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蓮”是古代中國對婦女纏裹后的小腳的一種稱謂,纏足是中國古代社會的一種陋習,是指將5-9歲的女童雙腳骨骼以布條纏裹、慢慢扭折,使之停止發育,變小變短。在其時看來,雙腳被纏裹得小而巧者,即為“金蓮”,纏裹較大者,被恥笑為“蓮船”,而最小的雙腳,因為大約在三寸左右,所以“三寸金蓮”就成了對女子雙腳最大的贊美,以至于在后來,“三寸金蓮”成了對女子美貌,甚至道德修養的最高評價,同時也成了小腳女子的代名詞。
5年來,我采訪了現存于世的200余位小腳老人之后發現,近80%的小腳老人生活在甘肅的河西走廊和蘭州附近的白銀、榆中等山區。隴上金蓮曾經“馳譽全國”,晚晴時期發起的天足運動因為這個地區信息封閉、觀念保守,以至于甘肅成了全國裹腳老人人數最多的地區。如今,她們中年紀最大的已經107歲了,年紀最小的也有83歲,在這片古老的土地上,她們如一縷輕煙,即將帶走 “三寸金蓮” 上最后一瓣枯葉。沒有太多人知道,“三寸金蓮”曾經將詩情與血腥交織,演繹的是讓今人無法理喻的一幕幕人間悲劇。
嗟傷
清人袁枚在他所著的《子不語》中,惋惜而沉重地講述了他一個同年的兒子因為一只繡花鞋自殺的故事。同年的兒子為人十分端莊,袁枚稱其“每每見到長輩,禮節十分周到”,言辭中有許多贊賞的意思。但到后來,這個同年的兒子因為家貧,就到京城一個都統的家中當了私塾先生,謙卑自律的他和主人關系也處理得非常好。然而有一天,這個生性端莊的私塾先生起床后發現,在他臥室的案幾上多了一只小腳女人的繡花鞋。先生看見,隨即大怒,抓起那只鞋一把扔了出門,破口大罵。都統家的仆人聞聲進來,先生大罵道,我在這里做先生,你們在這里放這只鞋,叫主人怎么看我?都統聽到罵聲,也走了進來。先生看見都統進來,逃進床下喊道:“羞死了,羞死了,我見不得大人了。”都統正要給他講明道理,先生從床下抓起一根木槌,一邊自我咒罵,一邊對準自己的腦袋不停地砸下去,直至腦漿迸裂而死。
一個寄人籬下的謙謙君子因為一只繡花鞋就這樣慘烈地死了!他是為了維護自己的清譽,以死向主人證明,他是一個君子,那只繡花鞋并不是自己的東西。
這在今日,這個先生的自殺讓許多人都不明白,但在那時,一雙女人的繡花鞋到了一個單身男人的房間,這只鞋的主人和這個單身男人之間,必然有為人不齒的私情。私塾先生為人師表,袁枚稱其“性頗端莊,每見余,執子侄禮甚恭,恂恂如也。”這么一個自重的文人,為了向東家表明自己的清白,不惜以死來證明,這讓人在驚訝之余,復有嘆息!我從來都敬重袁枚的人品和他的詩文,我相信袁枚的故事,是真實的。
一只繡花小鞋竟然制造出了這么一個荒唐慘案。
但在那個早已逝去的時代,在繡花鞋包裹下的“三寸金蓮”演繹的故事,豈止一個私塾先生的毀與譽、生與死。“三寸金蓮”散落在歷史古道上的那些碎片,串起來就是一張詭異幔帳,在這張幔帳的下面,命運多舛的中國婦女上演的是一部她們自己都無法表述的人類悲劇……
哀嘆
有這么一個故事,講的是在云南通海縣的六一村,有一個叫張淑賢的老婆婆,八歲的時候就被母親纏足,十九歲嫁入夫家就開始做飯,因為小腳不能下蹲,直至云南作家楊楊采訪她的時候,老婆婆整整跪了七十一年!我們不能深切地體悟老婆婆跪著的一生,到底經歷過怎樣的酸甜苦辣,但一個鮮活的生命,在灶臺前的煙熏火燎中,長跪不起整整七十一年,這卻是個不爭的事實。然而,就是這樣禁錮著婦女們自由步伐的“三寸金蓮”,卻曾經被人們演繹成了佛教中象征著“圣潔”的“蓮花”,最終還被冠以“金蓮”的美名。成為一個時代趨之若鶩的“最美”,泥丸宮記者的《纖趾叢談》和許嘯天的《金園雜纂評》無論是鄉野村夫還是達官顯貴,都認為“古來美人,其足無不纖纖者”,繼而發展到了“愛纖足者,大多為雅人韻士;愛銀錢者,則為村子俗物”。
正因為對“三寸金蓮”有這樣的認知,就連那些名垂青史的文化大家,都紛紛拜倒在了“三寸金蓮”跟前,他們以無盡的想象來描繪“如弓、如月、如鉤”的畸形小腳,讓人們在這些廣為傳唱的詩詞歌賦中潛移默化,真的以為纏足是女性最美的標志。既然一切“美”的標準只要通過纏足就能實現,那么上天沒有生就美的容貌、美的身材的女子既然能通過纏足實現人們對美的渴望,她們如何不能舍命一纏?“愿在絲而為履,附素足以周旋”。五柳先生陶淵明采菊之余,情不自禁地發出了文人們為小腳癡狂的第一聲,也正是這一聲,讓“三寸金蓮”堂而皇之地成了此后文人墨客公然把玩“金蓮”的籍口。自宋以后,人們對“金蓮”的評品,已完全上升到了理論的高度,一雙“妙蓮”,竟然必須具備“瘦、小、尖、彎、軟、香、正”七字要訣,而這其中一字之中包含的各種“妙論”,也足以汗牛充棟!
