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
言蛇睡醒了。
覺睡得很舒坦。窗戶和門在睡覺前關好,陰冷的北風吹不進來;后院的豬和牛喂飽了,在柵欄里快活地甩尾巴;狗趴在門外的廊檐上享受散淡的陽光。一切都很祥和,沒有什么特別的聲音,時光在屋子里靜靜地流淌。
言蛇從床上爬起來。他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找水喝。院子里有一口青磚做井壁的老井,言蛇把木桶扔到井里,麻利地轉動轱轆,打上一桶水。他伸長脖子喝水的時候,聽見牛在打響鼻,兩頭豬哼哼哈哈唱著小曲兒。他把喝剩的水倒進一個青石池,水順著兩根竹筒水管流進牛欄和豬欄。那頭大豬走到食槽邊汲了兩口水,小豬睡在稻草里懶得動身,兩只眼睛定定地看著言蛇。
院墻邊上有一棵光禿禿的銀杏樹,一塊破布不知何時掛在樹枝上,被風吹得獵獵直響。這會兒,言蛇不經意抬頭,看見天空出現了很多異常的景象:蒼白的太陽邊上有一鉤月亮,云朵是綠色的,十幾顆星星在云彩里時隱時現,綠云飄移的速度越來越快,眼看著就要形成一個巨大的漩渦。言蛇心里頓時覺得憋悶得厲害,他敏銳地覺察到天空將要發生一場巨變,他感到擔憂,心里一陣慌亂。這時,一滴水落在他鼻尖上,他把頭仰得更高,幾滴豌豆大的雨點打在他臉上。一場大雨隨即下了起來。與方才的天空相比,只多了這一場雨,下了一盞茶的功夫,天空還是原來那幅景象。
言蛇急忙打開院門,來到打谷場上。言蛇的房屋建在山坡上,站在打谷場上看整個村莊,一覽無余。山坡下的村莊很安靜,幾條狗在打谷場上走來走去,一群雞在草垛邊覓食。言蛇走進村莊,看見村里有些人家的門關著,有些大門虛掩著,有些大門洞開著,家禽進進出出。村東胡大伯家的門大開著,他走進屋,聽見胡大伯的收音機正在房間里播著天氣預報,他推開房門,屋內沒人,那臺收音機坐在床頭木桌上,那個播音員聲音溫柔甜膩。他找遍整個房屋,不見胡大伯身影。言蛇見謝莊虎家的大門虛掩著,他對著門縫大聲喊莊虎,沒有人回應,他跑到后院外叫了幾聲,還是沒有人回應他。他沿著大路從村東走到村西,又沿著村后的樹林走了一圈,一個人也沒見到。言蛇覺得事情蹊蹺,難道村人都到田地里去了,是不是發生了什么事,都怪自己下午睡得沉,沒有聽見一點動靜。言蛇又沿著彎彎曲曲的小路來到村外的田地里,他依然沒見到村人的影子,他爬上田邊的那座小山,在山頂上,他看見田地里空蕩蕩的,除了枯黃的野草,腐爛的稻茬和堅硬的土地外,什么也沒有。
言蛇居住的村莊叫落美閣,坐落在三千米高的群山深處。村莊周圍都是陡峭的山崖,村莊東西兩頭,各有一條一米來寬的石階路與外界連接,這是村里唯一兩條通向村外的道路。村里的人誰也說不清他們的祖先在這里居住了多少年,他們祖祖輩輩就出生在這里,最后他們在這里走向生命的盡頭。站在村里的任何一塊地方向四周遠眺,看到的永遠都是雪山和長滿云杉的森林。美麗富饒的落美閣仿佛是從天上飄落下來,落在這群山之間。落美閣雖是一個世外桃源,但它一點也不封閉,全村三百九十六個村民,姓氏龐雜,但都是世居落美閣,沒有外遷人。平時落美閣的兩條石階路上人來人往,山下是一個集鎮,山里山外的人都來這里趕集。走村串戶的貨郎,小商販,江湖術士,以及集鎮上的人都常來落美閣。落美閣有一所小學,沒有醫院和商店,村里人有個大事小情都要往集鎮跑。總的來說,落美閣與外界雖在交通上不便利,但是落美閣一點也不閉塞,人們的觀念跟得上時代。
