼時,她只用那一雙眼睛看住對方,黑漆漆的瞳仁里連倒影也不見。
“嫂嫂不會說話么?”關(guān)彥的姑媽很是好奇。
那位丈夫豎起食指在唇邊做一個禁聲的手勢,他說他的小妻子是西南深山的異族女子,自走出山中背棄神靈那一刻起,就不能開口講話了,“這是封印,封住了她可以預見死亡的能力,如果開口說話,封印就破掉了。”
他表情奇異,似拍電視劇,沒人相信。
最新奇的一陣漸漸過去了。
為了她,他與過去的絕大部分朋友斷掉了聯(lián)系,但時間長久,不免覺得越來越寂寞。他本來是最耐不住寂寞的人。她懷孕后,他的生活漸漸回到從前,那些PUB里的女伴們走馬燈似在他身邊穿行。他不是不愛她,但小妻子安靜似一朵空谷幽蘭,美好卻不免乏味,生活不是僅有愛就能支撐下去,還也需要樂趣。
他廝混,直至一天傭人在電話里說夫人早產(chǎn),已被送去醫(yī)院,他自某個瘋狂酒會趕回來,已經(jīng)有幾分醉意,開得又十分快,車子沖下臨海懸崖,連人一起粉身碎骨。
這個精魅一樣的女子,對她的女兒十分壞。
她悶不吭聲折磨她,在她細細的胳膊上燙出一個個煙頭的印記,拿訂書機訂她的手指,關(guān)她在黑屋里一天只有一口水喝,她不會將她折磨死,只是讓她難受,將丈夫死去的過錯,全部推在小女兒身上。她靜悄悄在房間的角落里凝視她,在她房間衛(wèi)生間的地面灑狗血,將她的新衣服丟進長滿了青苔的水池,朝她的早餐里吐口水。
直至某一天,她的女兒突然對躲藏在門背后偷窺的她說,“你真幼稚,越老越像小孩子。父親的死與我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你要自欺欺人一輩子嗎?”十五歲的少女輕輕地笑,嫣紅的嘴唇拉出一個詭異的弧度,“你本來就不該結(jié)婚,不該生孩子,愛情對你來說是禁忌的東西,所以他死了。你是個怪物。”
她披散著頭發(fā),在門邊露出半張臉。她的女兒已經(jīng)這么大了,她看起來還是和十多年前一模一樣,殘忍的時光沒有在她身上留下一點痕跡。她突然笑起來,十幾年沒有再開過口的嗓音十分沙啞:“是啊,怪物生下了你,你是個小怪物。”
她說完就出去了,腳步輕輕,一瞬間恢復了她少婦時候清澈詭秘的氣質(zhì)。她邊走邊在樓道里唱歌,沒人能聽懂。百年巨樹的樹蔭投進窗子里來,樓道里陰暗的像是夜晚。
她的女兒打電話給唯一的叔叔,“我媽媽快要死了,你們能回來一趟嗎?”
關(guān)彥的姑媽十分震驚,“生病了么?”
