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土與懷念(散文)

1、懷念樹豆

樹豆又叫“扁豆”，說起來，怕是這個世界上最普通的一種農作物了，但由于它和我所愛的人和我逝去的親人有關，因而我對它就有了一種刻骨的懷念。

是的，“樹豆”確實普通，普通得就像我那大半輩子生活在偏僻小山村的母親。說起樹豆，百科全書上介紹，它“喜溫暖潤濕，耐熱”。這就是說，在溫暖潮濕的地方，它能生長，在很熱的地方，它也能生長。對前一句話，我想做些修正。我的家鄉在楚雄彝族自治州金沙江邊的一個叫“箐頭”的小村莊，這個地名，在地圖上是查不到的，因為這個村子實在太小了，而且名不見經傳，又靠近高寒山區，平時雖然可以稱之為“溫暖”，但寒冬時節的早晚，白露霜降過后，路邊會鋪薄薄的一層冰霜，小河里也會結厚厚的冰凌子，這時候我們去上早學，耳朵甚至會起凍瘡。在這樣的環境下，樹豆照樣可以生長。當然，此時的樹豆，就是“縮頭烏龜”的生存法則——它靠根塊躲在厚厚的落葉底下，藏在干燥的紅土地里，靜靜地沒有一絲聲息，直到第二年的春天到來。地面上，雖還看得到它的存在，但唯有粗壯的莖桿，那是經過了好多年的風霜雨雪考驗過的，裹了厚厚一層皮的枝條。稍微細小一些的，早被寒霜凍得枯萎了。

母親說，樹豆不挑土，哪里都能成活。正因此，樹豆成了母親的活寶。樹豆的生存能力很強，無論田邊地頭，還是房前屋后，都是它安身立命的場所。只要一小片貧瘠的土地，它就會生根發芽，你看，在那片光禿禿的山頭上，在那個冷颼颼的水溝旁，根本就沒有什么肥料，但它卻仍舊生長得很好，一到五月，一串串瑪瑙似的果實，墜彎了枝頭，吊足了眼球。有時，你看到它在水溝邊高歌；有時，它又在水井旁歡呼；或者，在農家的籬笆墻上扯一面彩色的旗幟，呼啦啦地迎風招展。不管是烈日暴曬，還是疾風吹打，抑或暴雨侵襲，你都聽不到它低頭嘆息，或是輕聲飲泣，它總是那樣喜氣洋洋地昂首挺立在簡易搭建的豆架棚的最高處，花開花落，碩果累累。一月春寒料峭，但樹豆不懼嚴寒，尖尖的小芽兒，借著春陽的偶爾光臨，開始唱起了《春之歌》，你看，那鵝黃的嫩葉兒漸漸抽出，在枯萎的枝椏上點綴出些許生機；三月驕陽似火，此時，布滿綠葉的枝頭，或雪白、或淡黃、或紫紅的花朵迎風怒放，仿佛一只只彩蝶翩翩起舞，讓人禁不住感嘆“春色如許”；到了五月，下過幾場雨，豆莢就按捺不住地競相蹦上枝頭，如小鳥兒笨拙的尖喙，叼著欲落未落的幾許殘花，率先擎起一把把小刀似的尖角，在陽光中微微抖動；再晚些，豆莢長大了、成熟了，漸漸地由淡黃而油綠、由油綠而金黃，這時候的豆莢，便變得飽滿而堅實，在陽光下灼人眼目，仿佛在呼喚農人的采摘。就因為種下了扁豆，我們家的后園變得生機勃勃。百科全書上說，扁豆乃“年生草本植物，莖蔓生，小葉披針形，花白色或紫色，莢果長橢圓形，扁平，微彎”，看起來還真有幾分觀賞價值。所以母親就將它種植在果樹旁的空地里。春天，扁豆花兒開，樹豆與白的梨花、粉的桃花爭奇斗艷，這里變成了美麗的大花園；夏季，番茄掛果，玉米抽穗，山藥蔓牽牛花競相攀爬，與扁豆藤交織在一起，把個小小的豆架壓得快要散架，一串串豆莢一天天飽滿，籬笆架子哪里招架得住，一根根彎腰駝背，好像在那里叫苦不迭；秋天是收獲的季節，我們架上木樓梯，將一串串高高在上的成熟的豆莢摘下來，小心翼翼地放到簸箕中，等待將它剝去外殼，取出又燦爛又飽滿的籽粒。這些籽粒既可作為食物，又可作為明年的種子；冬天，百草凋敝，扁豆也不例外，漸漸地落光了葉子，枯萎發黑，只留下幾莖粗大的成年老藤，死死地抱著身旁的木樁，好像一不小心撒了手，就會被凜冽的北風帶走。你千萬別以為這樣的老藤別無它用，母親會找來剪刀，輕輕將腐敗的豆樹撥開，取出里面賴著不走想吃飽一個冬天的樹蟲，成為我們餐桌上的美食。經歷過這些波折，豆樹仍然不會死去，春風一吹，架子上死氣沉沉的枝藤又會扯起一星半點綠旗，再過一陣，隨著一陣雨水落地，這些小葉兒一夜之間就會壯大成一只龐大的綠色隊伍，加入春之聲的合唱。樹豆的成長史，某種程度上說，就是一部植物的生命史。要是你仔細觀察的話，你會驚訝地發現，這部生命史還頗有一些傳奇的色彩呢！