言蛇匆忙跑到村東,他發現村東的那條石階路不見了,石階路所在的地方眼下是一片光滑的巖壁,壁縫長著野草。他跑到村西,發現村西的石階路也消失不見了,也變成了滑溜的巖壁,壁面上沾滿了鳥屎。
言蛇不敢相信他眼前的一切。落美閣三百九十六個人,現在只剩下他一個人了,其他三百九十五個人全都消失不見了。
乙
天黑了。
夜空黑暗,沒有一顆星星,下午出現的景象現在被一張巨大的黑幕遮住,只聽見北風在樹林里穿梭,樹尖枝椏搖動,枯葉在耳邊飛來飛去。言蛇眼下正在樹林里摸黑前行,他在尋找村人,從下午到天黑,他把整個村莊搜索了一遍,他不相信人們就這樣人間蒸發了,他要找到他們,至少他要尋找到答案。
言蛇從樹林走出來,看見整個村莊一片漆黑,沒有燈火,沒有光亮,聽不到狗吠聲。黑色的孤鳥從村莊上空振翅飛過,風在耳邊疾馳。言蛇回到自己的家,他的腳步聲驚動了家里的那條黃狗,黃狗跑到打谷場邊迎接他,用鼻子磨蹭他的小腿。言蛇從兜里摸出一盒壓癟的火柴,點燃了桌上的那盞煤油燈。
后院里的那幾頭牲畜正在叫喚,黃狗一個勁地用舌頭舔舐言蛇的手心。言蛇踢了黃狗一腳,這腳正好踢在黃狗空癟的肚子上,發出沉悶的聲音,黃狗灰溜溜地跑出了門。言蛇的肚子老早就咕咕叫了,已經過了吃晚飯的時間,但總要往肚里填點東西,他端著煤油燈走進廚房。他把鍋洗凈,摻了大半鍋井水,在灶膛里生燃火。櫥柜角落里有一口米缸,竹籃里有青菜。言蛇煮了一鍋青菜粥。一大碗熱粥,他只胡亂吃了幾口,碗里剩下的還有鍋里余下的摻了些水放了些谷糠全部分給了院里的牲畜。黃狗不記恨,對著言蛇歡快地搖尾巴。
整個晚上,言蛇翻來覆去睡不著覺。他如何睡得著呢,村里發生這么大的事情,房屋、農具、牲畜都在,就是人不見了,兩條石階路也不見了,這究竟是怎么回事?言蛇想不明白,村里還有幾個癱瘓在床的老人呢。他們怎么跟得上其他腿腳健全的人。
接下來十多天,言蛇一直在尋找真相。三百九十五個村人,悄無聲息的離去,沒有留下任何蛛絲馬跡,仿佛就是一場預謀已久的大逃離,而言蛇是惟一被隱瞞的人,他沒有收到任何訊息,人們拋棄了他,就像他的父母十多年前拋棄他離去一樣,他被留在落美閣,做最后一個村莊的守護人,人們把落美閣留給了他。言蛇找了十多天,把落美閣像塌煎餅似的里里外外翻了好幾遍,沒有一點收獲。石階路已經沒了,言蛇沒辦法離開村莊。當然,言蛇也不可能無止境地找下去,他還要生存,還要活下來。實際上言蛇在停下腳步思考的時候,他分明知道,落美閣眼下的變故就是一個沒辦法解開的謎團,就像落美閣的來歷一樣,沒有人說得清。言蛇知天命,崇拜大自然,這是他的東巴教①的信仰。他是一個年輕的東巴,是一個孤兒。
人們把落美閣這個美麗幽靜的村莊留給了他。
他還要面對眼前的局面——
村里各家各戶的牲畜都跑出來了,在村子里自由自在地游蕩;樹林里的動物開始進駐村莊,它們住進一間間房屋,把占據地作為自己的新家;兩派動物之間沒有發生一點沖突,有充分的資源供它們分享。眼下最重要的是守護好每座房屋里的糧倉和農具,這是一只成年紅毛猴給言蛇的建議,這只紅毛猴在人們消失后的第二天,就跟上了言蛇,緊緊地跟在言蛇屁股后面,對言蛇的行動指手畫腳。言蛇聽取了紅毛猴的這個建議。