“不是,”她在話筒里淡淡地說,“她的生命要終結(jié)了。”
一頭霧水的兩人還是迅速趕回來。青灰色的冬日清晨,他們的嫂嫂如十多年前一般坐在高高的陽臺上,晃蕩著細細白白的雙腿,唱著奇異古怪的歌,曲調(diào)宏大悠揚,有一股祭祀的味道。
她唱著唱著,自樓頂一躍下來。修剪過的樹干戳穿了她柔軟的小腹,自后背血淋淋地伸出來。
待她去世后清點財產(chǎn),原來已經(jīng)虧空許多,債主紛紛上門來。姑父與律師商議后,出資將哥哥的別墅買下來,部分錢拿去還清了債務,剩余的儲存下來,待侄女長大后再做打算。
【叁】
關(guān)彥第一次聽時,手在口袋里微微發(fā)抖。
那時他還在上高中,十六七歲的少年人,嗓音已經(jīng)開始沙啞,側(cè)著臉時,突出的喉結(jié)十分明顯。他的身體里有某種奇異的情愫在涌動,停留在異性身上的目光,漸漸開始比同性長。但學校里的每一個女生,都不是他中意的類型。
直至聽見姑媽說的故事。
身世奇異的少女,輕而易舉預見了母親死亡的少女,血脈里流淌著禁忌傳說的少女,住在幽深古堡里的少女,眼神深不見底的少女,她的一切,都符合他關(guān)于夢中情人的想象,那股神秘悲涼的氣質(zhì),叫情竇初開的少年不能自拔。
他在每個黑夜里想她。
想象他們彼此相愛,在夾竹桃的花樹下?lián)肀В卦诤诎道锝游恰?/p>
幾乎每個少年在那樣的年紀都有一個夢中親吻過的愛人,但過不久就會漸漸淡忘,回歸現(xiàn)實中牽起女友的手,他也一樣。念到大學,已經(jīng)有過很多女伴。他這么英俊,倒貼的女生比比皆是。
直至這個暑假,他得知姑父買下這棟別墅,與哥哥的女兒同住時,心臟里關(guān)于少年時的那一段隱秘暗戀突然被激活了,他有過那么多女伴,但從來沒有一個是她這樣的。最終他趁暑假報了一個繪畫班,以這個為借口,順理成章住進姑媽這里。
【肆】
進去客廳,姑媽正坐在乳白的牛皮沙發(fā)里,見到他,十分激動迎上來。關(guān)彥的奶奶只有兩個子女,一個是他父親,另一個就是姑媽,姑媽是百里挑一的美人,他的相貌,倒是與姑媽更相像,故深受姑媽寵愛。
“這里另住了十來個年輕人,都是朋友親戚的孩子,將要高考,到我這里補習一個月。”姑媽以前是高中數(shù)學教師,她自己的孩子去澳洲留學了,日子閑散,做一做人情。
關(guān)彥坐在柔軟的沙發(fā)上左顧右盼,一圈的少男少女,并沒有非常出眾的那一個。
他頹唐地靠回去,突然嗅到一種香氣,似淙淙溪水里浮動的淡淡花香,又夾雜青草被碾碎后清新的氣息,幾乎有一種清新到要滴出水的感覺。
他順著這氣味望過去,見到象牙色的柱子后,微微露出的一角青黑色棉布裙子,就在這時,柱子后探出一張十分少女的臉孔,定定看過來。她分明是看著關(guān)彥的,但關(guān)彥與她對視時,又覺得她的視線十分空茫,似乎落到了背后深濃的夜色里。
關(guān)彥的喉嚨有些緊。
她已自柱子后走出來。穿一件青黑色吊帶棉布裙,掐腰一圈象牙色蕾絲邊,露出分明的鎖骨與修長雙臂,以及少女那獨有的、青澀美好的胸線。這回她確實是看著關(guān)彥了,黑白分明的眼睛,素白的面孔上帶著幾分慵懶散漫的笑意,問,“你是誰?你長得真好看,我是不是見過你?”
他幾乎立刻就確認了她:衛(wèi)紫曇,那個神秘女子的女兒,這幢別墅之前的小主人,這里的公主,他夢中交往已久的初戀情人。
“你又忘記吃藥了?”阿欣急火火地沖一邊站著的女傭道,“你們還不把她帶回去,吃藥的時間到了……”
女傭沒有即刻走過來,躲躲閃閃地,不靠近她。
阿欣三兩步過去,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將她朝柱子后面厚重的金色布簾拉過去。她的腳后跟拖在軟軟的地毯上,沒有穿鞋,露出裙子下細細白白的小腿,圓潤晶瑩的腳趾讓人想要握在手心。她不掙扎,白凈細致的面孔上連絲毫憤怒都看不到,被拉進布簾后面。
客廳里靜靜的,落地窗前輕柔的紗簾被風吹起來,夜色清涼如水,剛剛的一幕,幾乎似一場恍惚的夢境。
但關(guān)彥知道那是真的,她也是真的。
她特殊的香氣,已經(jīng)被他吸入了五臟六腑,隨著殷紅的血液游走至全身每一處,熾烈燃燒:她本人,比他想象的還要具有魅力。
【伍】
關(guān)彥躺在床上,腦中全是她的影子。
他們在外面花園捉迷藏,他四處找不到她,急得滿頭大汗時,突然聽到她的聲音自遙遠地頭頂傳來。關(guān)彥一抬頭,見她坐在三樓陽臺欄桿上,火紅的裙子,露出細細白白的小腿。晃蕩晃蕩。
“下來下來。”他看著她裸露的肌膚,口干舌燥,“紫曇,紫曇,我想你,你快下來……”
她面孔上依然是似笑非笑地,聽到他的聲音,輕盈一躍……
自夢中驚醒,突然聽到有人說,“你叫我從哪里下來?”