記得大學時代，寫作老師叫我們記觀察日記，我寫的就與樹豆有關。

第一節寫作課，一個個子不高、兩眼有神、精神矍鑠的白族老太太走進我們的教室。說實話，這樣的形象與想象中身材高大、學富五車的“教授”相距甚遠。老太太邁著輕快的腳步走向講臺，在黑板上十分周正地寫下了“趙靜莊”三個字。接著她這樣向我們介紹自己：“我的名字很好記，就是趙家的——靜靜的——村莊”。我們當然一下就記住了。后來我們才知道，趙老師出身于書香門第，她的祖父便是如今大觀樓長聯的書寫者——著名書法家趙藩。隨后，我們和趙老師相處得親密無間。每到周末，趙老師喜歡邀請我們從山區來的同學到她家打牙祭，她親自下廚給我們做可口的菜肴，以慰藉一顆顆年輕的思鄉的心。但我要說的最重要的一點卻是，趙老師不但仁慈，也很有教學方法。一開始，趙靜莊老師就給我們下達指令，要我們每天寫一篇觀察日記。“每天嗎？”許多同學都以為是自己聽錯了。“就是每天一篇，你們都是中文系的學生，不這樣訓練，如何提高你們的寫作能力？”趙老師毫不通融。正在我們為如何寫出每天一篇觀察日記發愁的時候，一天，百無聊賴的我在蓮花池畔的農田邊散步，突然發現了一株迎風招展的樹豆。此時已是晚秋，稻谷早已收割完畢，整個田園一片荒蕪，夕陽下的郊野顯得分外凄涼。抬起頭來，猛地，卻看到一株樹豆獨立荒野，令我有幾絲詫異、幾絲感動。詫異的是到了收獲時節，樹豆為何還掛在枝頭，是粗心的主人疏忽了？還是根本不重視對它的采摘？此時的豆莢早已成熟，如一條條吃飽了的蠶蛹，靜悄悄地躺臥在銹跡斑斑的豆架上，沒有一絲兒怨艾。這樣的沉靜，又怎么不令人感動呢？無論如何，樹豆是經歷過春夏秋冬的洗禮了的，是經歷過積極向上的生長拔節了的，是經歷過從青澀到成熟的成長過程了的……哈哈，這大概就是它無怨無悔它沉得住氣的原因吧？此后，我隔三差五“拜訪”這株樹豆，經冬而春，經春而夏，就像看著一個孩童漸漸長大，我對它的生長過程了如指掌。因為“樹豆”的出現，我終于有了筆記素材；因為有了創作素材，我的寫作能力漸漸提高。此后不久，我開始在省內外的一些報刊上發表文章，一步步走上了作家的道路。