言蛇找了幾桿火銃,這是村里人平時到山下打獵用的。他和紅毛猴帶著火銃來到村里用來集會的一塊平地上,言蛇向天空扣動扳機,槍聲很快把村里的動物吸引過來。這些動物把那塊平地團團圍住。水牛瞪圓了眼睛;土狼用前爪在地上刨出一條條溝;貓頭鷹在平地上空盤旋;蟒蛇盤在隊伍前面,吐著長長的信子。見此情景,言蛇往后退了兩步,紅毛猴一只手緊緊地扯著言蛇外套的下擺。站出來說話的是一只綠嘴黃毛鸚鵡,它歇在一頭牛的牛角上,言蛇認出它是村長養的那只鸚鵡。村長的鸚鵡發揮它的特長,用那副永遠都不緊不慢的腔調說:“言蛇,你放下武器。”
言蛇緊緊地握著槍。
“我們不為難你,你也別抖狠。”鸚鵡說。
言蛇保持舉槍姿勢一動不動。
“我是大伙兒的代表,我說不為難你,就不會為難你。”鸚鵡說。
言蛇放下火銃,槍托杵在腳跟前。
“你發言吧。”鸚鵡說。
“眼前的這種局面看來我無法控制。”所有的動物都點了點頭,“我是落美閣惟一的人類,這些財產都是人類創造的。”言蛇指了指村里的房屋說。這時,所有的動物騷動不安,發出各種驚叫聲。
“你的意思是說,這些東西全部歸你這個惟一的人類?”鸚鵡說。它扇動翅膀,示意大家保持安靜。
“你們是侵入者。”言蛇說。
“我們現在是落美閣的主人。”鸚鵡說。鸚鵡的話得到動物們的熱烈響應。
“做夢!”言蛇吼道。
鸚鵡飛到言蛇面前,它扇了扇翅膀說:“年輕人,不要口出狂言。你看看目前的形勢,沒有誰會怕你。”
“消消氣吧,我們以后還要和平相處呢。”鸚鵡說。
言蛇很冷靜。他突然發現,他是一個弱小者,他應該是這座村莊的主人,他是人類,但是作為單獨的個體,他發現他是那么的弱小,兩頭牛,三只灰狼就能結束他的性命,他還能反抗嗎?他必須從長計議。
“無論如何,”言蛇頓了頓,“請你們不要破壞農具,不要搗毀糧倉。”
“你說的是種子和工具,這些我們知道,不用你格外提醒。”鸚鵡帶著嬉笑聲說道。
動物們沸騰了。鳴叫著,打鬧著。
丙
言蛇覺得最好的辦法是離開村莊,把村子留給這些粗魯的動物。
為此,言蛇多次在村莊四面的懸崖邊考察地形,期望找出一條下山的路。可這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要知道,關于落美閣的下山通道,落美閣的祖祖輩輩都曾尋找過,也絞盡腦汁制定了很多方案,但最后無一不落空。可想而知,言蛇的努力自然是徒勞的,他也是沒辦法了。他感覺他現在是身陷于落美閣,他成了村莊多余的人。
只要他還沒有離開落美閣,他就要繼續生活下去。他必須靠他自己,想到這里,他的嘴角露出一絲苦笑,這些年他不都是靠自己過來的嗎,他還要靠自己過下去,他就是他自己的靠山。
眼下正是播種冬小麥的季節,按照往年的播種計劃,言蛇有四畝三分地要播冬麥,一年的面粉來源就出自于幾塊地,言蛇向來都很謹慎。土壤的粗細,水分的含量,播種的疏密度,以及后期的管理,這每一步言蛇都力求做到最好。這項工作要花去言蛇大半個月的時間,麥地的管理要一直持續到明年開春。
可是,言蛇家的牛鬧革命了,早就與村里的牛沆瀣一氣,組成了它們自己的耕牛大隊。
沒有牛幫忙,言蛇只得自己干。
那天,在村外的田地上,言蛇正在用鐵鎬翻地,紅毛猴抱著一把鐵鍬,把言蛇挖出來的土塊用鐵鍬拍散。這時,他們看見兩頭牛從村頭向他們走來,幾只狗跑在牛的前面。等這兩頭牛走近,他們看見牛背上馱著犁和鐵耙子。這讓言蛇感到奇怪,兩頭牛走到田邊,一甩屁股,農具落在地上。那幾只狗對著言蛇吠叫,紅毛猴先看出端倪來,它向言蛇傳達狗的意思,示意他把犁繩套在牛脖子上。言蛇照做了。這時,那幾只狗分成兩組,奪下言蛇手中的鐵犁把。它們用前腿握住犁把手,后腿墊著行走,前面有牛拉著,就這樣,牛和狗一起合作耕起地來。它們對農活不陌生,干起來輕車熟路。