沒有關(guān)緊的房門被風吹開了,衛(wèi)紫曇靜靜站立在門口的黑暗里,她換了白色的睡裙,柔軟似一束蘆葦。關(guān)彥再也沒有忍耐住,跳下床跑過去,一把扯過她的手腕,將她拉進懷里。
她比看到的還要瘦。肩窩里空蕩蕩的,幾乎可以埋進他的整張臉。
他用力嗅著她身上的味道,想讓她的氣息在自己的骨血里更濃郁一些。衛(wèi)紫曇一動不動,直到男子灼熱的嘴唇觸到她柔軟白皙的頸項,她才發(fā)出一聲輕輕的嬉笑:“太癢了。”
“我好喜歡你……”關(guān)彥在她耳邊說。
“嗯。”
“我愛你。”
“嗯。”
她懶懶散散的,像開玩笑一樣地半應不應。
他松開她,雙手捧著她的臉,在她額頭上輕輕啄了一下,不等她有什么反映,又在她的臉頰兩邊啄了一下。最后,觸了觸她的嘴唇。衛(wèi)紫曇清新純凈的氣息在唇齒間更濃烈,他的直覺告訴他這是少女的初吻。
她說,“你不怕我?”
“怕什么,我只想愛你。”少年的氣息吹在耳邊,又輕又癢。
衛(wèi)紫曇嘻嘻笑,“我媽媽說,愛我的人,沒有好下場,會像我爸爸一樣死于非命。”
“我愛你,為你死了都可以。”這種情話他說過一百次了,甚至不需要經(jīng)過大腦。
她似笑非笑,“男生都會這么說。”
他緊緊抱住她,“我發(fā)誓。”
“而且我說我媽媽要死,她就死了。他們都怕我,喂我吃藥,也許過不久會把我送到精神病院關(guān)起來。那時候你還愛我么?”
“愛,什么時候我都愛你。”
“可是……”
“不要說這些了,”他突然打斷了她,“我想親你。”
衛(wèi)紫曇猶疑了片刻,毫無征兆地踮起腳,在他唇上點了一下。關(guān)彥本能地朝著那一點清香的源頭,用力咬下去。
夢境和現(xiàn)實終于重疊在一起,原來這么旖旎。
【陸】
關(guān)彥和衛(wèi)紫曇戀愛。
他們在花園里找個角落就可以呆一整天,從濃綠的枝葉縫隙里可以聽見竊竊私語極輕輕嬉笑,英俊挺拔的男子,與嬌柔貌美的少女,像畫中的人,不真實。
阿欣怒氣沖沖,她樣樣比不過優(yōu)雅的大小姐,連看中的美男子也被她不費吹灰之力搶走。
阿欣在花圃前攔住她:“房子都不是你的了,你還打算常住嗎?也太不要臉了……”
關(guān)彥在臥室的窗口看著。她剪了很多梔子花抱在懷里,懶洋洋地笑,換了藏藍色的棉布裙子,梔子花在傍晚才澆過水,水滴在裙子上,暗淡成了黑色,像是一幅水墨畫。
阿信還在喋喋不休,但她根本沒有聽,左顧右盼,看到自窗子里窺看她的戀人,朝他眨眼睛。
阿欣惱羞成怒,丟了一顆拳頭大的石子過來,急火攻心致準心不夠,砸在一樓走廊的落地窗上,玻璃嘩啦啦碎了一地。
“你……”衛(wèi)紫曇轉(zhuǎn)身看她,突然笑起來,“怎么回事,我看到你要死了。”
阿欣臉漲地通紅,“你以為我會被你嚇到!”
