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關于“鄉土中國”和“農民想象”
宋嵩:在您已經出版的學術專著中,《想象農民》是您的博士論文,試圖梳理鄉土中國現代化語境下對農民的思想認識與審美顯現;《鄉土中國現代性的文學想象》則延續了這一研究方向,進一步考察現代作家的農民觀與農民形象的嬗變。您似乎對現代文學中的“農民形象”這一問題有著特別濃厚的興趣,這是為什么?您是怎么想到要將“農民形象”與“鄉土中國現代性”聯系起來的?
張麗軍:我是在山東莒縣一個叫褚家莊的小山村長大的,父母都是地地道道的農民。父親因為兼做些木工活,而有些許盈余,能夠供我上學。受到大爺家大哥,他是村里改革開放之后第一個大學生的影響而立志考大學、讀研究生。“三農問題”之于我,有著深刻的切膚之痛。1990年代后期,我大學畢業后在一所職業中專教學,一次周日回家正好碰到“集資”隊伍——每到冬末,鄉里派人和村干部一起到交不起集資款的農民家里,扛著大稱來有糧食的挖糧食,沒糧食的拉走家畜和一些值錢的東西,抵銷集資款。由于有我這位考學出來的公家人,“集資”隊伍的態度稍好一些,但是我依然只能是眼睜睜的看著從我家甕里挖走糧食,低價抵銷集資款。面對幾千塊錢集資款,每月三百多塊的我也無能為力。我還親眼看到,一位鄉親家里唯一的一點糧食被挖走,他躺在汽車輪下,說不把糧食放下來,自己就不爬出來。
當考上研究生的時候,我就思考,我能做些什么?可是一介書生又能夠做些什么。我一段時間很迷茫和痛苦,覺得自己也漸漸脫離了農村,而無法為養育自己的父母、鄉村做些什么。后來,我的同學好友喬煥江說,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我們只能提供精神的面包,而無法提供物質的面包。是啊,我想,這或許就是一介書生所能做的事情——用我的專業特長的方式,去關注他們的命運,為他們鼓與呼。因此,我的博士論文選擇了以現代文學農民形象為研究本體的研究對象,從鄉土中國現代化的歷史進程中去思考和展現晚清以來中國知識分子對“三農問題”的審美思索,為新世紀鄉土中國現代轉型提供來自歷史的審美鏡像和精神啟示。我是農民之子,對農民形象的研究,就是對生存之根的追問和思考,對自我與世界關系的探尋。
“鄉土中國”和“現代性”連在一起,意味著現代性“西方他者文化”和本土化“傳統民族文化”的對立、沖突與交融,意味著百年來鄉土中國痛苦而艱難的現代性歷史進程。只有連在一起來審視,我們才能看到一個完整的、立體的、復雜纏繞的現代中國。
宋嵩:您在論述中好像特別重視趙樹理“為農民寫作”的文學觀對于中國文學的特殊意義,并且拿賈平凹的《秦腔》、閻連科的《受活》等“純文學”審美模式下的農村題材小說與趙樹理的作品進行比較,批評70后、80后年輕作家們“遺棄了‘前現代’的農民”。在許多人對趙樹理的文學成就和文學史地位仍然抱有偏見的今天,您的這些主張有何特殊意義?您的用意是想在21世紀重提“趙樹理方向”嗎?
張麗軍:趙樹理在今天依然有著很重要的、不可替代的意義,這首先表現在趙樹理與農民血脈相通的內在精神關聯方面,這位恰恰是今天很多作家匱乏的、最珍貴、最重要的東西。趙樹理不是在旁觀或俯視農民,而是自己就是一個農民,以農民的喜怒哀樂來塑造他們。其次是趙樹理對中國敘事精神和農民口語語言的熟稔運用,是一種地地道道的民間敘事。當代文學中的文學經典,如柳青的《創業史》、路遙的《平凡的世界》無不有著趙樹理那種與農民血脈相通的內在精神,才會經受住了讀者的檢驗,超越時代,為一代代中國讀者所喜歡,這是因為呈現了那個時代的“中國生活”和“中國心靈”。
文學是多樣化的,今天不需要“趙樹理方向”,需要的是“趙樹理經驗”和“趙樹理精神”。
宋嵩:您在分析《秦腔》中夏風對鄉村母體文化的厭惡的原因時,曾征引葉圣陶先生《倪煥之》中有關師范教育的對話,認為幾十年前葉先生針砭的以都市為本位的鄉村教育理念在今天的大學校園里仍然占主導。您在一所師范大學任教,這所學校中大多數學生都來自農村,他們身上表現出的“去農村化”的傾向是否也很嚴重?你如何看待這一問題?更讓人感到尷尬的是,當前有一種號召大學要培養“精神貴族”的傾向,在您看來我們的大學教育(特別是文學教育)應該如何面對和解決這一尷尬?
