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民”造就經濟奇跡

同舟共濟造就了香港奇跡。早期的開放移民政策，相當于港英政府提供24小時全天候的“入學試”。基于如此“抵壘政策”，香港吸納了規模數以百萬計的“三有分子”，而民眾對新移民感同身受，并不惡意排斥。

早期上海也是如此。100年前的百萬之眾，絕大多數來自移民。他們移居上海歷來是各顯神通，并不仰賴政府審批。

改革開放以來，香港居民對新移民的戒心逐漸加重。面向少數精英的高端新移民、面向香港大學畢業生的方便政策，以及“香港寶寶”的爭議，都讓香港陷入糾結。與香港相比，上海允許近千萬非戶籍人口在此生活，由此帶來了對其身份的“追認”難題。居住證轉戶籍是善政的開端，但是力度遠遠不夠。等不及的眾多移居家庭，要么帶著孩子回老家高考，要么干脆出國“再移民”。城市的吸引力正在下降，戶籍制度損害了人口結構的改良。

“移民”政策影響城市繁榮。功利心驅動之下，同舟易，共濟難。

上海：高門檻逼出“再移民”

歷史上，移居上海本無所謂審批。戶籍制度下，在“知青子女一人回滬”和“藍印戶口”結束之后，上海的落戶政策處于“半關門”狀態。時至今日，近半數居民非滬籍；過半勞動力是“外來人口”。移居家庭變成了無法與城市“談感情”的“雇傭兵”。

改革戶籍制度的根本動力，來自改良人口結構、提升城市競爭力的需要。與此同時，不愿繼續等待的中產移居家庭正在啟動新一輪的“再移民”。上海從過去的“萬城之城”，會淪為吸引力下降的“過渡之所”嗎?

移居上海本是傳統

移居上海是從何時開始的?

L：上海是移民城市。100年前，上海人口已達百萬，是遠東巨埠、近代中國第一大都會。買得起旁子的當寓公，買不起房子的人租住在石庫門、舊式里弄和新式里弄，交不起租金的人住在用草泥建造的棚屋里。愿意來的就來，住得下來就住，租不起就擠一擠。家庭的決策并不仰賴政府審批，這是移居上海的真實傳統。

上海就像一塊巨大的沉積巖，每一代移居家庭都刻畫了不同的成分和圖案。在歷代上海名人之中，要找出，200年前老城廂里血統純粹的原住民，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

在歷史上，“移居上海”有怎樣的路徑?

L：有一技之長，或者雖然沒有特定的技能，但只要具備在上海灘“討生活”的意愿、能力和勇氣，就能夠生存下來，三教九流都可以成為“技術移民”或者“創業移民”；在上海有可以投靠的親友，就可以成為“團聚移民”；有筆資金買房置業、舉辦實業，就可以成為“投資移民”；就連擁有治外法權的租界，也可以“難民”身份直接進入。

“半關門”政策承受壓力

當前上海對移居家庭有何要求?這方面的社會氛圍如何?

L：根據臨時居住申報的要求，外來人口進入上海首先要辦“落地簽”，如果不辦人才居住證的話，就要每半年續簽一次。

“海納百川”是這個城市的主流。改革開放以來，人口流動解決了重大項目扎堆的上海的多層次勞動力缺口，將其推上了國際化大都市的舞臺。遺憾的是，地域歧視的風氣沒有得到足夠的抑制。比如說，以“寬帶山”為代表的本地論壇，經年累月地貶損外地來滬人員，“硬盤”、“YP。符號肆意流行。地域歧視一旦被放任自流，勢必像毒藥一樣激化族群矛盾，動搖社會穩定的基石。

怎樣評價當前的戶籍管理制度?

L：城市允許移居家庭工作、勞動，接受移居家庭的納稅，允許購置房產，但是基本不涉及移居家庭的醫保等戶籍核心權益。通過“居住證轉戶籍”網開一面，允許極少數家庭落戶，這是實際執行的戶籍“半關門”政策。在此之前，允許知青子女一人落戶和購房辦藍印戶口，是兩個最主要的窗口。

“浦東大開發”以來，上海經濟地位日益重要，階段性成功掩蓋了一些問題。多年以來，“半關門”已經成為影響近半數居民生活安排的歷史遺留問題。

上海市統計局公布的上海第六次全國人口普查數據顯示，上海常住人口為2301，92萬人。外省市來滬人口與上海戶籍人口比，從“五普”的1：3升到2010年的2：3。值得注意的是，數據中的“外省市來滬人口”很多是不準備回老家的移居家庭。遲遲不發長期居住簽證，讓這些家庭陷入困境之中。

“居住證轉戶籍”帶來了希望。但從公開數據來看，2010、2011年公示的入圍者不過約200人。“杯水車薪”是合適的評價。

改革戶籍制度的壓力主要來自何方?