這時候，我也漸漸理解了母親為何對樹豆情有獨鐘，進而“瘋狂”種植的原因了。

一開始，母親只是在家鄉的田間地頭和房前屋后種植。比如說我家的后園里，就種了三五棵。你可別小看了這“三五棵”，樹豆這東西，繁殖能力很強，你只要種下一棵，一年兩年，它就會擴展成一大片。此時，你就要趕快給它搭一個架子，免得它橫七豎八，到處亂爬。說實話，這幾棵種在后園的樹豆還真的給我們的生活帶來不少方便。因為就種在家門口，它的掛果期又長，從春天到夏季里的絕大部分時間，甚至是初秋，枝頭上都會結著豆莢。我們不想吃的時候，它就會為我們長時間的自行“保管”在枝頭，而且時時新鮮。來客人了，菜不夠了，只要爬上樹架，摘上幾串下來，生炒煎炸，任意調配，無不可口。

后來到了城里，母親也沒有忘記這個家鄉的寶，她不知哪里找來的豆種，將陽臺上閑置的破瓷罐、舊臉盆統統的廢物利用。這樣，她住的屋子外面，遠遠看去，都爬滿了一大片綠色的植物。母親很有成就感，到了秋天，還打電話邀請她的兩個讀初中的侄兒和侄女去“分享”。兩個孩子厭倦了學堂的死氣沉沉，面對這一片綠色生機，一邊采摘，一邊大呼小叫，樂得母親笑逐顏開。后來，母親辭世，這些綠色的生命還在陽臺上蔓延，一到春天，便郁郁蔥蔥，將整個陽臺裝點得生機勃勃。

樹豆還在，斯人已矣。如今，母親去世已經兩年，曾因布置“樹豆”筆記而讓我學會觀察、學會寫作的趙老師也杳無音信。此時，抬起頭來，只要看到陽臺上的樹豆，我就會想起她們。想起哺育我生命，拉扯我長大，給過我無限關愛的母親；想起我一個人來到城市，孤獨無依時，給過我溫暖和知識的老師。樹豆年年發芽，懷念歲歲溫馨！

2、種了一輩子菜的母親

種菜如繡花，能將菜種出花樣的人不多，而母親就是其中一個。

母親的菜畦布滿山坡，如同一幅幅寫意畫，放眼望去，到處是生機勃勃的風景。以至后來在我的記憶中，村口那株枝繁葉茂的大青樹，似乎也長成了母親菜畦中的一株青菜，伴隨著母親的身影一起招搖。這樣的聯想，或許是因為母親總是在我放學的路上，永遠站在大青樹下等我的緣故？

我的家鄉名叫“箐頭”，是一片貧瘠的土地。我查過字典，“箐”是指布滿竹子的山溝，望文生義，“箐頭”就是指種滿了竹子的坡頭。這樣一個地方，你還能指望它富饒繁榮？

確實，自打我記事以來，這個村寨的子民就一直處于半饑半飽的狀態。這樣一片荒山野嶺，水田有限，想和土地要糧食求生存，唯一的出路便是對野竹和密林宣戰，以便擠出更多的“空地”。就是我們的住家，也是在一個很大的坡頭上金雞獨立。出得家門，就是一面壁立千仞的陡坡，令人望而生畏。我的爺爺奶奶和爺爺奶奶的爺爺奶奶們將其改造，在這里披荊斬棘，將樹木和竹子斬草除根，再圍上一圈圍墻，然后將圍墻內的空間一分為二，一半起房蓋屋，作為住家；另一半辟為菜地，也就是所謂的“后園”，里面有魚塘，有果樹，更多的是平整的菜畦……母親就在這一畝見方的空間里施展她的“拳腳”。