文人對纏足的推波助瀾,讓一個時代將血腥披上了詩情的外衣。李白豪放的性格看見了越女“履上足如霜,不著鴨頭襪”,杜牧細膩的情懷發現了“細尺裁量減四分,纖纖玉筍裹輕云”。蘇軾之后,也有一個叫劉改之的文人曾經填寫了“沁園春”,以無法揣測的心態吟唱“只何似,似一勾新月,潛碧籠云”。
文人以詩歌來掩蓋血腥,狎客卻以“金蓮”為游戲籌碼,變著法子取樂。元代的大書法家楊鐵崖曾經以其怪誕的脾性開創了用妓女的小鞋裝了酒杯,來猜拳行令的先河,以致于后人,在酒桌上演繹出了十多種與小腳有關的行酒令,更有甚者,還有人制作了景泰藍和銀質的小腳鞋酒具,置于口上天天行樂。
一雙帶有腳臭味的小鞋,卻成了盛宴上的精良器皿,那是一個多么恐怖不可思議的時代!好在,這個發明了“妓鞋行酒”的楊鐵崖,后人在評價他的書法作品時,竟有人發現,這個詭誕的先生,性格里有許多讓人琢磨不定的怪癖!書文如人,蓋如斯也,如果那些曾經因為小腳鞋子被作為玩物的女性有知,也許能在后人對楊鐵崖的評價中有些許慰藉!
其實一個時代的瘋狂,絕對不是一些文人狎客能左右得了的,整個社會下意識地挖掘追求,才是給婦女們套上“三寸金蓮”這個魔咒的直接力量。在纏足時代,無論達官顯貴,還是平民百姓,為“金蓮”癡狂并不是一件見不得人的事情,反之,嗜好“三寸金蓮”,往往被看作是雅人趣事。而一個不纏足的女子被娶進婆家,在詩禮之家,實在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即便是一些沒有隔夜之糧的貧窮人家,為了娶一個有一雙“妙蓮”的女子,拆房子賣地也不會有人恥笑。李榮楣《浭南蓮話》說,有一位新郎因為新娘的腳臃腫肥大,就像是被上天欺侮了一樣感到無助委屈,到了晚上,家里人找不到新郎,后來在一個寺廟找到了新郎,這個因為沒有娶到小腳女子逃離家庭的新郎已經哭得雙眼紅腫,嗓子喑啞。更有一個老翁,為兒子娶回新媳婦,結果新媳婦下轎的時候,露出了一雙相對肥大的腳,這個老翁羞憤交加,頓時氣得栽倒在地,昏死過去!這種可笑可悲的風氣,在整個社會中氣焰熾烈,一些沒有纏足的姑娘在這種觀念的影響下,只能自我折磨拼命纏足!而一些沒有纏出如鉤金蓮的女子,到了婚嫁的時候,就只能費盡心機遮掩。
徒悲
一個不可思議的時代,演繹了許多不可思議的悲劇故事,而這個悲劇主角們,在承受著因為“金蓮”帶來的種種不幸中,也扮演著“金蓮”的維護者。《香蓮品藻》曾經羅列了“香蓮屈辱十一事”,其中之一就是那些小腳女子服侍大腳婦人,如果一旦出現這種情況,在那些女子們看來,這個世道一定是混亂了!著名的紅頂商人胡雪巖在破產之前,曾經制作了一雙小腳鞋作為“模板”,凡是進門的姬妾,必須要有一雙能穿進“模板鞋”的小腳,才能進入府中,他還雇人專門為這些姬妾纏腳,并立下了“勤纏者增其月資,怠惰者削之,甚且以鞭笞督其后”!等胡雪巖破產之后,婢女們大多留在了杭州附近的鄉鎮,這些婢女的到來,竟然讓杭州女子爭相仿效,以至于,整個杭州驟然間因為小腳女子而聲名大振!
