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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游者(中篇小說)

2012-01-01 00:00:00馬可
滇池 2012年5期

很多旅行是讓人難以忘記的。就像那次,他們到達這里時已是午夜,下車后在車站附近找到一家小旅館。旅館的卷簾門已經下了一半,他們還是準備進去試試運氣。拉起卷簾門弓腰進去的時候,過廳里不見半個人影。“有人嗎?”他問,但沒人回答,他們只好站在柜臺前等,開始對著柜臺后的大鏡子相互打量起來。他已經兩天沒刮胡子了,胡子茬從下巴和腮幫兩邊冒出來;白襯衣的領子也是歪斜的,黑色西服的袖口不知在哪兒蹭上了些白石灰,整個人看起來邋里邋遢。呂俊紅也好不到哪兒去,目光呆滯地站在柜臺前,用兩個手肘支撐著身體,似乎不這么就要馬上倒下去似的。她只是巴望著能趕快洗個熱水澡,有張平整的床可以躺一躺。而現在,呂俊紅也到達這樣一家旅店,雖然柜臺后面沒有鏡子,她卻還是下意識地抬頭瞟了一眼。自然,她既不可能瞧見他,也不會見著她自己。

“你是要住店嗎?”柜臺后一個女人問,她長了張當地人特有的長臉,眼睛也是細而長的,不說話的時候,薄薄的嘴唇就抿成了一條直線,臉上的笑容很熱情。她迅速地瞟了呂俊紅的箱子一眼,“是來旅游的吧?”

呂俊紅在登記冊上寫下名字。她想要一個看得到海的房間。但只有四樓的房間才看得見海,不過四樓已經住滿了。“三樓看不到?”明知只有四樓才看得到海,呂俊紅還是忍不住追問一句。

“三樓房間的窗戶被前面房子的墻遮擋住了。”

“那我還是換間旅館吧。”呂俊紅拉起箱子正要出去,這女人在后面喊道:“老實跟你說吧,去別家也不一定能找得到,現在是旺季,能找到房間就不錯了!不信你試試看。”

呂俊紅略感無奈,只得住下了。入住手續十分簡便,只是象征性地填寫了名字,而上回,店主讓他們兩個人都登記了身份證,還詢問他們是不是夫妻關系。當時他望她一眼,而她則垂眼避免看他,他便接口說:是夫妻。但是現在呂俊紅想,他沒有必要看她,他完全可以大方回答,盡管事實上他們并不真是夫妻。

提著行李箱上樓進了房間,房內光線不夠明亮,淡淡霉味卻自四周隆起,地上鋪著暗紅色帶花紋的化纖地毯。地毯上面興許有些污漬,不過在發暗的光線下,難以辨清那到底是污跡還是花紋。除了床和床頭柜之外,窗邊放有兩把沙發椅和一個小圓桌。與床相對的是梳妝臺,墻上掛有液晶電視。衛生間里沒有抽水馬桶,只是一個邊緣沾有深黃色尿垢的蹲坑。旅店條件簡陋,房間又小,但還是比他們上次住的那家旅店好了很多。那家旅店沒有地毯,只是清一色灰白地磚,電視柜又歪斜于墻角。好在床上被褥還算干凈。那天晚上,她在水流忽冷忽熱的淋浴頭下洗了澡,他卻連澡也沒洗就直接倒在了床上。他背對她的樣子,她一直記得很清楚,打那之后,呂俊紅才意識到,原來一個人的后背也能起到預示作用。

呂俊紅對鏡梳妝,茫然了片刻,一時想不起來這里的目的,甚至覺得來這里是錯了。

放了行李出來時已是下午,空氣里洋溢著微苦的卻叫人精神振奮的氣味。她在旅店旁邊的小飯館里胡亂吃了些東西。這就是他們上次來,打算仔細看個究竟的海邊小城嗎?橫七豎八的小街上,到處是來來往往穿著泳衣泳褲,戴著泳帽的旅游者,這與她最初的想象大不相符啊。那么上回他們想來的是不是此處呢?那回他們想來這里,是因為在青島一家旅館看到的一部旅游宣傳片,那片子把這地方描述成只有陽光、空氣、海水和純樸漁民的世外桃源。這地方離青島不遠,乘船即可到達,于是第二天他們買了船票就來了。然而宣傳片里乘著木船打魚的漁民去了哪里?為何目光所及之處,就只有度假村,小旅館,酒店,小餐館和旅游紀念品商店?再不然就是商店里堆放得到處都是的,用海螺和貝殼拼串起來的裝飾品?