L：由于種種原因，城市的原住民缺乏支持戶籍改革的動力。他們享受的社保、教育利益，不希望隨著移居家庭的身份被認可而攤薄。問題是，上海的生產力已有相當部分來自移居家庭。其合理訴求是管理者無法忽視的。在上海常住人口中，17～43歲年齡段中，每歲組的外省市來滬人口都要比上海戶籍人口多，即青壯年人口中，戶籍人口與外來人口全面倒掛。

移居家庭除了正在勞動、納稅的勞動力，還有一個未成年人教育問題。在課堂上，小學一二年級的學生中，非上海戶籍的孩子已經超過50％。按照現行政策，這些孩子學到初中畢業就只能離開上海。對上百萬的移居家庭來說，這是一場由戶籍政策導致的人道主義悲劇。對于城市而言，也是年復一年無謂的“教育春運”。

亟待重視的“再移民”

關注移居家庭的落戶，現實意義何在?

L：今天談到落戶上海，絕不是抽象談論這個城市未來考慮吸納多少人才。重要的是，怎樣處理沉淀下來又具迫切性的歷史遺留問題：如何對待“半關門”政策?如何看待已在上海生活、納稅幾年、十幾年的數以百萬計的移居家庭?給不給他們名分?這是嚴肅而重大的現實問題。

在移居家庭的落戶要求中，哪些因素最為關鍵?

L：上海居，大不易。除了少數家庭可能希望參加經濟適用房的“大抽獎”，對于已經解決安居問題的多數移居家庭來說，最緊迫的壓力，來自孩子的正常教育無法延續。

多數移居家庭已在上海安居樂業，讓這些孩子正常接收高中教育，對上海的競爭力不會構成損害。移居家庭為了追求更美好的生活而來，一旦發現他們被當作經濟上的“雇傭兵”使用，與上海沒有辦法“談感情”，失落情緒可想而知。單純的利用關系是無法持續的。移居家庭不是傻瓜，他們自然會用逃稅、“再移民”來抗拒無情的雇主。

“再移民”是怎樣的概念?

L：戶籍政策舉步維艱，最直接的后果就是人才“深度流失”。這不是低質量的人口被自然淘汰出大上海，而是較高質量的中產階層，緣于人為因素而放棄定居、再度移民。

只要不被上海接納，移居家庭勢必“再移民”，遷移到下一個“水草豐茂之地”。與歷次移民潮不同的是，方興未艾的這一波包含了相當比例的中產家庭，其中不少是“再移民”，應該引起高度重視。中產家庭愿意放棄穩定事業，付出巨資辦理海外移民，無非是美加澳新等國可以提供有保障的PR(永居權)。這是在對城市綜合環境用腳投票。

過去上海是內地的“萬城之城”，是本土精英移居的“終點”。現在因為高門檻和不開放，變成了吸引力下降的“過渡之所”，對于城市發展構成深遠的負面影響。筒而言之，該淘汰的沒被淘汰，不該走的走掉了。

改革：政策透明最重要

在你看來，居住證政策有何需要改進之處?

L：舉個簡單的例子，對于有多年穩定納稅記錄的申請人，可以按照一個納稅基準，認可其有效居住年份。認可移居家庭為上海服務多年的事實，不是比將納稅記錄一筆抹殺要好嗎?非要從辦理居住證手續才開始計算起始居住年份，很容易被認為只是要收錢填補財政窟窿，這個規定在道義上是有缺失的。

此外，各區辦理居住證的規定并不相同，也讓申請者心生疑慮。比如說，嘉定區曾經要求申請者先行調取檔案，程序上與浦東新區等不一致；正常的工作調動，又可能帶來續辦居住證的困難……凡此種種，很容易讓人擔憂落戶審批存在不透明，望而卻步。

對于戶籍改革有何建議?

L：公開、公平、公正，是公共管理的靈魂。居住證政策開了一個好頭，但是執行效果差強人意。政者正也，戶籍改革要基于合情合理的出發點，規則設計要能取信于民。

由于沒有采用打分制，滿足七年要求之后，申請人只是達到“可以考慮”的標準，能否及時落戶還是未知數。號稱全球最漫長的加拿大聯邦移民審核期也不過四年。上海方面如此規定，讓那些孩子正在上小學、中學的移居家庭如何決策?居住證規則被一些人認為苛刻而不透明，未來改革無非是向苛刻而不透明的審批程序開刀，進一步實現公開、公平、公正。

2011年1月，上海市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局公布《持有<上海市居住證>人員申辦本市常住戶口若干問題的處理意見》，放寬了若干“居轉戶”的條件。放寬的大方向完全正確。

城市管理者不妨借鑒境外非法移民轉正、技術移民、投資移民、創業移民等項目審批的經驗。衡量戶籍管理水平的高下，在于是否符合人道主義標準，是否有利于維持上海的城市競爭力，是否有利于提高人口素質和活力。改革是有窗口期的，政策應該讓城市生機勃勃。

香港：從難民到精英

從842年香港不足4000人口到今日成為人口超過700萬的大都市，香港是一個百分百由移民所組成的都會。香港發展史與移民史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可以說，香港的各種成就，都是由各個時期涌入香港的移民所推動及貢獻的。

能不能說說香港歷史上的“移民潮”?

