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草烏:多年生草本,塊根通常成對,倒圓錐形??伤幱?,性大溫,味辛,有大毒,能祛風鎮痛,散寒破堅。
早些年,也就是文革后期和改革開放初期,小偷還不完全是技術工種,敢偷盜,絕對得憑不怕死的勇氣和膽量。那個時期,普通百姓差不多人人都視小偷小摸者為眼中釘、肉中刺,如果按現在的標準,不知要有多少庶民百姓可以披紅掛綠領取見義勇為獎。那時候,因為大家都窮,再少的錢物也寶貴得不得了,所以小偷不但是過街老鼠人人喊打,而且大多數人真的就是喊與打結合,一旦發現小偷,人們總是嘴里憤怒地斥罵著,蜂擁而上好一陣拳打腳踢,甚至棍棒、扁擔、磚頭、石塊暴風驟雨般下去,再強壯驍勇的小偷蟊賊,在無產階級專政面前也得站著偷盜、趴著求饒,一點也不像現在,小偷可以身披寬大的西服,手提細長的鑷子,大搖大擺地在街上招搖過市,不要說很少有人敢挺身而出,就連失主往往也是啞口無言自認倒霉,要是有哪個不識相的敢振臂而起,說不定要流下孤獨的鮮血,最后后悔得流淚了,也不一定就能夠被官方表彰為見義勇為者。真要撞上這種大運,親戚朋友們只好安慰,沒有因為抓賊而丟掉了性命,阿彌陀佛了。
那個時候,感嘆某一個蟊賊厲害,不會說他膽大包天、偷技高明,而是驚嘆他如何如何的耐得住打。真正厲害的賊,除了身強力壯不怕死外,據說還得靠藥物護體。什么樣的藥呢?老百姓俗稱“震藥”,主要成分其實就是適量的草烏粉。草烏從藥性講,是非常毒的,稱得上劇毒吧。描述草烏中毒的癥狀,滇南蒙自一帶的人們有一個專門的詞叫“震”。要是只是草烏輕微中毒,那么內體燥熱,渾身發脹,感覺皮膚仿佛就快爆裂,外人看來沒多大的變化,中毒者卻坐立不安,只想鬼哭狼嚎著奔跑發泄。這個時候,即便挨一頓狂毆,也不會感到任何疼痛。但是,吃草烏稍稍過量,立馬就會猝然暴斃。因此,很多小偷就隨時備著草烏粉,偷盜行為一旦敗露,趁憤怒的人們還沒有圍擾過來,趕緊吞一點草烏粉,然后雙手抱頭蹲下,任由失主和揮拳相助者好一頓暴打。當年,我曾聽說過,有的小偷吃了草烏粉,意外地沒挨揍,結果反而自己被“震”成了殘廢;還聽說過有的小偷慌亂之中吞下肚去的草烏粉過量,遭遇一頓好打也無濟于事,還是被草烏的劇毒把命“震”掉了。
當然,民間識得些草藥的人們當中,有一些人像身懷法術的巫師,能用秘而不宣的方法,把草烏煨制成藥膳,吃了非但不會被毒死,還會有種種強身健體的好處,能夠驅風除濕、祛寒暖胃等等。民間吃食草烏,有許多不成文的規矩,比如,草烏湯煨煮好以后,除非得了煮草烏的消息主動找上門來參與吃喝,否則煮草烏的人家絕不主動邀請旁人分享,這也算是對別人生命負責任的一種態度吧,畢竟誰也不敢保證絕對安全沒有一點風險。還有,煮好的草烏湯,要由煮的人先喝,半小時后無異常,其他人才放心動筷,這有要是發生危險就由煮草烏者自己先承擔的味道,真的很講道義。即便有這么多的規矩和講究,但在神秘的滇南,年年都還是有吃草烏死于非命的事情發生。
草烏我吃過兩次,兩次都只是試著吃一小點,不敢多吃,甚至是故作膽大的裝模作樣。第一次吃了食指大小的一根,苦苦的味道,然后喝了半小碗湯。第二次膽子大了點,多吃了兩根,同食者還在勸說多吃點,但已覺得苦得有些不好咽了,尤其是旁邊有人開玩笑說舌頭好像有點兒麻,我就再也不動筷。我始終對這藥性難以掌控的東西心懷敬畏,一提起它的大名,我就提醒自己不要輕易碰它,然后往往覺得自己的身后,有一雙失魂落魄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我的脊背。