“信不信由你。”她抱著花束,關(guān)彥已經(jīng)走出來,過來牽住她的手。
衛(wèi)夫人看到這一對戀人,不知怎么眼前總是晃動著大哥大嫂的影子。他們和他們并不像,但她始終覺得哪里相似。
是那圈命運的軌跡,他們走完了一圈,他們又跟著走了上去。
【柒】
過幾日,關(guān)彥隨繪畫班去古鎮(zhèn)寫生,回來的時候是傍晚,爬山虎長勢更洶涌,別墅的半邊墻壁都是濃釅釅的綠,看的人喘不過氣。
關(guān)彥帶回了一疊疊照片。古鎮(zhèn)山明水秀,最末尾的半天老師帶大家去清澈的河水里游泳,拍了許多照片。少女們活躍到更顯得炫耀的姿態(tài),少年們反而更顯得拘謹,曖昧的氣氛,因為暴露在外的身體部位突然變多,而變得更加濃重,也更讓人不勝向往。
“要不要也去游泳?”自然有人這么提議,“別墅后面有條小河,并不深,也很清。”
天氣已經(jīng)熱了很一陣,這個提議幾乎一致通過。阿欣邀請關(guān)彥同去,正好衛(wèi)紫曇生理期,每天下午都會昏睡,他猶豫了一會,幾個少女圍過來嬌聲軟語地央求,他就答應了。上午女生們就集體去買了各式各樣的泳衣,下午太陽稍微隱沒一些,就朝別墅區(qū)后面的小河進發(fā)。
他們離開差不多一個小時,天色突然陰沉下來,開始下雨。衛(wèi)先生去澳洲出差,衛(wèi)夫人參加宴會回來,才知道孩子們出去游泳了。
衛(wèi)紫曇已經(jīng)醒來,坐在餐桌前,切一份小烤牛排。
“他們……去后面的小河游泳了?”衛(wèi)夫人整個搖搖欲墜。
更久之前,那是一條挖沙的河,開發(fā)商將這一塊買下來開發(fā)別墅,為了周邊環(huán)境,向政府申請禁止挖沙后,在千瘡百孔布滿暗河的河床上,種上了水草。前不久衛(wèi)夫人入住時,物業(yè)特別打電話來,敬告住戶不要去那條河里游泳。
她決計未曾想到孩子們會去那里,也忘了交代。
是以電話鈴突然響起時,她整個人都跳了起來,戰(zhàn)戰(zhàn)兢兢不敢去接。電話鈴執(zhí)著地響,衛(wèi)紫曇自餐桌前走過去,拿起電話,喂了一聲,過得片刻,揚起臉,“他們打來的,阿欣在水中失蹤,已經(jīng)報警。”
她放下電話,又去吃牛排。五成熟的牛排內(nèi)里還是鮮紅的,她一口咬下去,白白的牙齒上尤有一些血色的印記。
過了半個月了,大家快忘記她的預言時,阿欣居然溺水死了。
【捌】
關(guān)彥坐在衛(wèi)紫曇房里,她小巧的頭顱枕在他的腿上,烏漆漆的發(fā)絲如同纏住阿欣的那一叢水草。
沒有人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她突然被卷進一個旋窩里,游不出來,尖叫,“……纏住了我的腳……”即不見了人影。
幾秒鐘。
關(guān)彥只要回想,便會發(fā)抖。
衛(wèi)紫曇終于沒有笑了,但也不見悲傷,她從來不為外物所動,似乎也不懂得體會他們的各種情緒,她冷冷淡淡的,哪怕死亡。但她轉(zhuǎn)過來看她小戀人的面孔,“彥,你是不是怕我了?”
她雙眼迷蒙,有一種冰冷凄迷的氣質(zhì)。
關(guān)彥正要開口,走廊傳來尖叫,是衛(wèi)夫人:“玻璃哪里去了,這一塊玻璃哪里去了!”
是被阿欣砸破了,還來不及換上的玻璃。現(xiàn)在這個黑黑的洞口對著花園,嗚咽的夜風連綿不絕溜進來,似有人在笑。
衛(wèi)夫人聽到阿欣這個名字,歇斯底里,“補上,快點補上!”