后園和住家，其實僅有一道小門相隔，出入十分方便。

每天早晨，天還沒亮，在小鳥的啁啾聲中，母親就開始了她一天的勞作。在到生產隊“正式”出工前，母親首先要到后園打理她的菜地。有時忙著撒蘿卜籽種，有時給剛移栽的菜秧澆水，有時對即將掛纓的包谷施肥，也有可能是大白菜長高了，需要修去枝葉，或者摘幾個艷紅的番茄兜在胸前，拿回家做中午的菜肴。如果是春天，母親會在腰間系一個小小的竹籮，里面放上種子，以便播種。左手握一把小鋤，在地上刨一個坑；右手伸到腰間，輕輕抓一把種子，在空中劃一道弧形，隨意點在剛挖好的土坑里，動作相當優美協調。而這時，在欣賞這出“舞蹈”的同時，我同樣也看見墻頭上升起來的晨光，照在母親汗濕的身上。太陽出來了，該出工了，母親擦擦晶亮的額頭，背著竹簍出門去。

母親要侍弄的，除了后園，還有我們家的“自留地”。自留地的范圍很廣，有溝渠邊的菜地，還有山坡上自己開墾的火燒地。“火燒地”名副其實，就是在林間的空地上，砍去周邊的樹木或灌木叢，在地上挖出一條條溝渠，將這些曬干的樹木堆在其中，用土蓋起來，再放一把火燒了做肥料——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刀耕火種”。一般的人家，像這樣的力氣活都是男人干，我父親遠在礦山，自然只有母親一力承擔。或許正是這些超負荷的勞動做得多了，母親身子骨一直不好，輕的如貧血和風濕，重的如肝硬化和癌癥，都一直伴隨著母親的晚年，直到去世。

母親要費心照料的，除了菜地，還有我們兄妹四個。而且這四張嗷嗷待哺的小嘴，絕對比菜蔬難以伺候。母親晚年，不止一次地說起我在她種菜時有過的胡作非為。起先，母親去菜地，就讓姐姐在家帶我，可是姐弟兩經常爆發“戰爭”，并且打得鼻青臉腫，母親不放心，只有用“背背”把我捆在身后，背到菜地里去。有一天，因為要給更多的蔬菜澆水，母親便將我放在地邊。地里種的是青辣椒、紫茄子。到了中午，母親干完活準備帶我回家，這時候她發現，那些還不到筷頭粗的青辣椒和小茄子，被我摘了一地。仿佛是為了展示勝利果實，我還將這些未成熟的蔬菜堆成一座又一座“小山”。母親看了真是又好氣又好笑，但面對一個不諳世事的孩童，除了幾句不痛不癢的責罵，她又如之奈何？

母親種菜出名，是在她養了一大堆豬仔之后。為了賣錢供我們兄妹四人讀書，母親拼命地種菜，拼命地養豬。那時候糧食奇缺，養豬的飼料主要就是地里的蔬菜。蔬菜種的好，小豬自然肥。隊長見母親養豬很“成器”，就將她調去專門飼養隊里的豬群。最后這些豬玀一個個吃得膘肥肉壯，完成了國家統購指標。而我的母親卻瘦得骨瘦如柴，甚至害上了久治不愈的貧血。這時候有人向隊長建議：讓母親去放牛，說是放牛輕松些。理由更是簡單：母親既然能養豬，肯定也能養牛——不都是豬雞牲口嘛！于是，我的母親又搖身一變成了“放牛婆”。跟著老牛滿山跑，母親瘦弱的身體哪里受得了？最后沒有辦法，只有申請回家養病。

說是養病，其實是一頭扎進菜地，重新與那些將她折磨得千瘡百孔的瓜瓜蔞蔞為伍。不如此，我們兄妹四人讀書的學費又從哪里來？

種了一輩子的地，按理說，晚年的母親該歇息了。是啊，母親從前通過種菜賣菜，養雞養豬，將我從一個山旮旯放牛娃供養成一個大學生，后來又在城里有了一份穩定的工作。母親吃閑飯理所應當。可她閑不住。她喜歡一個人住，還喜歡一個人在大都市的高樓上，種一陽臺的白菜和番茄，甚至讓豐收瓜和樹豆爬滿五樓的防盜籠。讓我不解的是，曾經我的兒子想要在陽臺上的盆里種番茄，可是屢種屢敗，總是不會結出果實，而母親卻能種出又大又紅的番茄，看了都讓人眼饞！