草烏毒死人的故事聽過很多,記得最清楚的是那年在仆拉(彝族的一個支系)山寨下鄉,聽村里一位老人講的那個。寧靜的黃昏,勞作了一整天收工回家的人們,看見越來越暗的暮色里,一大群烏鴉不停地盤旋在寨子邊那片稀疏的核桃林的上空,然后突然像一陣黑乎乎的雨點集中落下來。幾個膽大的村人,尋著不祥的氣息走過去,他們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只見一棵核桃樹下,橫陳著一具七竅流血、面目猙獰的尸體,雜亂的頭發上,爬滿樹上掉下來的毛毛蟲,一只羽翅艷美的蝴蝶,停息在青紫的胸膛上,輕輕扇動著五彩的翅膀。后來他們認出,這個一對血糊淋拉的眼珠暴凸出眼眶的慘死者,原來是村里的張老三。村長聞訊過來一看,趕緊派人叫來張老三的家人守著尸體,又差人到鄉上派出所報案。幾個民警開著吉普車趕來,經現場勘查和走訪了解后,認定張老三是在家煮食草烏中毒導致死亡的,公安也就沒有立案偵查。
給我講故事的老人并不認同公安的結論,他說了幾個他認為可疑的細節:張老三頭腦好使,經常賣雞販牛,成了村中富裕戶。人有錢了,心就花了,與村中好幾個生性風流的女人有染。他確實是吃自己煮的草烏中的毒,但他吃草烏的習慣已有十多年,從沒出過意外。一般說來,煮草烏是一次放夠水,煮的過程中絕對不能添水,要是添了水肯定要出問題。發現中了草烏毒,趕緊吃紅糖和芫荽,能夠解掉一些毒性。張老三死的時候,手里就捏著一小塊紅糖,而他死的地方,旁邊曾有塊芫荽地。不過,問題是那塊菜地平時長滿芫荽,而張老三死的那天,地里光光的沒有一棵芫荽。老人問我,你說會不會是誰偷偷往張老三煮的草烏湯里放過冷水呢?又是誰把那塊菜地里的芫荽拔干凈了呢?
張老三已經死去好多年了,這些疑問還像迷霧一樣籠罩在這個老人的心上。后來,我得知這個老人就是當年的村長。我也請教過警察朋友,朋友告訴我說,老人的懷疑歸懷疑,但紅糖加芫荽可以解草烏毒沒有多少科學依據,而且過了這么多年,誰也不可能再還原當時的現場,就算真的有神探,也查證不了有沒有人往張老三的草烏湯里添過水,至于菜地里芫荽的有與無,現在肯定也不可能弄得清楚。朋友最后對我說,張老三的故事和老村長的疑問,最大的意義就在于提醒我們,草烏有毒,小心為妙!
2、重樓:百合科植物華重樓的類圓錐形根莖,質較堅實。味微苦、麻,有小毒。具有清熱解毒、消腫止痛、涼肝定驚之功效。
我和阿龍一起下村去催公糧,一路上,他給我講道聽途說的奇聞趣事,還不時指點著崎嶇山徑兩旁的草草木木,告訴我這叫什么草那是什么藥。阿龍曾經在滇南河口瑤山當過幾年邊防武警,長年駐守在中越邊境線上,巡邏中磨爛好幾雙解放鞋的同時,也跟著老兵和邊民認識了許許多多的中草藥。復員回鄉當了民政助理員,每次走村串寨,他都喜歡背著那個從部隊帶回來的洗得發白了的軍用挎包,去時除了裝著毛巾、筆記本什么的,還背些干糧路上充饑。回來時,干糧是吃完了,挎包里多了路上順手采的草藥。平時鄉里同事哪個頭暈腦脹傷風感冒,都喜歡向阿龍要點他自己配制的草藥泡水喝。阿龍為人熱情大方,從來都是有求必應,時間長了,鄉政府大院里的男女老少,上至領導下至食堂炊事員,甚至剛剛懂事的小娃娃,都龍哥龍哥的叫他。
我和阿龍走到半路,在灌木林里一塊巨大的巖石下休息。喝了背壺里的涼開水,吃了幾塊餅干,準備重新上路前,阿龍轉到巖石后面去解手。我聽見他喊我,連忙繞過去。阿龍指著草叢中一棵葉子長得有點像蓮葉,葉片中間冒出一朵白花的植物,興奮地對我說,你快看,這可是一棵好藥,學名叫重樓,也叫七葉蓮、獨腳蓮,老百姓習慣叫它七葉一枝花,“七葉一枝花,百毒一把抓”說的就是它,曬干的重樓用酒研磨后治蟲蛇咬傷、無名腫毒好得很。阿龍如獲至寶,拔出隨身攜帶的匕首,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把重樓的根莖刨了出來,細細的把泥土弄干凈,然后用一只塑料袋裹好,小心地裝進掛包。