W：從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到1980年代初，香港經歷了四次內地移民浪潮。第一次是抗日戰爭時期，約有60萬人移居香港，令香港的人口從100萬猛增到160萬。這次移民潮以文化人及南方富戶為主，給香港帶來了中原文化；第二次是1945至1949年間，為數眾多的地主、資本家，帶著萬貫家財移民香港。有國民黨背景的富戶移民臺灣，沒有政治背景的富戶及一些國民黨士兵則移居香港。這些移居香港的富戶以上海人為主。這時期，約130萬人遷移到香港，為香港注入了大量資金、技術、人才及勞工，香港的紡織、印染、印刷、航海運輸業，都是在這個時期發展起來的；第三次是1961至1963年，有16萬廣東省同胞偷渡來港。這一批移民目的是要求生存，逃避饑荒；他們為迅速發展的香港制造業提供了生力軍；第四次是大陸的“文革”期間。這時期有50多萬人偷渡到港。這次移民潮以文革受害者及受香港富裕生活吸引的廣東年輕人為主，其中有大量知識青年。這批移民中，許多人都白手起家成了現在的商界精英。傳聞香港首富李嘉誠，是在解放后從潮汕偷渡移民香港投靠親戚，然后靠個人不懈努力發家。

香港歷史上關于移民的“抵壘政策”是怎么回事呢?

W：回顧歷史，“抵壘政策”(以棒球比賽中的“抵壘”比作抵達香港)是當時香港移民政策的神來之筆。“抵壘政策”的精髓，就是港英政府提供一個24小時全天候可以參與的“入學試”。想移民香港的人，可以憑機智聰明，去玩弄官僚漏洞，成功抵壘。也可以憑超卓體能、無比勇氣，跳進后海灣冒渡海風險，游水過來，成功抵壘。

所以，當年可以成功通過抵壘政策考驗的新移民，差不多都可以說是智勇雙全。他們當年來港，沒錢、沒學位，甚至連未來該怎么過都不清楚。他們可以稱為“三無”分子：無錢、無學歷、無方向。他們身無長物，只余下一個長處，而正是這個特點成就了香港奇跡。這特點就是“饑餓”：他們對機會“很饑餓”，對知識“很饑餓”，對向上爬“很饑餓”。打造香港神話的人，就是這上百萬的“三無”分子。

直至“抵壘政策”宣布結束前，香港居民對新移民都是抱著比較開放的態度。1962年大陸自然災害后期，大批廣東人從陸路涌入香港，當時許多香港居民含淚帶著干糧飲料到邊界去接濟他們，甚至引領他們到市區，而殖民地政府抓到他們遞解回大陸前，也會給他們吃一頓熱飯。

在1970年代，香港本士警員往往會對逃港者網開一面；成功入境的逃港者常得到陌生港人的幫助：一餐飯，一張去往市區的車票，或一通打給親人的電話。

那段時期，為何對移民如此包容?

W：對新移民如此包容，其中一個原因，大概是許多香港居民都還記得自己也曾是移民。另外，新移民的確對社會的貢獻遠大于破壞。一個地方的居民會排斥新移民，主要是兩個原因：害怕新移民破壞社會治安及搶奪社會資源。在這個時期移居香港的人群，是不可能再回故鄉定居的，他們鐵了心要在香港發展，并沒有“賺一票就離開”的l心態，希望靠作奸犯科賺快錢的的人相對較少，比較愿意貢獻力量建設社會，也較熱衷于融入當地文化并與鄰里同舟共濟。

1980年10月，港英政府宣布取消“抵壘政策”，但只要在10月23日晚12點之前，成功抵達灣仔運動場者，均可搭上合法居港“末班車”。當日臨近12點，幾乎所有香港人都在看電視直播，現場的警員一邊高高拉起隔離繩，一邊高聲給那些還在飛奔而來的偷渡者加油，還用力把跑到跟前的一把拽進隔離繩以內。這個場景，可算是香港居民與新移民和諧共融時代的一個尾聲。

香港1980年以后的移民政策如何呢?