為了讓母親在城市有一片真正屬于自己的“菜地”，我們姊妹商量，決定買一個帶花園的別墅。交房時，母親看了真是說不出的欣喜。但不幸的是，就在我們拿到別墅的鑰匙不久，母親卻永遠地離開了我們。

直到現在，那幢別墅的花園我們一直由它空著……

3、我家的后園

生而為人，道法自然，如果在你住的地方，能有一個后園，早晨推開窗戶，就能沐浴鳥語花香，傍晚閑庭信步，便能看到果蔬成行，那將是一個多么愜意的事，甚至是一種奢侈的享受。很久以來，我就這樣認為。以至于后來到了城市，一直還有這樣一種“后園”情結，對鋼筋混凝土的“鴿子籠”建筑十分排斥。

這個后園也許不大，但它只要能夠容納你和家人；這個后園也許普通，但它只要有鮮花果實；這個后園也許破舊，但只要能夠每日太陽常新；這個后園也許偏僻，但只要能種植菜蔬果樹……這樣的一個后園就已經足夠。你還希冀些什么呢？

是的，我家就有一個這樣的后園，那是在我上大學以前，在那個叫做“箐頭”的名不見經傳的小村。這個后園可以說是無所不種——只要它是大自然的賜予。是啊，我家的后園，它不是城市的花園，不需要事先計劃，不需要滿足觀賞，橫七豎八都可以，任何東西都能栽，只要是植物，能夠生根發芽就行。無需布局，布局卻自在其中。你看，一兩棵果樹，五六畦菜地；三四株包谷，七八個絲瓜。這景象，不是自然天成的嗎？再加上中央一個不大不小的池塘水，干旱的時候，可以取出里面的水，灌溉果樹、青菜。我家的后園很亂，即使整理，也是有限的，因此這里的植物種類也就特別多。梨樹的下面間種著番茄，桃樹的下面雜陳著魔芋，紅薯藤更是肆無忌憚，從包谷樹的下面一直延伸到樹豆和山藥的藤棵間，還有一株苦楝樹，弓腰駝背直把枝葉伸到墻外，似乎一個久經風霜的老頭。一株枝干粗壯、葉子肥大的牡丹，間種在一大片丁香之中，唯有五月花綻放，巨大的花朵才能彰顯她的富貴與雍容；一棵枝繁葉茂的桑樹，更是將它的根須串到隔墻下面，以致在我腹痛父親想要挖一點桑皮做藥引子時，都要費盡周折用一把鋤頭刨好半天；順著墻角，父親還種了許多中草藥，什么半夏、芍藥、丁香、石斛，特別是趾高氣揚的雞冠花成為我們的最愛，它那紅彤彤的雞冠似的花朵，點綴著春光，惹得我們時常去采摘；稍微開闊一點的地方，就是蔬菜或包谷類的領地了，因為是糧食，它們受到主人的格外寵愛，大片大片的土地都歸它們所有。隨著季節變換，后園的景色也各不同：春天是小白菜綠如絲綢，夏季是包谷、茄子、韭菜占地為王，秋冬的蘿卜露出粗壯的根塊，冬天也有結了籽的茴香搖曳著高枝，惹得晚來的蝴蝶翩躚……梨樹、桃樹上結出的果子，能給我的家人果腹；不經意長出來的解放草，可供我家小豬飽餐；叫不出名字的地瓜，也會被跳上竄下的小松鼠啃個精光；至于那些熟爛的、雜七雜八的植物的種子，地上的蟲子早就虎視眈眈；這些小蟲子吃飽喝足以后，還有樹上的飛鳥呢，吃得滾圓滾圓的它們，正是鳥兒門的“盤中餐”。這樣的一個后園，怎不讓你喜歡？