和阿龍下鄉回來沒幾天,節氣就到了立冬。立了冬,天氣一天天寒冷起來,鄉食堂就隔三岔五地殺狗熬湯鍋給大家滋補。吃了幾回狗湯鍋,我竟上了火,喉嚨一天比一天痛,清火片外加阿龍配的涼茶根本控制不住,只好到衛生院治療。當年的赤腳醫生、現在的鄉衛生院院長老徐一看,告訴我說是扁桃體發炎快化膿了。老徐煞有介事地說,人的扁桃體呢長在腭部兩側,對稱著一邊一個,它們就和你的闌尾一樣只吃飯不管事,不但不管事,還常常無事找事,發點炎就會搞得你不得安寧,以前打兩針青霉素就能搞定,現在非用先鋒針水才拿得住。于是,老徐就讓衛校剛畢業的護士給我輸衛生院里最好的先鋒針水。打了兩天的點滴,不但不見好,我的半邊臉腫得像嘴里含了個雞蛋,腭部和咽喉火辣辣的,疼得連喝水都困難,身上熱熱燙燙的還發起燒來。這下,老徐也慌了。他寬慰我說,有的炎癥要打好幾天的針才消得掉呢,西醫對付扁桃體發炎的最好辦法,就是做手術把扁桃體割掉,反正扁桃體這東西在人的身上也沒有用處,手術也簡單,用一根特制的鉤子一勾就摘除,不過我這里不能做,要到縣醫院才整得成。我聽了老徐的話,燒得有點輕飄飄的腦子糊涂了。闌尾沒有用,扁桃體也沒有用,在西醫的眼里,人體到底有多少東西是無用的?我想,既然它們是人體中的一分子,不管怎么說,這種器官肯定會具有屬于它自己的功能,人的全身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是一個整體,人身上的所有東西,其實不會像老徐接受的西醫理論那么簡單,它們說到底應該肯定是各有其用的。
阿龍知道我發燒了,跑到宿舍來看我。他細細看了我紅腫的腮幫,胸有成竹地對我說,我以為老徐有多神,你這病我看是農村人說的炸腮,也就是腮腺炎,只不過確實有些嚴重了。阿龍又安慰我,這病到了這種程度,用民間的辦法,要神藥兩解。阿龍說,你要是信得過我,我可以試試,你記得前幾天我們下鄉挖到的那棵重樓嗎?它治這種病靈得很啊。我滿懷希望地對阿龍說,反正死馬當作活馬醫了,你就趕快動手吧。
阿龍就去把那根曬干了的重樓拿來,又去食堂找來一只土陶碗。然后,讓我躺好,他擦燃一根火柴,在離我面部一尺左右處劃著圈,嘴里還念咒語似的念著我聽不懂的詞語。扔掉火柴后,阿龍把土陶碗翻過來,往杯口大的粗糙碗底倒一口清冽的白酒,接著就在四溢的酒香中反復研磨那根干硬的重樓。一會兒的工夫,濃烈的酒香混合著淡淡的藥香,伴隨著吱吱的研磨聲彌散開來,清涼的氣息沁入我的五臟六腑。后來,白酒和重樓磨出粘稠的灰黑藥汁。阿龍直接用重樓棒沾著這些汁液,均勻輕緩地涂抹在我紅腫的下腭上,火辣辣的疼痛感頓時被涼陰陰的藥汁緩解,熾熱的心里也仿佛掠過一陣清風,面頜和脖頸發燙緊繃的皮膚,像久旱逢雨的土地,慢慢地濕潤、松弛。我漸漸鎮靜下來,痛得迷迷糊糊的腦袋,也越來越清醒了。阿龍給我用了幾次藥,兩天以后,我的腫痛全消,又能吃能喝恢復了正常。
后來,阿龍用此種療法,幫鄉長治好過背上的一顆無名惡瘡。之后,在一次黨員會上,鄉長評價說,阿龍工作不錯,也肯助人為樂,只是不要在幫人治療小傷小痛時搞封建迷信就更好了。參會的黨員們哄堂大笑。阿龍也笑了一笑,但也不辯解什么。
再后來,鄉長手臂上又長了一個瘡,再去找阿龍時,阿龍笑著說,對不起鄉長了,重樓用完了,我還接受你的批評,不再搞迷信活動了。鄉長最后只好去衛生院打針包藥,折騰了好長時間才醫好。我去阿龍的宿舍玩,看見他的草藥箱里,那截重樓磨短了許多,但仍然還在,阿龍也一如既往地幫助找上門來的同事解除小病小痛。