張麗軍:當代大學“去農村化”和封建社會、民國時期,應該是有所區別的。封建社會,讀書人和武士從鄉村走出來,建功立業,老來都要告老還鄉、解甲歸田,成為一方富有威望、改良鄉土文化的鄉紳。民國時期,費孝通就開始痛感城市吸收鄉村文化精英,鄉村積貧積弱的態勢。新中國成立后,特別是城鄉二元制度之下,每一個農村學子,也包括我,無不以跳出農門、吃公糧為最大目標。這是很悲哀的事情。
農村人以城市人生活為榜樣,城市人以歐美人生活為目標。這恰恰是文化和危機根源所在。如同賀雪峰在《新鄉土中國》所言,中國人無法模仿美國人的生活方式,我們的生存環境無法提供那種能源消耗,整個地球也無法承擔這種高能耗的生活方式。這也是今天城市化的癥結所在。農村、農民的生活恰恰是最生態的、最低消耗的、最清潔的、最安全的,他們吃自己種的菜和糧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沒有大垃圾場,生活垃圾做有機肥,呼吸最清潔的空氣。但是,今天我們卻有一種誤區,城市化就是要消滅農村,這是很可怕的、后果很嚴重的事情。在日本農業哲學家祖田修看來,建設“有生命的空間”才是城市化,特別是東亞國家城市化的出路所在。
“精神貴族”是可以倡導的,也是不分城市和鄉村的。現在一些決意到鄉村生活的,才是真正的“精神貴族”。我們大學人文教育,特別需要公民教育、人文生態意識教育。文學教育在這方面,恰恰能夠很好地發揮這一功能;“禮失而求諸野”,鄉土文學具有新的人文精神內涵和教育功能。此外,民國時期的鄉村建設運動,在今天依然是很有啟示意義的。
宋嵩:能否談談您對“底層寫作”、“打工文學”的看法?
張麗軍:文學如何回應當代中國社會、生活問題?如何回應當下的精神、文化訴求?這是文學所無法回避的問題。文學不關心底層民眾的生活、精神文化訴求,底層民眾又怎沒可能來關注文學?!正是在這樣一個文學瀕臨“死亡”的文化語境下,一種“向外突圍”的審美文化聲音開始在90年代后期越來越清晰地傳達出來,乃至匯成一股強大的審美思潮。介入性寫作、現實精神寫作、打工詩歌、“人民文學重新出發”、在生存中寫作、新左翼文學、新政治寫作等新審美理念紛紛涌現。
2004年曹征路小說《那兒》的發表,標志著底層文學已經從“向外突”的審美文化思潮中脫穎而出,終于從學者、批評家的“底層召喚”轉換為審美創作實踐,從對紅色文化經典的回潮和重構中孕育出新世紀的、具有“英特納雄耐爾”光澤的底層文學,一時成為文壇矚目焦點。此后,陳應松、王祥夫、劉慶邦、陳應松、劉繼明、羅偉章等作家匯入底層文學之中,成為新世紀文學掙脫純文學的迷津、進行自我救贖精神突圍的重要方式。
新世紀底層文學既是對以往左翼文學革命性的繼承,也是對左翼文學階級性思維的遺棄;既是對80年代以來純文學的顛覆和突圍,也在否定過程中保存了純文學的文學性藝術本質。因而,我認為底層文學是在對左翼文學、純文學的揚棄中,去除階級對立性、藝術形式崇拜迷霧而兼具革命性和文學性的新世紀文學,是總結20世紀中國文學正反經驗教訓、文學走向現代化的新審美經驗藝術形態。
二、關于茅盾文學獎與當下(山東)文學創作
宋嵩:在第七屆茅盾文學獎評獎結果公布后,您曾經以《“茅獎”,你何時不再矛盾?》為題,撰文考察文學界乃至全社會對茅盾文學獎的“無邊的質疑”,筆鋒直刺當下某些文學評獎活動中的亂象,并擔憂這樣的評獎對于新時期、新世紀文學經典化的影響。如今第八屆茅盾文學獎業已出爐,您對本屆獲獎作品是怎么看的?現在還有幾年前的那些疑問和不滿嗎?