W：取消“抵壘政策”后，移民香港的人群主要以持單程證人士為主。而符合資格申請單程證人士須為香港居民的直系親屬，當中較多是港人在內地合法登記的配偶。在1980年代，這類內地與香港的婚姻，多為一些經濟條件較差，在香港找不到配偶的大齡剩男，與內地貧困地區年輕女性的結合。

這類近似經濟交易的婚姻，很多并不穩固，配偶到港定居后，產生了不少倫理及社會問題，并且讓港人覺得被搶奪了社會資源。資料顯示，在過去20多年中，兩地結合的婚姻數目由1986年的16，451宗上升至2009年的22，339宗，其中逾八成是內地女嫁港男的情況。2004-2011年2月底，持單程證抵港的新移民逾31萬。

另外，1980年代內地開始改革開放，出入境限制放寬，這個時期出現了一些以賺快錢心態到香港作奸犯科的內地人，嚴重破壞了當時香港的社會治安。這兩種情況，令港人對新移民越來越有戒心。

如今，香港的移民政策是怎樣的呢?

W：香港回歸祖國后，港府對如何吸引高素質新移民作了重新審視及部署。雖然單程證政策不變，然而在此以外，再加入優才計劃及投資移民計劃。通過這兩個計劃，移民香港的人多是商人、明星、高級專才。他們財富頗豐，社會地位顯赫，出行低調，受人歡迎。他們一旦申請成功即可獲得香港永久居民權，但大部分人仍舊在內地發展事業；他們幾乎不占據任何港人的資源，赴港定居目的集中且明確：方便自己在全球自由飛行。資料顯示，自該兩個計劃設立至2011年3月，通過這兩個途徑獲得港籍的人數分別為1872人及9708人。

然而，這樣的方式其缺點也顯而易見：他們只是換了個香港戶籍，并不在香港生活，除了為香港帶來少量資金外，沒有對香港的內在素質帶來任何貢獻；而且，相比起31萬單程證人士，1萬高端新移民的數量實在懸殊。

據說，為了提升香港的移民質量，港府也打起了內地高材生的主意。是這樣嗎?

W：2004年香港高校開始擴招內地生源，每年各高校本科招生均給予內地生7％－10％的配額，研究型碩士、學習型碩士、博士招生，更成了內地生的天下。2011年排名前八的港校，在內地共計劃招生約1，500人。2009年，港府推出新政策，如在香港的大學畢業的內地生，能在畢業后一年內找到工作，可以合法在港工作及居留，工作滿七年可以申請成為香港永久居民。香港應屆生的收入遠比內地應屆生為高(香港應屆生收入為月薪8，000港元以上，內地應屆生平均月薪是2，500人民幣甚至更低)，表面上看對內地生吸引力相當大，然而事實是，在香港畢業的內地生，最終大都返回內地發展。

我曾經與一些在香港的內地學生探討過這個問題，他們表示，主要是因為感到無法融入香港社會，所以最終選擇離開。另外，雖然香港薪金高，但居住成本也極高，如要在港工作發展，2／3的收入需要花在住宿及交通上，結果生活素質可能與在內地工作沒太大差別，甚至是更差。

近年，香港出現了一批“另類新移民”，引起社會很大反響。這種“另類新移民”就是內地孕婦來港生產的孩子。你能說說這方面的情況嗎?

W：根據國際慣例，只要是在香港境內出生的孩子，都可享有香港永久居留權。由于內地獨生子女政策及其巨額違規罰款，加上現在內地與香港之間出入境限制比以往寬松，以及擁有香港戶籍在福利、出行等環節上優于內地戶籍，內地經濟能力較高的家庭，把第二胎甚至第一胎安排到香港生產，近年竟成為了時尚。2011年誕生的第一個香港寶寶，父母雙方竟然都是內地人……由于越來越多內地孕婦來港生子，以至于本地媽媽沒有床位。這極大地觸動了香港人的神經，他們感覺社會資源被搶占。香港市民議論，五年、十年后，這些父母均非港人的香港出生嬰兒，若他們全家來港定居，對香港會造成怎樣的壓力?

而關于1980年代后港人回內地娶妻的衍生問題，港府也沒有做好充足準備。先是說167，5萬港人在內地婚生及非婚生子女，用人大釋法一刀切取消他們居港權。可是到了今天，又準許他們申請來港居住。港府入境和移民政策，有時顯得相當反覆及沒方向。

而單程證政策也有一個很大的盲點：目前單程證審批權由中央政府掌握，什么人可以審批來港，特區無從置喙。可是，這直接影響香港內部民生政策、甚至是日后政府民生開支，若因此要增加政府開支，買單者是港府以及香港所有納稅人。

我覺得，要設立一個真正能為香港注入活力，促進香港繁榮的移民政策，香港政府還需作進一步的反省和更大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