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生存,這個命題在中國的思想史中從來不陌生。儒家從正面擔當起天下家國興衰的政治責任的同時,莊子哲學從另一個層面充實著中國知識分子的人格架構。在以政治哲學為主題的秦漢時代,莊子及其思想很難和儒墨法諸家一樣獲得平等的對待。莊子對社會的態度很大程度上源出于老子,只是對那個亂世的抨擊更加直露更加無情。從這個態度出發之后,兩人指向了兩個幾乎完全相反的方向。
老子“絕圣棄智”,毅然出關。這是老子在亂世中生存的姿態,這個姿態很清晰,也很有“迷惑性”,以至于許多人都直接將老子的身上貼滿了“消極避世”“無為超脫”一類的標簽。只要我們返回老子的言論,其實不難發現,老子的言論其實一直指向著一個字——治。這也是儒家等諸家當時的共同指向。老子設定了許多理想的治世君王的境界,所謂“太上,下知有之”“行不言之教”“圣人無常心,以百姓心為心”等等,莫不昭示著統治者治國之方。
而莊子并沒有走向政治哲學,相反地,他把這個世界的物質性做了一次過濾,而著重看待剩余的部分,這個剩余的部分概括一下,大約就是老子所說的“自然”或者“天”。莊子的過濾方式是“同一化”:
“墜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于大通。”
——《莊子·大宗師》
忘卻自己的四肢和耳識、眼識乃至身識、神識,忘記自我,忘記他者,而渾成為一,相與逍遙而游于大自在之中。所以莊子才會迷失在夢與蝶之間,恍惚而不得解,因為“我”與“蝶”已經無法分辨,夢耶?真耶?都無從知道。這就是為什么堯帝遙望遠方而“窅然喪其天下焉”。
德意志古典哲學(不包括費爾巴哈之后)到近代的存在主義學和現象學,所批判和解決的也正是現象和精神(或物自身)的關系。不僅國外如此,幾乎統治整個中華文明的儒家思想也在知識分子的人生中埋下了出處行藏的永恒選擇。雖然儒家的“出世”并不等于純精神實踐活動,但是知識分子“出世”之后所面臨的人格問題,往往需要某種純精神的東西作為支撐,在離開了儒家設定的“修身”到“平天下”的一整套程序之后,立身的世界暫時關閉了大門,存身的世界必須足夠強大,這樣才能讓身體里流淌的某種接續性的理念和信仰獲得一個棲身之所。這個棲身之所就是藝術之美。而這時所選擇的人生也就成了藝術化的人生、藝術化的生存。
現象界之中,你我都是肉身,有消長病滅,這種有限造成的哀嘆曾經在諸子典籍中反復出現,到了漢魏晉時代表現得越發強烈,這個漢魏古詩可以作證。這種悲劇化的流露很容易引起共鳴,所以鐘嶸說漢魏古詩“一字千金”。然而莊子卻早早地將目光放在了“彼岸”,這個世界里生死齊同、美丑各適、動靜相宜,一切瞬間都可以等于永恒,有限即是無限,這就是一個藝術化的世界。如果說孔子所努力成就的是一個完整的政治化人生的話,莊子所用力的地方正是成就了一個藝術化的人生。
正如尼采所超越的是凡人的苦惱人生一般,莊子正好抵達了士人心中那超越的部分。編輯/林青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