“但是沒有現(xiàn)成的玻璃……”
“把我房間的鏡子摘下來,快點,用十卷膠布,牢牢粘上去,堵起來,堵起來。”她竭力維持著最后的儀態(tài),沒有在驚魂不定的年輕人們面前嚎啕大哭,但已瀕臨崩潰邊緣,絮絮叨叨,“還要做什么,還要做什么……”
衛(wèi)紫曇倚靠在門口,“據(jù)說在枕頭下放一柄匕首,就不會有鬼來找了。”
似乎是有這樣的說法,衛(wèi)夫人即刻吩咐廚房,將水果刀拿來,每人分一把。
衛(wèi)紫曇嘆氣,“死了還要叫人害怕,真討厭。”
一個少年人突然沖上來,朝她揮過拳頭,被關(guān)彥一把抓住手腕。
“讓我打死這個女人……”他是阿欣的男友申,一米八五的個子,壯地似一頭熊。申拼命試圖掙過來,被關(guān)彥牢牢抱住:“你冷靜一點,這根本不管紫曇的事。”
申反手一揮,重重一拳打在關(guān)彥面孔上,鼻血幾乎是飛濺出來。
“你瘋了!”關(guān)彥一拳打回去。
申雙眸血紅,“你才瘋了,喜歡這種瘋子,你喜歡她,遲早死地慘!”
衛(wèi)紫曇突然將面孔湊到他的眼前來,盯著他,輕輕笑出來,“你不要擔心別人了,你自己會死地更慘。”
關(guān)彥一把抱住她,閃身躲進屋里,反鎖上門。申在外面用力踹門,如一頭狂怒的野獸嘶吼,“你出來,我不會放過你,出來!”
衛(wèi)紫曇自關(guān)彥懷里抬起頭,“他氣什么?他本來就要死了啊。”
關(guān)彥將她的頭按回懷里,“別說了。”
“彥,你不要怕我,不要不愛我,我不是壞人。”她看住他,眼里灼灼的光,明亮不似人類。她身上有著清澈的香氣,她臉孔白凈地能看到皮下青色的血管,她的黑色長發(fā)安靜服帖,她柔柔靜靜似一束陽光下暖暖曬過的棉布。
她還是那個她。
他吻在她的嘴唇上,流連向下,含住她的鎖骨,“我永遠都愛你。”
【玖】
關(guān)彥半夢半醒。
阿欣的手臂不斷自漩渦里伸出來,慘白的一只手,一直不沉下去。關(guān)彥拼命朝她游過去,一把拉住那只手,往上拽。那里似乎有千金的重量,將他一下拉進水里。關(guān)彥呼吸困難,拼命掙扎,想要擺脫那只手,但完全無法辦到。
要死了,要死了……絕望無法形容。
意識漸漸淡漠下去時,空出的左手突然在水里抓到一根樹枝,關(guān)彥用全部的力氣握住樹枝,朝那支恐怖的手臂戳下去,一下,兩下,有溫熱的血濺到手上的同時,新鮮空氣也涌進了肺里。
關(guān)彥深吸了一口氣,一坐而起,伸手抹一把滿臉的汗水,卻有黏黏膩膩的東西,涂了滿手。關(guān)彥慢慢地將手湊到鼻子前面,聞到了一股濃郁的血腥氣。
他捅死了申。
警察破案并沒有花多久。
那一晚驚恐的衛(wèi)夫人打開了別墅里所有的夜視攝像頭。錄像顯示,申半夜從臥室出來,下樓,走到關(guān)彥的房門前,站了兩秒,打開門。關(guān)彥的房門從不上鎖,他輕輕一擰就開了。然后他輕手輕腳走到床前,用被子死死捂住了關(guān)彥的頭。
關(guān)彥看到錄像里的自己拼命掙扎,如一條垂死的魚,掙扎了很久,摸到了枕頭下的匕首,毫不猶豫握緊了,扎向了申,兩下,都扎進了脖子。
本來申和關(guān)彥都沒有拿匕首辟邪,這把匕首,是衛(wèi)夫人放在侄子枕頭下的。她一片好心,最后居然也救了侄子一命,否則一米八五體重近一百八十斤的申,用盡全力足以將關(guān)彥捂死。法院得出的結(jié)果是正當防衛(wèi)。衛(wèi)夫人補償了大筆的錢,事情總算平息。
【拾】
在拘留所住了一陣的關(guān)彥,出來見到陽光那一刻,似再世為人。
他依然沒有想清楚自己怎么會殺人。那個下午到夜晚都是亂糟糟的,不,是從進入這幢房子開始,他就渾渾噩噩了。像是在半夢半醒之間,離魂一般。
“彥。”有人叫他,是他的小戀人衛(wèi)紫曇。她站在馬路對面茂盛的夾竹桃下,一向素淡的少女,不知為何穿了一條大紅色的裙子,叫關(guān)彥突然記起那個夢來,他突然有一種錯覺,站在那里的人,根本就不是那個少女。
他走過馬路,站在她面前,并沒有抱她。
少女面孔上依然是淡淡的笑,“彥,你沒事,真好。”
他不知道該說什么。
少女突然似想起來什么,“彥,你知道申為什么要殺死你嗎?”