張麗軍:對第八屆茅獎看法,我去年在《社會觀察》雜志刊發一文,表達了我的觀點。我對去年茅獎評選方式較為滿意,給予很高評價:第八屆茅盾文學獎的實名投票不僅僅是當代中國文學制度現代化的關鍵性步驟,而且是在更大意義、更大范圍推進制度現代化的一次重要實踐。我們切不可僅僅視為一次文人領域游戲規則的簡單改變,因為茅獎作為國家最高文學大獎的承載形式,茅獎評選的現代性制度的推進,同樣可視為一種當代中國制度化建設的重大進步,是民主性、科學性、現代性制度在中國最高文化藝術領域的實質性推進,其意義不可小覷。因而,從這一角度而言,第八屆茅盾文學獎實名制投票開創了當代中國現代性制度的先例。
可改進的方面還是有的。茅獎的評選可以進一步完善,如進一步增加60、70后新銳批評家,選擇一些更有實力和公認的一線文學家參與;考慮評委投票觀點闡述進行直播的可能;水準不一,堅持寧缺毋濫的標準。
宋嵩:從表面上看,山東作家是本屆茅盾文學獎的大贏家。您認為兩位山東籍作家(張煒和莫言)獲獎,是否意味著山東文學創作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峰?
張麗軍:兩位山東籍作家(張煒和莫言)獲獎,并不意味著山東文學創作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峰。莫言和張煒的作品本身就是兩座高峰。恰好相反,新世紀山東文學處于一種結構性危機之中,我們缺少80年代那樣王潤滋、張煒、莫言那樣在國內叫得響、立得住的“文學魯軍”。
宋嵩:文學界歷來有比較明確的按地域整合歸納作家創作的傳統,“文學蘇軍”、“文學豫軍”、“陜軍東征”之類的說法不絕于耳,但是“文學魯軍”的勢力似乎不像某些省份的作家隊伍那樣強大。您是如何看待這一問題的?
張麗軍:你的感覺是對的,新世紀“文學魯軍”的勢力不像某些省份的作家隊伍那樣強大。除了劉玉棟有較大影響以外,文學魯軍依然處于蛻變、成長期,目前有一些影響的是東紫、常芳、王秀梅、王方晨、瓦當、宗利華、范瑋、王宗坤等魯軍新銳。這一方面是因為社會大環境的變化,作家被關注度和成名度越來越難了,從整體上看,國內新銳力量都處于審美裂變時期;另一方面是我山東作家比較謙遜低調,寧愿多寫小說,也不愿多談作品影響力。事實上,魯軍新銳的中短篇小說創作已經非常成熟,技巧“爐火純青”,具有很高的藝術水準,但是文學批評陣地的匱乏、文學批評與創作不同步,極大阻礙了魯軍的影響力和美譽度。
三、關于文學研究與文學批評
宋嵩:您的博士論文的考察對象是1895-1949年的中國文學,博士后課題是“‘樣板戲’在鄉土中國的接受美學研究”,同時您還在學術刊物上主持對“70后”作家的討論并且撰寫了大量有關新世紀文學的評論。您的學術視野似乎格外開闊,這也許會引起一些學者的偏見。你是如何看待這個問題的?
