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對于《老王》一文中所表達的“愧怍”之情的理解,一直是人們爭論不休的話題。本文嘗試從楊絳同類散文作品中所流露的思想情感的角度切入,以她自剖時所觸及的自己靈魂深處的“類群”觀念與“私心”意識為落點,來感受她這樣的典范知識分子特有的風致高邁。
【關鍵詞】“有心” 類群觀 無意 “私心”
楊絳簡約樸實、含蓄溫婉的敘述風格,讓她在《老王》結尾處留下的那句反思語:“幾年過去了,我漸漸明白:那是一個幸運的人對一個不幸者的愧怍”,一直成為人們爭論不休的話題。那么,楊絳到底是為什么而感到“愧怍”呢?是為沒有能從人格上平等地對待老王?是為沒有能體會到老王對他們的真情付出?是為他們對老王的關心還不夠深入?……從任一角度看,各種見解也許都不無道理。不過,文本解讀的魅力,正在于它的不確定性,故對同一文本無限解讀下去的沖動總是激發著讀者。從這一意義上講,本文嘗試換個角度咀嚼《老王》一文的意蘊,以便真切地品一品楊絳先生內心的那份“愧怍”之情。
先引楊絳《干校六記》中的兩片文字來看看:
我每天跟隨同伴早出晚歸,干些輕易的活兒,說不上勞動。可是跟在旁邊,就仿佛也參與了大伙兒的勞動,漸漸產生一種“集體感”或“合群感”,覺得自己是“我們”或“咱們”中的一員,也可說是一種“我們感”。……(引者省略)
我能聽到下干校的人說:“反正他們是雨水不淋、太陽不曬的!”那是“他們”。“我們”包括各連干活兒的人,有不同的派別,也有“牛棚”里出來的人,并不清一色。反正都是“他們”管下的。……(引者省略)“我們”和“他們”之分,不同于階級之分。可是在集體勞動中我觸類旁通,得到了教益,對“階級感情”也稍稍增添了一點領會。
我們奉為老師的貧下中農,對干校學員卻很見外。……(引者省略)我們不是他們的“我們”,卻是“穿得破,吃得好,一人一塊大手表”的“他們”。
——《鑿井記勞》
一九七二年三月,又一批老弱病殘送回北京,默存和我都在這一批的名單上。……(引者省略)我們能早些回去,還是私心竊喜。同伙為我們高興,還為我們倆餞行。當時宿舍里爐火未撤,可以利用。我們吃了好幾頓餞行的湯團,還吃了一頓薺菜肉餛飩——薺菜是野地里揀的。人家也是客中,比我一年前送人回京的心情慷慨多了。而看到不在這次名單上的老弱病殘,又使我愧汗。但不論多么愧汗感激,都不能壓減私心的忻喜。這就使我自己明白:改造十多年,再加干校兩年,且別說人人企求的進步我沒有取得,就連自己這份私心,也沒有減少些。我還是依然故我。
——《誤傳記妄》
《鑿井記勞》中的文字,讓我們看到,楊絳在現實生活中親身體驗到了人與人之間存在著不同的類群,這或許便是她與老王之間總有著一定的距離感的現實基礎。《誤傳記妄》中的文字,則讓我們看到了楊絳推己及人、由人觀己的博大情懷,看到了她勇于自剖的赤誠之心。這里她用了“私心”一詞,率真之情,令人感懷。
這兩片文字中流露出來的思想感情,或許能幫助我們深入解讀《老王》一文中的“愧怍”之因。
一、類群觀下的“有心”
《老王》一文是這樣開頭的:“我常坐老王的三輪。他蹬,我坐,一路上我們說著閑話。”這開頭的文字,看似平常,卻于不經意間點出了“老王”與“我”分屬于一個“蹬”一個“坐”的兩個不同類層的情形。像這樣自然地流露出邊界的文字,在后文還有,“胡同口蹬三輪的我們大多熟識,老王是其中最老實的。他從沒看透我們是好欺負的主顧,他大概壓根兒沒想到這點。”顯然,在作者的潛意識之中,老王屬于“蹬三輪車的”類群,“我們”只是他們的“主顧”,而且他們與“我們”之間最直接的關聯不過是生意上的“欺負”(占便宜)而已,而老王有別于他所屬的類群的,只是老實到未往這方面想罷了。正是因為這種類群觀的存在,無形中左右了作者的思維,讓她在處理與老王之間交往的時候,總是突破不了分野。
老王作為身處底層的三輪車夫,他的不幸是有目共睹的。他不僅因“失群落伍”,靠“單干”,而致生計艱難;而且因光棍單身,“有個哥哥死了,有兩個侄兒‘沒出息’,此外就沒有什么親人了”,而致老而無依;并且又因一只眼是“田螺眼”,以致人們“不愿坐他的車”,甚至詆毀他的人品,鄙棄他這個人。
對于老王的不幸,楊絳出于知識分子悲天憫人的情懷,深深地表示同情與理解,她不僅沒有像一般人那樣看待老王,而且還對他予以了特別關顧。不過,問題的關鍵并不在這里,重要的是作者頭腦中所存有的類群觀念影響了她看問題的視角。在她看來,老王作為一個靠蹬三輪為生的底層車夫,維持生計尚且不易,而物質上相對寬松些的自己,當然應該多多關照他而萬萬不可沾他的光。正是出于這樣有良知的考慮,楊絳才在面對老王代送冰“車費減半”的自愿時,“當然”地“不要他減半收費”;才在面對老王“送錢先生看病,不要錢”的誠意時,“一定要給錢”;才在面對老王臨死前送大雞蛋與香油“不是要錢”的真心時,堅持“你既然來了,就免得托人捎了”。也正是由于這種“有心”,才導致了楊絳在處理與老王之間的交往時,容易出現總是從“我”這邊看過去而不能從“他”那邊看過來的大意。