3、野蔥:莖葉針狀,嫩葉可食,略有辣味,其形與味極像幼蔥。
在鄉下摸爬滾打,經歷了有苦有樂的四個季節之后,我驀然發覺山里最美好的時節,其實還是氣候宜人的春夏之交。那時候,春雨真正下透了,山間的各色野花爭奇斗妍,到處都有美神的身影,在和煦的風中婆娑搖曳。各種各樣的野菜,也漫山遍野地亂長,散發出來的淡淡清香,仿佛把清爽的空氣染得微綠了。
翻山越嶺的下鄉途中,各種山雀的唱鳴一路相伴,群山的空寂卻是無邊無際的。那種靜,有時能夠聽見自己的心跳。走得累了,停下來小憩時,除了大口大口地喝背壺里的涼茶外,話題說得最多的,是一頓可口的美餐。于是乎,大伙兒往往就會分頭找些野菜,帶回去豐富一下餐桌上的菜碗。
山徑附近的沙壤或山石縫隙之中,常??梢姺比珉s草叢生,綻開著純白或淡紫小花的野蔥。也有人把野蔥叫著沙蔥,因為長在貧瘠處,自然矮小纖細,但顏色比家蔥鮮艷,而且它的根部也不像家蔥,倒有點像蒜苗。野蔥的味道,比家蔥更加強烈,甚至在切時,刀一下去,操刀者就會被刺激出眼淚來。生的野蔥放在嘴里嚼,會略帶微微的苦味,但那種自然而奇異的口感,似乎只能意會而不能言傳。
我所知道的野蔥吃法,主要有四種:切段炒肉,肉片嫩滑,蔥香四溢;切成蔥花煎蛋,金黃中點點碎綠,味道鮮美無比;煙熏老豬腳煨干四季豆,豬腳肉和豆子熬熟后,將野蔥洗凈直接投入,既可除去豬腳的火煙味,又極大地增加了湯的香味;用醬油、味精加一點糊辣椒面涼拌野蔥,味道辛辣刺激,但絕對是可以讓人胃口大開的佐餐妙品,飯肯定是要多吃一碗。
有關野蔥的記憶,比較難忘的還有這樣一件事:有一次,晚餐時吃著涼拌野蔥,鄉上的老張一本正經地告訴我,野蔥其實有非常厲害的滋陰壯陽的功效。這個老張長得一表人才,性格開朗風趣,有一肚子的葷段子。喝酒猜拳他從來不喊五魁首,因為他右手五指不齊全——他的右手食指殘缺了一小截,據說是在部隊上鋪設通訊電纜的施工中,不幸發生意外工傷所致。也有傳聞說,老張的指頭是在國防工程施工中弄掉的不假,不過事故原因是他不小心看見一對男女野外偷歡,不但眼睛受不了,心也像野火席卷過一樣,人丟了魂似的一走神,食指就被電纜絞盤吃掉了一截。老張頭戴傷殘革命軍人的榮譽光環回到地方,一步一個腳印干成鄉上的領導,至今每年除旱澇保收的工資之外,還能領取幾百塊的傷殘軍人補助,用他自己的話說,這是社會主義優越性的具體體現。后來,老張嘴里噴著濃烈的野蔥味,湊到我耳朵邊小聲對我說,鄉政府的唐會長是本鄉最性感的女人,你看她的屁股多豐滿。我大吃一驚,筷子差點落到飯桌上。那個唐會計個子不高,濃眉大眼,闊嘴厚唇,豐乳肥臀,我看到的是肉感而決非性感。我不知道是老張的審美異常發達,還是怪我不善于發現無處不在的美。也許,林子大了,什么樣的鳥都有,而女人看多了,在男人的心里就各有所愛。
那時我還年輕,還沒有被真正的愛情滋潤過。聽說了野蔥的神奇功效,也想犒勞犒勞一下自己疲憊得沒有欲望的身體,看看自己的身體是不是會有某種變化。在大伙兒的玩笑聲中,我跟著吃下了許多野蔥。寂靜的午夜,月光如銀,將一棵山楂樹的影子投映到窗戶上。我睜著眼睛,靜靜地平躺在木板床上,聽著山岡上跑下來的風,在屋外吹出簫聲一樣的嗚咽。直到死了一般沉睡過去,雄起暢快的潮水也沒有在我身上涌起。冷清的睡夢里,也根本未出現噴薄而出的快感。
一覺醒來,已是朝陽普照大地。我滿嘴的辛辣味,刷了好幾分鐘的牙,那股野蔥的味道,依然在口腔里回蕩。我在心里嘲笑自己,哪有那么靈的東西呢?一如境由心生,人的欲望和沖動,何嘗不是心頭的那個魔鬼在作祟呢。
責任編輯 張慶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