言蛇原本有些擔心的,怕一個人忙不過來,沒想到今年的活兒比往年干得還要利索,只用了兩天時間,就把四畝三分地耕好了。接下來是播種,這活兒也不是言蛇一個人干的,土狼和松鼠幫了不少忙。
這些都是村里的動物主動前來幫忙的。
言蛇剛開始有點吃驚,后來就慢慢接受了。現在,落美閣就他一個人,他沒理由要與這些動物敵對起來,一來他勢單力薄,主動挑起戰事吃虧的是他自己,二來他與這些動物在一個村莊生活,抬頭不見低頭見,也不能說翻臉就翻臉。再說,這些動物對他沒有惡意,還主動為他承擔農活,于情于理,言蛇都不能與這些動物鬧騰起來。
空閑的時候,言蛇就坐在打谷場的石磙②上,觀察村子里動物的生活情況。他發現那頭蒼老的老虎和那只黃嘴鸚鵡是這群動物的首領。倆首領發號施令,聽取匯報并做出決策,所有的動物都對這倆首領畢恭畢敬,馬首是瞻。這些動物等級模糊,但是分工明確。土狼負責村莊的安全保衛;貓頭鷹是村外森林的巡查員;馬和驢主要負責宣傳號召工作;牛雖負責干大部分重活,但地位高,僅次于首領,這一點動物界與人類不同;狗和狽負責村里的清潔衛生;后來又從森林來了一只長頸鹿,被老虎安排在身邊做它的勤務員。其他動物似乎還沒有得到明顯的頭銜,但它們也參與到很多事務中,而且享受平等和自由的權利。這樣一來,言蛇成了局外人。他不屬于那個群體。
但是動物們并沒有忽視言蛇。
大部分動物在產仔的時候,老虎都要派專人來接言蛇前去幫忙。言蛇也從不拒絕,而且傾盡所能幫忙,這活兒他不能不做,對新生個體對新生命,無論是動物還是人類,都是心存敬畏的。村里房屋的修繕和牲畜棚的搭建修補工作,也是由言蛇負責,還有水源地的疏通,農具的修理,以及對死去動物的后事處理,這些也都托付給了言蛇。
言蛇一一默默承擔。
丁
春去秋來,年復一年。時光就像天上飄動的云朵,每時每刻都在向前移動,既隱秘又如此的決絕,沒有什么能夠阻擋。落美閣在這靜寂美麗的時光中,走過一段段旅程。
那頭老虎已經老死了,長頸鹿成了繼任者。從森林里下來新的動物,言蛇為它們搭建新的木棚。所有的動物和平相處,落美閣的生活安靜有序。
鸚鵡是天生的改革家。它正在放棄人類的語言,努力創造一種為所有動物所接受的新語言。而且,在它的智慧和努力下,這種語言正在逐漸形成,可以說日臻完善。作為落美閣惟一的人類,言蛇已經很少說話了。他的語言能力正在一步步退化,這與鸚鵡新語言系統的建立幾乎是同步的。
新語言很快在動物們之間推廣使用。它們說話時的口型,交流時的神態和動作,甚至是鳴叫的節奏和韻律都在改變。當這些改變在某一天達成一致,說明鸚鵡的新語言系統正式取代舊的語言習慣,而且實現了動物語言的大統一。
值得注意的是,落美閣惟一的人類言蛇,正在受這種新語言的同化,在潛移默化中,言蛇已經掌握了這種新語言的很多要點。
接著發生了一件事。言蛇和一直跟在他身邊的紅毛猴吵架,后來甚至大打出手。言蛇用拳頭狠狠地揍了紅毛猴一頓,紅毛猴也不甘示弱,在言蛇的臉上脖子上留下一道道血痕。
事情的起因是紅毛猴要占用一塊耕地種煙草。言蛇不同意,占用耕地事小,種植煙草事大,這玩意兒害人害己。紅毛猴自從跟在言蛇屁股后面,就喜歡上了抽煙。它還私自把村莊所有人們留下的香煙和卷煙據為己有,把成捆的煙草葉子私藏起來。這些東西讓它享受了這么多年。如今,紅毛猴的私藏品都享用完了,它也無可救藥的染上了煙癮。一天不抽上兩口,就難受毛躁得要命,在屋頂上,在樹上躥上躥下,一刻也不消停。
