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很多年前一個煙花三月的夜晚,黃州郊外的山巒一如既往靜默。彼時有人信韁策馬,夜行山中。
浮在春夜里的淡月昏黃,輕得像楊柳梢頭新綻出的嫩芽,落在解凍的溪澗里,水墨一般模糊了輪廓。早些時候想是落了一場雨,似有若無的云氣纏綿不能去,繞成又薄又軟的朦朧夜色。
酒意泛上來,策馬前行的人在溪橋邊勒住韁繩。他抬起眼,見得滿滿一道溪澗的月華如玉、波光浮銀,便借了酒后的三分醉意,解鞍于綠楊橋邊,竟自枕著潺潺的流水聲坦然睡去。
料峭的,輕柔的,春天的夜晚。
夢里可曾看見少年得意,仕途波折,當(dāng)杜鵑聲喚起悠悠春眠,早是天色分明,亂山蔥蘢,清絕不似人間。
照野沵沵淺浪,橫空隱隱層霄。
障泥未解玉驄驕,我欲醉眠芳草。
可惜一溪明月,莫教踏破瓊瑤。
解鞍敧枕綠楊橋,杜宇一聲春曉。
——蘇軾《西江月》
東坡居士這一闋《西江月》,將蘄水山中的春夜寫得玲瓏剔透,前人贊譽已極。
然而細(xì)細(xì)逐句解去,皆是平常景象,春夜、流水、芳草、明月,千百年來這些意象被文人墨客翻來覆去地吟詠、雕琢、寄托胸臆,早已陳舊泛黃,唯須逢著才情高妙的人,便能重新打磨出歷久彌新的潔白光澤。比如月下獨酌對影成三人的李太白,再比如帶著微醺的醉意臥于春夜山中的蘇子瞻。
世人皆知子瞻詞清朗開闊,開詞中豪放一派,公認(rèn)他最富代表性的名篇大約不是《念奴嬌·赤壁懷古》便是《水調(diào)歌頭·明月幾時有》,卻容易忽略宋詞當(dāng)時的婉約背景對這位大文豪的影響——春愁秋思俯拾皆是,風(fēng)花雪月隨處可見,抑或是閑情適意的生活情調(diào),郁郁不得志的喟嘆,男子傷際遇,女子傷情愛,自古如此。
蘇軾也寫婉約詞,上引之《西江月》即是如此,文辭不可謂不綽約婉麗,卻難掩其骨骼清奇之態(tài)。明月花木年年相似,小橋流水處處皆有,華夏大地的名山大川風(fēng)景絕勝之處數(shù)不勝數(shù),卻沒有一處的春夜有子瞻筆下黃州郊外亂山的清靈疏朗,粗服亂頭不掩國色。蓋其超然之處,皆在風(fēng)骨。
草木的氣息有一點清苦,靜謐如一頁古舊書香;溪澗的波光不勝旖旎,潤澤似一環(huán)藍(lán)田暖玉。山巒的剪影一重重遞到眼前,數(shù)峰無語,萬壑無聲。
分明是孤寂隱幽之境,而與詩人相伴醉臥,覺后題詩橋柱的這個春夜,卻是溫潤雋秀的模樣。
沒有哀愁,沒有鄉(xiāng)情,沒有喟嘆——當(dāng)時的子瞻貶于黃州,家住西南,長作東南別。
便是寄托了多少騷客愁腸的明月入了他的詩文,也少不得抽去些許離愁別緒。中秋之夜一闋《水調(diào)歌頭》,多少“照無眠”的輾轉(zhuǎn)心酸,多少“人有悲歡離合”的無奈,也最終結(jié)于一句“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的曠朗境地。何況春月嫵媚本自勝于秋月的高遠(yuǎn)冷冽,是舍不得縱馬踏碎的水中瓊瑤,甚至仿佛,散發(fā)著花與酒的香氣。
春庭月午,搖蕩香醪光欲舞。
步轉(zhuǎn)回廊,半落梅花婉娩香。
輕云薄霧,總是少年行樂處。
不似秋光,只與離人照斷腸。
——蘇軾《減字木蘭花·春月》
彼時月上中天,不遠(yuǎn)處的回廊遙遙遞過幽長清冷的香氣。遠(yuǎn)處有輕云如紗流過深藍(lán)天際。
貶官之身,長居異鄉(xiāng),香醪是就地取材的村釀,入喉有些苦澀。不是葡萄美酒夜光杯,沒有玉碗盛來琥珀光,更無關(guān)彩袖殷勤捧玉鐘,卻也能淋淋漓漓地把那一輪春月?lián)砣霊阎小?/p>
舉杯邀明月,又何必對影成三人。只沿著回廊迤邐行去,看那傲雪梅花半開半落,在溶溶養(yǎng)花天氣里收起真骨凌霜不讓須眉的傲氣,卻平添了芳顏含羞的情態(tài)——這般紅袖添香,又何須天仙伴飲。
流云清風(fēng)相伴左右,朗月高懸可共嬋娟,幽香滿襟可佐薄酒,輕轉(zhuǎn)酒杯,吟一闋無關(guān)風(fēng)月的婉約。說良辰美景,賞心樂事古來難求,似乎也并不很難。
月淺燈深時分,酒酣耳熱之際,對一樹花,攜一壺酒。就很好。
人們總是更愛萬紫千紅的三春盛景,更兼之柳綠春煙楊花浮萍,春天的大地開滿豐饒似錦斑斕多姿的詩行;然而花看得多了,癡迷于那一片色彩斑斕,卻沒有一朵花能留在記憶里。
文人也永遠(yuǎn)難于避免醇酒佳釀飄然欲仙的甘美勸誘,然而飲盡了世間好酒,留戀于唇齒生香的美妙回味,便愈發(fā)難以鐘情于平淡的日常茶飯。
這未必是東坡居士的想法,然而在他描繪的兩處尋常春夜里,以及為數(shù)浩漫的眾多詩文作品中,確是時時洋溢淡泊自適、寧靜致遠(yuǎn)的氣象。沒有陶淵明苦苦追尋的桃源仙境,不是失意士子千百年來夢見的理想鄉(xiāng)。自然真摯、質(zhì)樸明媚的,最真實的美景,近在咫尺,觸手可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