由于靠著圍墻，又長得特別粗壯，那株桑樹就成了我們沒帶鑰匙時爬回家里的一把“木梯”，既然是木梯，頑童不想走大門出去的時候當然也要借助它攀上墻頭，然后再從墻頭上一躍而下。有時我們還在這里搞跳高跳遠比賽，看看誰能從墻頭上跳下去時跳得最遠，當然有時也難免受點小傷成為“瘸子”，受傷的人不但不覺得恥辱，反而似乎特別光榮，故意要將受傷的腳崴去崴來做給別人看，縱然在別人的笑聲中離去，也是中了彩的“英雄”。在這片后園中，喇叭花也成為我們的玩具。不知哪里來的種子，一到四五月，園子中這里一堆那里一堆就會冒出許多五顏六色的喇叭花。就像約好了似的，喇叭花一般都是成片生長、一起開放。它們依著桃樹、纏著李樹、攀著瓜架，搖搖曳曳就將裊娜的身姿舞得老高。越高的地方，花開得越多，一開一大片，赤橙黃綠青藍紫，那么多彩色的“喇叭”一齊鳴響，無聲的音樂將個后園渲染得熱火朝天。但我們喜歡的不是花兒盛開，我們在等待著花苞開放之后，那欲謝未謝的花朵重新合攏成形。這時候，一個花瓣就像一雙小手，花瓣的邊兒蔫了，就像小手兒捧起來。“手心”里是什么呢？是空氣。如果你將自己的兩個巴掌張開，將花瓣捂在中間，使勁擠拍，“啪”的一聲，就像一個火炮炸響，煞是好聽；如果你的動作夠快，可以用食指與拇指一路地捏下去，就會發出“啪啪啪”連續的更為好聽的聲音，我們放學回家，無所事事時就喜歡做這個游戲，直到一地落英，滿地花瓣，才打打鬧鬧離去。

當然，對于一個爬高上低的山村少年來說，一株桑樹是不夠的。好在后園中還種著幾棵高大的梨樹、桃樹。小時候的我靈巧得像一只猴子。每逢七八月份，只要火把梨、綿胡桃成熟，就免不了要爬上樹，摘上一兩個嘗鮮。梨樹枝條容易脆斷，不能爬得太高；但桃樹枝有韌性，就算被你墜彎了，只要摘得桃子，將樹枝一放，它便猛地彈回去，照樣完好無損，第二年照樣在枝頭上開花結果。正因如此，爬桃樹也就無需恐高。我很喜歡這個高高在上，樂此不疲的游戲。特別是初春，許多果樹的枝頭都還是光禿禿的，最多也就是有一星半點嫩芽抽出來，遮擋不了任何視線，這時候，要是你爬上桃樹，爬得高一些、再高一些，最好越過圍墻，那么，你一準能夠看到，對面翡翠般油綠的山頭上，那一輪火球似的太陽，它不溫不火、不緊不慢地升起來。那時候的太陽，不太大，一開始好像一個軟綿綿的燒餅，烙在山頭。不久，它就會越過高山，跨過河澗，照亮我們每天上學走過的小路，照亮母親辛勤播種過的包谷地，最后將我家的土掌房也一同照亮。這時候的園子，靜悄悄的，沒有一絲兒風。再過一會，隨著太陽的升高，身子漸漸地就暖和了，似乎你身邊放著一個不大的火爐。我會一直站在桃樹上，極目遠眺，一直等著太陽升得老高，才戀戀不舍地跳下來。