張麗軍:你的問題很好。事實上,我也在不斷追問自己為什么要做研究,為什么要做這樣的研究。上面,我已經回答了自己做農民形象研究的心路歷程。近些年來,我把研究對象轉向新世紀鄉土文學,是以往鄉土文學研究的延續。我在做新世紀鄉土文學過程中,開始了對山東地域文學的關注,從這些魯軍新銳那里我漸漸發現了一個新的文學現象,70后作家群創作被遮蔽的問題,即前有50、60作家,后有80作家,但是70后作家又是最具有創作實力和完整經歷了新時期改革巨變的一代,他們應該是能夠出大作品的一代作家,但是卻現在被卡住了。同時,我也是70后人,對他們的關注,也是對我們時代、對我們自身的關注,具有很強的時代性和現實性。
我的博士后課題“‘樣板戲’在鄉土中國的接受美學研究”,從某種意義上而言,也是以往“鄉土中國”研究的繼續,不同的是,這次我嘗試打破從文字到文字的研究方式,而是以民間口述史的方式記錄我的父輩一代人生命中的文藝生活和心靈記憶,呈現一種來自民間大地的歷史回聲。
對學術研究,有兩種不同看法,一種是認為研究者要找一個固定的、有很大價值的研究對象,對之進行持續不斷的挖掘、考證和研究;另一種認為,學術研究的心靈是自由的、不受羈絆的,是與現實生活密切相關的。竹內好認為,任何學問都要回到人怎樣在日常生活中生存的問題上來,沒有與日常生活無關的學問。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魯迅說:“遠方的一切,都與我有關。”中國古人司馬遷就說,“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近代中國學人也主張,文史哲相通。遺憾的是,隨著現代學術制度的建立,“術業有專攻”變得越來越狹窄,越來越沒有生氣,更可怕的是失卻了人間情懷和人文精神,成為所謂的“學問家”和“博古架”。我更樂意于后一種做學問的方式,追尋心靈的自由和精神天地的寬廣,有著人間的煙火之氣,有著生命的熱誠、情感的溫度和靈魂的執著,這并不于嚴謹的學術思考和生命哲思相對立,我每在寫一篇研究論文之前,都要多遍閱讀作品,全面收集前人研究成果,與前輩學人、作者和人物形象進行跨越時空的多元精神對話。我的學術研究,都毫無疑問打上了時代的和個體的精神印記,它可能是不夠縝密的、不夠透徹的,但它絕對是熱誠的、真摯的,也是獨特的。我堅信,它是有生命力的。
2010一個夏天深夜,當我在打出一個個研究文字的時候,我突然意識到這不就是我的生命嗎?我的生命時間就這樣一點點悄悄流逝了,化為一個個文字。因此,從那一瞬間,我就意識到我要好好珍惜我打出的每一個字,那都是我生命所轉化的文化符號,都承載著我生命的情感、溫度和思想。
宋嵩:您曾在一篇文章(《“消費時代的兒子”——對余華〈兄弟〉“上海復旦聲音”的批評》)中指出當下文學批評存在“非捧即罵的意氣性、二元對立思維批評”、“創作引導批評、批評家跟著作家跑的‘順勢思維’批評”、“祛除批判理性精神的、唯市場論批評”三種癥候。您能否為當下文學批評開出一張“藥方”?
張麗軍:哈哈,所謂“藥方”,不一定準。但是,我想如何批評,如何進行文學研究,并不需要很多的理論思維,重要的是,要從本心出發,從常識出發,從日常生活出發,就可以了。批評本身就應該是多樣化的。
宋嵩:您最近在幾次網絡文學評獎活動中擔任評委。您此前以研究“鄉土中國”著稱,最近的這一轉向幅度似乎有些大。您此前曾寫過一篇《韓寒論》,在文章中您慧眼獨具地發現了韓寒等“80后”作家作品與“五四”時期郁達夫的作品、“問題小說”的相通之處。那么,在您看來網絡文學與“鄉土中國”有無契合的可能?
張麗軍:謝謝你對《韓寒論》的認可。網絡文學與“鄉土中國”從一開始就是契合的,是現代性(或后現代性)在“鄉土中國”的具體顯現之一。問題在于,“網絡”如何“文學化”。“鄉土中國”的文學“網絡化”已經呈現出宏大文學景觀來,未來“鄉土中國”所需要的是網絡“文學化”。“網絡”本質依然是一種書寫媒介而已,具有決定性的問題是如何“中國化”和“文學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