也許楊先生在把送錢先生看病的勞務費硬塞給老王時,面對老王“你還有錢嗎?”的不放心,她“笑說有錢”的潛臺詞是“我再怎么沒錢,也絕不能沾你這樣的苦命人的光啊!”殊不知,恰恰正是這種一意“有心”的善待,讓她看不到老王不避嫌疑,敢于接近他們這類有政治斑點的人的無私,讓她體會不到老王那句“我送錢先生看病,不要錢”所包含的真情:“雖然平常我送錢先生是要錢的,但今天不同于平常,這是送錢先生看病,怎么能要錢呢?我能不通人情嗎!”同樣,當老王臨死前硬撐著病體送大雞蛋與香油給楊絳時,她明知道“反正意思很明白,那是他送我們的”,卻又習慣性地“轉身進屋去”拿錢,并且在老王明說了“我不是要錢”時,她還要堅持:“我知道,我知道——不過你既然來了,就免得托人捎了。”“就免得托人捎了”,楊絳關照老王、不沾老王這類底層人的光的“有心”,儼然已化作了平時的一種自覺行為。太過執著于這一方面了,以致于她當時壓根就沒注意到,老王這種把他們當親人一般依戀的臨終眷顧中,其實流淌著他心性間穿透一切類層、超越一切人為的群分的本真。
一個底層的車夫,能夠秉持人應有的天性真情,超越人為的類群隔閡,赤誠與人往來,相比之下,楊絳自覺到,她自己這種帶著“類群”意識的“有心”而為,實在難脫愧怍汗顏之感。
二、“私心”念間的“無意”
在回顧自己與老王的交往上,楊絳拷問的眼光是細密的,她不僅看到了自己的善意上所附著的類群色彩,而且看到了因類群觀導致自己總是喜歡從“我”出發思考問題的失察。在平實的敘寫中,楊絳翻開了自己對老王主動關心不足的一面,我們可以從文中好些地方的講述里感受到這種尖銳的自我追討。比如,文中記寫了她了解到老王住哪兒的情形,點出她是在散步時看到老王進了一個破落的大院后,才在后來問起的,而老王的回答是“住那兒多年了”。作者寫出這個細節,其鋒芒是指向自己疏于關心老王的,竟然對他住那兒多年都不知道。再如,對于老王生病情形的記寫,作者的文筆間流出的信息是,她始終不知老王生的是什么病,吃的是什么藥,直到他不能扶病來她家時,也只是靠老李傳話,未親自前往探視過一次(前文已交代,她是知道老王住處的)。這看似尋常寫來的文字間,其實暗藏著作者對自己主動著意關心老王不夠的反省。又如,有關老王去世情況的交代,作者告訴我們,老王是在去她家后的第二天去世的,可她卻是在十多天后碰到老李時才得知的,而且當老李講起有關老王作為回民的一些入葬情況時,她也只是抱著“我也不懂,沒多問”的心理。這就進一步地揭開了自己對老王的情況習慣性地缺少主動留意的一面,其自省的細致犀利,由此可見一斑。盡管從人之常情的角度看,生活本來就是這樣平平常常地行進著,很多人事的發生都是出于無意的,但善良的作者還是要這樣苛求自己。
這便涉及到楊絳所說的“私心”問題了。其實正如前文所說,從比之于老王多少“幸運”得多的角度上考慮,楊絳的良心深處那股對弱者的同情與關照,讓她總是從自身角度上審視自己,萬萬不可在與老王的交往中反倒沾了他這樣的底層人的光,不然自己于心難安。我們可拿文章結尾的反思文字來做分析。“我回家看著還沒動用的那瓶香油和沒吃完的雞蛋,一再追憶老王和我對答的話,捉摸他是否知道我領受他的謝意。我想他是知道的。但不知為什么,每每想起老王,總覺得心上不安。”很明顯,楊絳在與老王的交往中,特別在意自己的做法留給對方的感受,在意自己的心意對方能不能領會,如果自己的付出對方理解了,那便到位了,自己也就心安了。尤其是楊絳很直觀地把老王臨死前上她家送香油與雞蛋的行為理解為“來表示感謝”,而完全不往老王把他們當親人看待、臨終前眷念不下這一思路上想,這就很有咀嚼的意味了。我們是不是可以這樣理解,在作者的心中,總以為在與老王的交往上,自己是不欠對方什么的,對方帶東西前來,不是為了錢的話,那當然便是來表謝意的了。如此看來,楊絳于看似不經意的敘述間不動聲色地揭出自己的“私心”,揭出由此而帶來的在與老王交往上的過多疏忽,或許正是其愧怍的落點所在。
總之,透過《老王》平實的敘述文字,我們看到了楊絳博大的胸懷。她在昭示底層民眾身上可貴的思想品質的同時,卻用苛刻的眼光反觀著自己,對隱藏于自己思想深處的類群意識和善待他人背后的所謂“私心”予以了鞭撻,表達了“愧怍”。這種嚴格的自省間,閃爍著典范知識分子特有的風致高邁。
作者單位:江蘇興化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