在這里，我還曾有過一彈弓打死兩只鳥的經歷。當時，我看到水塘邊，一只黑白相間的漂亮的水點雀，正站在父親的磨刀石旁搔首弄姿梳理羽毛。我屏住呼吸，拉開彈弓，一下射過去。正在我緊張萬分地看著水點雀期待它一石斃命的時候，卻不知哪里斜刺里飛來一只找死的麻雀，一下撞在我的石頭上，頓時斃命。這還不算，打死了麻雀的石子，居然繼續往前飛，一下擊中那只磨刀石旁的水點雀！烏拉！這里我想說明的是，其實，當時那只麻雀何時飛出來何時被石子擊中，我根本就沒看見，我眼里只有那只水點雀。當時，我眼睜睜看著水點雀被石子擊中，于是迅速跑了過去，想要將它撿起來。這時我才發現，路邊還有一只麻雀已經被石子擊中，正在那里做垂死掙扎。這時候我恍然記起，就在剛才，就在我剛剛射出彈弓的瞬間，恍惚間，竟然有一只麻雀從梨樹上飛下來，在我前面的空中晃了一下，只是當時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只水點雀上了，因而沒想到它會直接撞在我的槍口上。真是一只找死的麻雀！“一石二鳥”，那時候我才剛上小學，還沒學過這個成語，根本沒想到世界上真的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以后，當我手持彈弓，在村子里到處轉悠，想象著哪天再來一個一石二鳥的驚喜時，這樣的事情卻再也沒見發生。看來，這樣的事情也是可遇不可求啊！

園子里還種著一片美人蕉，我們叫它“壯陽旗”，但好像跟“壯陽”沒啥關系，只是饑荒歲月，可以用它的根塊果腹。按理說在植物學詞典中，美人蕉是一種觀賞植物，但在我們家的后園，它卻長得很是肥碩，粗大的根塊緊緊抓著堅硬的泥土，要費一番功夫才能刨出來。然后是洗凈、用碓舂碎，再加進一些清水。隨后將清水過濾在篩子里，讓其慢慢沉淀，時間一長，水底下就積了厚厚一層乳白色的淀粉。將這些淀粉取出來加熱，就成了美味的食物。除了青花、芥藍、藠頭、甘露子這一類日常蔬菜，院子里還種滿了蔥啊姜啊蒜啊之類的調味香菜，隨用隨取，很是方便。另外還有一棵草果，但我從沒見它結過，大概是我們這里太陰濕了吧。確實，也許是地處高寒山區，我父親大老遠從金沙江河谷帶回來的那株芭蕉，雖然繁衍了許多兄弟姊妹，但都沒能結果；偶爾結果，也會被寒霜凍壞，無法長大。

有一年，養了兩只小兔。不到三月，就下了一窩兔崽子。又過三月，這些“善掘者”就將后園挖得千瘡百孔。過年了，母親一聲令下，我們兄妹仨圍攏在一起，合力去捉時，才發現這些小家伙一個個“跑得比兔子還快”，左沖右突，很快就溜出我們的包圍圈。更為可惡的是，它們一個個鉆進早已挖好的東一個西一個的洞穴中，就再也不出來，讓我們見識了什么叫做“狡兔三窟”。就在我們一籌莫展時，有兩個膽大的，居然打通洞穴，跑到圍墻外面去了，讓我們恨得咬牙切齒——這幫兔崽子！

但我最喜歡的還是夏季。這個時節，陽光總是格外燦爛，空氣總是特別新鮮。拇指大的梨兒，掛滿了枝頭；老鼠尾巴似的小桃，跳躍在眼前；菜畦里的韭菜啊青菜啊白菜啊，一個勁地綠；豌豆兒開花、蓮花白打苞、包谷棒結穗，整個院子里洋溢著喜氣，令人目不暇接。尤其是雨水過后，濕漉漉的園子，仿佛被老天爺洗刷了一遍，天上地下，格外干凈，格外清新。此時，若是太陽露臉，所有的植物就會高擎它們掛著露珠的葉子，映著日光閃閃發亮。放眼四顧，后園里生動異常，蜜蜂采花，蝴蝶亂飛，蘑菇上樹，螞蟻搬家，魚翔淺底，青蛙齊鳴，這里仿佛變成了一個美麗的童話世界。這時候的螞蟻最為聰明，會趁機將那些被雨打落的飛蛾啊飛蟲啊圍住，一點點蠶食。一次，我就看到一只不知哪里來的蝗蟲，被雨水淋濕翅膀在地上掙扎，一大群螞蟻趁機將它圍住，扛的扛腿，扯的扯手，硬是將這只比它們大出不少的蝗蟲往家里搬運，大概為了壯大氣勢，遠道來接應的螞蟻們還排成長龍，蠻有氣勢地一路迤邐而行，讓人忍不住為它們喝彩。此時，我會靜靜地蹲在路邊，看著這些小動物忙出忙進，直到它們收工回家，我也才會百無聊賴地離開后園。