腳是小了,但女子們的步履卻實實在在地被禁錮了。在纏足時代,曾經出現過一個奇特的現象,往往有一些妙齡女子因為雙足被廢不能行走,凡是出門,必須騎坐在男人的肩頭,讓人扛著進出,一時間被人們稱之為“抱小姐”。丟了自己的步履,空有兩條腿,卻不能親近窗外的紅花綠柳,不知道她們是一種什么樣的心情。也許,身體的痛苦可以在眾人欽羨的目光中暫時趨于平靜,在平靜之后,不知道又有多少人為了制造一雙“妙蓮”而挖空心思。除了曾經為了使腳骨柔軟研究的秘方之外,一些尋常百姓都是將纏裹過的小腳塞進才宰殺過的雞鴨或牛羊的腹腔中,讓滾燙的血將小腳燙爛,以致血肉淋漓!正應了《媽媽經》中所謂的“不爛不好,越爛越小”,一雙天足,往往就在這樣的摧殘之中變得丑陋不堪!
為造就一雙“妙蓮”,可謂煞費苦心!而既然造出了妙蓮,以之取樂也就成為造蓮者、賞蓮者必不可少的功課了,方詢的《響屐譜》中曾經記載過以穿高底鞋小腳女子為棋子,在特制的棋盤上接受下棋者的指示,搖搖晃晃地奔走,狎客們則對著這些棋子們盡情調笑!而在京津,為使小腳充分滿足狎客們的丑陋心態,有小腳女子脫去鞋襪,以彎壓在腳底的腳趾為狎客點煙抽的事情。更有甚者,紅頂商人胡雪巖每次吸食鴉片的時候,都要讓姬妾脫光了鞋襪,在這些姬妾的腳底搓揉煙丸……
一個丑陋的時代霉生了一些丑惡的故事,一個民族的雄性與壯闊找不到了,錚錚作響的男兒硬骨看不見了,在寬袍大袖中搖曳的是一個個被當著玩物的死靈魂,這就是“三寸金蓮”的作用發揮到極致的時候,賞蓮者與被賞者相互折殺的惡果,而最直接的受害者,總還是那些無辜的女性!
反思
生女何罪?以至于竟然有“嬌男不嬌學,嬌女不嬌腳”的呼聲,當女子的小腳與可以讓人“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四書五經一樣看重的時候,可憐天下女子,遲早是無法逃脫被戕害的厄運的。
自覺醒的那一刻起,我們曾經面向深邃的夜空,試圖找到“三寸金蓮”存在的那股力量,但終究沒有一個人能找得到,歷史留下給我們的,就是這個無聲的動畫。
其實,一種潮流一種環境,滋生了一種怪異事物,我們不能片面地將這種事物歸罪于某一個群體,或者某一個短短的時代。一切事物從萌芽到發展,除了我們能看得見的因素之外,還有許多根本看不見的因素,而這些,寬泛地說,其實就是扎根在我們心中固有的觀念,或者說就是文化的力量。
然而當文化偏離了正義的軌道,一旦被邪惡牽制之后,其產生的力量遠遠超過了正義所賦予的力量,譬如吸食鴉片的煙具,譬如一雙雙小腳鞋,它們以藝術來包裹,甚至讓藝術生長在了其中。如果拋開一切雜念,單純以藝術的眼光來審視煙槍和繡花的小鞋,我們不得不驚嘆這些如同符咒一樣的藝術品有著攝魂的藝術魅力!
一些流傳下來的小腳鞋,其制作式樣之多,花費工夫之巨,這在如今,怕也是不能匹敵的,而以小腳鞋為式樣,制造的水煙袋、酒杯等,更是名目繁多。以腳為玩物,進而產生諸如小腳鞋等與腳有關的玩物,再以小腳鞋等玩物來促進小腳的形成,這也許是一種文化對人類社會的作用和反作用過程,只是,這種文化的作用力,讓任何一個渴望自由自然的人,只能不寒而栗!好在,這種文化自誕生以來,對其質疑的聲音從來就沒有停止過,終于在五十年前,一個時代被終結了。
雖然至今,沒有人能完整地表述“三寸金蓮”的形成和發展到底與什么有關,但可以肯定的是,這個罪惡步履的形成,邪惡文化給予了其血液、骨骼和靈魂。
也許我們該思考一些什么,尤其在這個文化現象依然絕跡的今日,是否該審視一遍我們的內心世界,抑或認真審視一下我們發掘某種文明的初衷!
如果說我拍攝這些蒼老的老人,還有這些蒼老的靈魂,是為了給歷史留下一個完整的傷痕,倒不如說,我是想讓我們在這個完整的傷痕中能發現,我們是不是還將會制造另外一種現在尚未感知得到的傷痕!
總有一些傷痕,沒有疼覺,但卻致命,這是客觀存在的真相,也是我寫下這些文字,給歷史也留一個碎片的初衷。
作者簡介
孫杰 軍旅攝影文學家、散文家、詩人,大校軍銜。現為中國攝影家協會會員,甘肅攝影家協會副主席。自2003年開始,致力于紀實攝影文學集《最后的金蓮》的創作。歷時5年,先后走訪了尚有小腳老人在世的11個省42個縣(市),采訪了近200位小腳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