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蟄這天,我在墻角看到一個蚊子,不知從什么地方鉆出來,它伸伸長腿,在春天的光里慢慢搓揉自己已經有點僵硬的腿腳。如果在夏天,我一定毫不猶豫地打死它才解氣,但是現在,看到一個像自己一樣陶醉在春光里的蚊子,我下不了這個狠心。甚至我微笑起來。因為此刻,我想起了泥土里鼓起眼睛的青蛙,枯葉下扭動身體的小蟲子,麥地里豎起耳朵諦聽風聲的野兔子。春天,不過是大自然時間荒野里一個小小的節拍,但所有的生命都好像重新活過來一次。
請聽聽《月令》《時訓》等書中對春天每月物候和自然現象的描寫:孟春之月,東風解凍,蟄蟲始振,魚陟負冰,獺祭魚,雁候北,草木萌動。仲春之月,桃始華,倉庚鳴,鷹化為鳩,玄鳥至,雷發聲,始電。季春之月,桐始華,田鼠化為鵪鶉,虹始見,萍始生,鳴鳩拂其羽,戴勝降于桑。
在這個充滿動詞的小文中,春天如同一個奔跑著的小獸,滿身冒著熱氣,走著,把花花草草撒了一路,還把那些冬眠的小動物們一個個喚醒。蓬勃的生機,所有的動物和植物都那么生動與可愛。
中國是個漫長的農業社會,光陰在植物和田野上緩慢地移動。時間的荒野上,人們對太陽變化產生了好奇。前年的中秋節,我和河南詩人到嵩山參加“嵩門待月詩歌朗誦會”,一幫人去了登封的觀星臺,在那里,我才知道,二十四節氣最初是從嵩山深處被發現的。據記載,周公在這里“壘土為圭,立木為表,測日影,正地中,定四時”。那個圭就是一個高的木樁子,直立八尺(古尺),通過觀測木樁子在一年四季每天中午投射到地上影子的長度的變化,來測量節氣。寫到這里,我真的佩服古人的耐心,在無涯的時間中,每天去看陽光照射下來的影子,然后記錄下來,是個多么單調的事情。在炎熱的天氣里,投射在地上木樁的影子越來越短,最短的那一天,定為夏至;而在寒冷的天氣里,投在地上木樁的影子越拉越長,最長的一天,便定為冬至。一年四季就是在木樁影子最長的冬至和最短的夏至范圍內變化。
古人們還編出了“二十四番花信風”表示春天植物快速的變化:
小寒:一候梅花,二候山茶,三候水仙;
大寒:一候端香,二候菊花,三候三礬;
立春:一候迎春,二候櫻花,三候季花;
雨水:一候菜花,二候杏花,三候望春;
驚蟄:一候桃花,二候棣棠,三候薔薇;
春分:一候海棠,二候梨花,三候木蘭;
清明:一候桐花,二候麥花,三候柳花;
谷雨:一候牡丹,二候茶花,三候楝花。
讓我吃驚的是麥花和柳花也入了花信風,可見農業文明中,對美的概念,除了美麗,還有實用。我有幸在農村長大,麥子揚花時,只見那毛茸茸的麥穗上,掛滿粉末一樣青白色的花——如果那也叫花的話。那樣謙虛的花,如果可以省略自己,她愿意隱身而去。母性十足的她只致力于為麥穗傳粉。更讓人奇怪的是“二十四番花信風”只到谷雨就沒有了,那石榴和荷花,還有桂花,為什么不入花信風,我替她們委屈,這偏向太明顯,春天的花叫花,夏天和秋天的花就不叫花了嗎?
對了,你別忘記,這二十四節氣,主要功能是為農時服務,可不是讓小資浪漫用的。中國是個有著悠久農業文明的古國,對農業而言,春耕、夏耘、秋收、冬藏是一年中的大事,他們牢牢地記住這可愛的二十四節氣的名字,來指導自己的農時。春天,萬物生發,其實是一年中人們的糧食與財富開始的日子,因此得到了上至皇子,下到黎民的重視。在周代立春的時候,天子都會親自率領三公九卿、諸侯大夫到東郊迎春,并且舉行祭拜太嗥、芒神的儀式;到漢代時迎春又有了新的發展,除了天子迎春之外,還要祭拜青帝句芒,要身著黑色的衣服唱《青陽》和《八俏歌》,并且要跳《云翅》舞;唐宋時,為了祭春,從京師到縣城都特修了專供祭春用的“春場”,立春這天,人們穿著同一顏色的春服,打著旗幡,送小春牛。還有吃春卷,據說是為了祭奉春神句芒,請他督促耕牛努力干活,催促莊稼快快成長之意。
我最熱愛的才子蘇軾被貶到海南儋州,62歲的他不知今生身葬何處,本應絕望的他,為我們寫了下清新活潑的《減字木蘭花·立春》:“春牛春杖,無限春風來海上。便與春工,染得桃花似肉紅。春幡勝,一陣春風吹酒醒,不似天涯,卷起楊花勝雪花。”總而言之,所有宏大的活動和煙火小民的生活習慣,都是為了人們身心依賴的土地上莊稼豐收。這種單純的心思與愿望是那樣溫暖可喜,春天,就是種下去,和幸福與愿望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