韭菜地旁邊的那株不是歪瓜的裂棗，則是我這個“江洋大盜”的杰作。我們家鄉有句諺語說：“饞學生餓學生，早上爬起來啃草根”，連地上的草根都要啃，可見山村的學生有多饞。不知為什么，那時候我們從早到晚，好像肚子都是餓的，只要有什么好吃的，會一哄而上。記得我家對門的小什媛嬤家有棵蜜棗，長得可壯實了，一到夏季，蜜棗就像串起的鞭炮，一串一串的煞是好看，八九月份，熟透的蜜棗更像一串串高掛的小燈籠。偶爾受邀，我們這一群饞鬼就會不顧棗子樹上扎手的刺兒，都要爭前恐后爬上樹吃個飽。但這樣的日子畢竟不多。更多的時候，我們只能從圍墻外面高出來的棗子樹上，知道棗兒結子了，知道棗兒成熟了，然后咽咽口水。有一天，從他家圍墻外經過時，我突然意外發現，圍墻外面的墻根下，居然長出來一棵棗樹！這棗樹小小的，嫩嫩的，應該是從大棗樹上發出來的分支，不知怎么居然透過圍墻竄到了外面。我十分興奮，連忙找了一截木棍，拼著老命使勁撬，這棵棗樹苗還真被我連根拔了起來。我像做賊似地，連忙脫下外衣，將它包裹在懷里寶貝似地抱回家。現在想起來真好笑，一株圍墻外面的棗樹苗，就算我取了，又不是偷，犯得著這樣躲躲藏藏嗎？這棵小苗還真爭氣，我將它種在后園，在我的認真呵護下，一天天看著長高，第二年，居然就結了兩三個小棗。雖然只有兩三個，但我那高興勁啊，仿佛結的不是小棗，而是一個個大元寶！此后，棗兒越結越多，直到能夠我們吃個飽。回想起來，那是一件多么愜意的事情啊!

當然，上學后，在園子里搗蛋閑游的時間就少了。放學回到家，我會挪一個小凳子，坐在梨樹下寫作業。在枝葉剪碎的斑駁光影中攤開書本，在彩蝶飛舞的菜畦邊提筆，在小鳥的嘰喳聲中答題，任隨日出日落，月圓月缺。有時，我不用書包里的紙和筆，而是在園中就地取材，隨便取個什么東西在地上就可寫字。我的教室無邊，它是整個后園；我的課桌很大，它是池塘邊的巨石；我的書本開闊，它是未栽種的土地；我的筆兒很長，它是一桿桿秋收后的包谷枝……在這樣的“學校”溫習功課，你的內心很平靜，你的思想很單純，人與自然仿佛合二為一，讀書學習也仿佛不再是那么枯燥的一件事。

后園的一草一木，都與我戚戚相關。春和景明，草木萌動，春水如碧，給我帶來愉悅和欣喜；花開夏天，綠蔭如蓋，多少浪漫與季節共生；秋蟲唧唧，一葉落而悲秋，傳達幾多肅殺之氣；結霜成冬，面對無盡的殘花敗柳和斷壁殘垣，一聲哀嘆，也會使一個少年老成……是啊，后園帶給我數不清的歡樂和痛苦，連系著我的感情，以至后來無論走到哪里，都會拿我家的后園跟人家比較，都會覺得這些地方比不上我家的后園。我家的后園也許蕪雜，花木菜蔬飛鳥魚蟲亂七八糟擠做一堆，說植物的種類，趕不上魯迅先生的“百草園”；說花木的名貴，比不上城里的“大觀園”，但由于它與我的童年相聯系，并且住著我的父老鄉親，因而，對這里的風景人物，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責任編輯 張慶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