言蛇在發現紅毛猴偷偷摸摸地抽煙時,就一直給它敲警鐘,讓它戒掉那玩意兒,紅毛猴哪里肯聽,猴子就是一副野性子,為所欲為的。現在好了,這東西消耗完了,就尋思著自己去耕種,還執意要拉上言蛇,言蛇自然不答應,這一急一躁,紅毛猴就先動了爪子。
紅毛猴覺得自己吃了虧,主動要求首領長頸鹿主持公道。言蛇在落美閣不屬于動物群體,他與動物之間不存在等級之分,雖屬弱勢群體,但他與首領長頸鹿鸚鵡還是平等的。再說長頸鹿和鸚鵡已經了解了事件的真實情況,他們一致認為紅毛猴違反了村莊的規定,是事件的過錯方,應該主動給言蛇賠禮道歉。紅毛猴不干,氣鼓鼓的,見著誰就想撓誰的臉,這還了得,長頸鹿大喝一聲,兩只土狼迅速地把紅毛猴死死地摁在地上。
言蛇走到紅毛猴跟前,他讓土狼先放了紅毛猴,土狼照做了。言蛇覺得有必要向動物們交代事情的真相,順便重申一下落美閣千百年來流傳下來的村規。當然,他的這席演講講得聲情并茂,有理有據,得到動物們的一致響應,就連紅毛猴最后都低下了頭。這一次,言蛇分明感覺到一個集體帶給他的溫暖,他冷卻的血液,似乎正在融化、流淌。
這天夜里,他躺在床上,靜靜地注視著窗外的明月。這時,他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坐起身來,一下子跳下了床,似乎被子里有一條毒蛇。他發現一個問題,一個非常嚴重的問題——白天,在村莊的集會平地上,他的那番慷慨激昂的演講,所使用的語言完全是鸚鵡創作的新語言,他用的是動物們的語言,而不是他作為人類所使用的語言。
言蛇徹夜難眠。身體里冒出的汗水浸濕了一床棉被。
“我是人,不是動物。”言蛇提醒自己,他在心里一遍遍地暗示自己。“我是一個人,我是一個有思想的人類。”他告訴自己。他開始反抗這個世界,他對他能理解的意識形態對抗,他對動物界的同化對抗,最直接的方式就是他永遠都穿著衣服,他穿著人類的衣服。穿衣服,他覺得這是他與動物界最明顯的區別。“我是一個人,我不是動物,我要穿著衣服。”
但是,他的衣服穿爛了。他的所有的衣服都穿爛了。他決定種植亞麻。他要為自己做衣服。我是人類,我不能不穿衣服,他想。
言蛇日夜在那塊準備種植亞麻的田地里勞作,累了,就靠在田埂上睡一會兒。他已經沒有了孤獨的意識,他不再思考,這讓他漸漸地遠離自己的思想。有一天,他從田埂邊的雜草叢中醒來,他看見自己手背上胸口上長了一層厚厚的黑毛,他的額上冒出一陣冷汗,他用顫巍巍的手解開上衣扣子,接下來他被他看見的那一幕嚇得昏迷過去。
那只黃狗舔言蛇的臉。言蛇醒了,他看見自己長了一身的黑毛,毛茸茸的,像放了幾夜的面餅上長出的那層軟乎乎的霉。
言蛇丟下鐵鍬,他知道他再也不需要衣服了。
①東巴教:東巴教是納西族普遍信奉的古老宗教,起源于原始巫教,同時具有原始巫教和宗教的特征。屬原始多神教,以祖先崇拜、鬼神崇拜、自然崇拜為基本內容,祭天、喪葬儀式、驅鬼、禳災和卜卦等活動為其主要表現形式。由于經文講師被稱作東巴,故名東巴教。
②石磙:又叫碌碡。一種石器農具,圓柱形,一頭大,一頭小。兩端有洞,使用時用特制方形架套在石磙上,用牲口拖拉著,因為兩端大小不一,工作起來是作圓行軌道便于碾壓已擺成片的麥子、谷子,使糧食脫離穗子。
責任編輯 段愛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