他的冷汗突然涌出來,在熱烈的日光下,想到那一夜面對死亡的恐懼,遍體生寒。
“我發(fā)現(xiàn),他其實是要殺我的,不過走廊的盡頭裝了一面玻璃,照出你的房門。本來你房間在最末一間,鏡子里多了一扇門,看起來就似在倒數(shù)第二間了。倒數(shù)第二間是我的房間,他理解錯誤,就走了進去。”
他整個人像在水中浸過一遍,后背已經(jīng)濕透。
少女還在自顧自說,“彥,似乎你吻過我以后,我的預言能力又回來了,你看,阿欣和申,我都說的很準。”
她的預言是真的嗎?那萬一,跟她相愛的人真的要死呢?關(guān)彥瑟瑟發(fā)抖:在沒有體驗過死亡的恐懼之前,他曾經(jīng)跟無數(shù)個女伴說過“為你死了都可以”這種情話,但死,實在太可怕了,比想象的可怕一萬倍。他不想死。
“我們分手吧……”他的聲音十分惶急,像要擺脫什么。
“彥?”衛(wèi)紫曇不十分肯定聽到了什么。
“我說,紫曇,我們分手吧。要開學了,我要回學校了,我有一堆的事情要做……我覺得我們并不合適……不是的,經(jīng)過這一次,我突然明白了很多事情……”
事情比他想象的要復雜很多。一開始他對這個個清澈詭異的少女充滿好奇,想要征服她。但現(xiàn)在他才發(fā)現(xiàn),那些詭異的傳聞,也許并不都是假的,他把她當作他無數(shù)女伴中的一個想跟她談一場奇異的戀愛,也許從一開始就是錯的。
“彥?”衛(wèi)紫曇湊近來注視著他,“你在說什么?”
“我們分手。”他連找借口都不愿意了。
穿著紅裙子的少女瞳孔驟然收縮,突然低低地笑起來,“嗯,分手吧。你終于還是怕了啊……”
他轉(zhuǎn)過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拾壹】
關(guān)彥收拾了在別墅里的東西,甚至沒有向姑媽告辭,就急不可待出了門。
這里每一個角落都有衛(wèi)紫曇的氣息,他驚恐萬分,完全想不起來自己當初怎么會決定和這么陰郁的一個人戀愛,他們還有了最親密的接觸,只要想到他就頭皮發(fā)麻。
他跨出鐵門,站在門外,總算松一口氣,站門口朝里看最后一眼。三樓的陽臺上,那么突兀地瓢著一條裙子。似乎是被誰掛在陽臺上的,迎著風,鼓蕩起來,似乎里面有一具隱形的軀體。
關(guān)彥嚇地倒退幾步,飛快朝馬路對面跑去。
疾駛而來的玻璃廠商的貨車將他撞地飛起來,后車廂里捆好的原本用來修補阿欣砸破的那扇窗子的大塊玻璃也被甩出去,在地上摔的粉碎。他重重掉下來,落在一堆碎裂的玻璃里。
他無法動彈,無法閉眼,看著陽臺上的紅裙子,恍然想起,他轉(zhuǎn)身以后,她似乎說了一句什么。當時沒聽清,但現(xiàn)在突然明白過來。
她說,“但是怕,也來不及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