她到海灘散步時天色已晚,游泳的人大部分已經離開了,只剩下不多的幾個人還站在沙灘上。她脫去鞋拎在手里,沙子在腳下形成的觸感微微刺激著她的腳心。風正迎面吹來,帶來了海水的咸腥味。抬眼望去,天邊云霞燦爛。望著這云霞,她突然若有所悟:一直以來她都錯過了許多,而這錯過卻是永遠都不能挽回的錯過。

呂俊紅聽從了醫生的建議,出來度假休息。在進醫院之前,她嘗試過很多種治療失眠的辦法。認識她的人也不斷給她建議:數數,想象飄浮在一團白云上,想象自己完全在天空中融化,或者干脆什么也不想,再不然就練什么息靜功。她還試著哼唱母親唱過的一首兒歌。但最后,所有的辦法都沒有用。她只得跑去醫院看門診了。

“這到底是不是病?”她問醫生。語氣盡量平緩,想表現得完全不在意。

“你要說它是病也可以,要說它不是也行。”醫生給出的答案模棱兩可,見她不解,隨即又說:“這是輕度抑郁。”

原來是抑郁,這算什么病?他實在犯不著賣關子,只要休息休息,放松心情就會好的。不過最后醫生還是給她開了一些藥。“睡不著的時候就吃一粒。”醫生用特殊的潦草字體寫出呂俊紅完全看不懂的藥名。

第二天一早,店主的女兒貝貝告訴她,這里有座白馬山,因某個古代名人在山腳下飲過馬而得名,如果有機會可以去那里玩。再聊兩句之后她還知道,頭天為她辦理入住手續的女人是貝貝的媽媽。當時呂俊紅正坐在旅店門口的椅子上,等著太陽出來好去海里游泳,貝貝蹲在人行道上洗著青菜。

“你去過沒有?”呂俊紅問。

“還沒有。”貝貝害羞地笑笑說。

“離得不遠吧,怎么會沒去過?”

“我爸和我媽他們沒有時間啊。”貝貝耐心地跟她解釋,“開旅店的任何時候都缺不了人。”

貝貝是那種長得胖乎乎,看上去沒什么心思的女孩,兩只眼睛圓圓的,像兩個玻璃球。她已經十五歲了,初中剛畢業,正在籌劃自己的人生,在盤算著是去青島找姑媽,還是留在本地幫著父母打理旅店。

“那你想留在店里還是想去青島呢?”呂俊紅問她。

“也許會去青島。說不準,要按我的意思,還是想去青島。你看我們這里吧,沒什么意思。”

呂俊紅想,這正是自己當年曾考慮的問題,只是她遠沒貝貝幸運。她在門口坐了一會兒,感到熱氣已經上來,便回房間換泳衣。踏上樓梯那一刻時她又在想,決定來這里是不是錯了,本來可以選擇其它地方的。下船之后,這海風、這海的咸濕味、這交錯的街道、鋪著石頭的路面,這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在提醒,她來這里是錯的,可她還是踩著錯誤的步伐找到這么一家旅店,這家旅店和上次他們住的那家又如此相似。

呂俊紅在房屋中介處賣二手房已經好幾年了,她主要的工作是帶領顧客看房,沒顧客的時候打電話尋找房源,找到房源后又聯系顧客去看。她的收入,除了固定工資外,還從買賣房屋的中介費中抽取提成。每當無事,呂俊紅坐在中介處的落地玻璃窗后,常常對現實有種不真切的感受,懷疑這是不是自己要過的人生,窗外來來往往的人影也慢慢變得虛幻不實起來。

呂俊紅明白她只不過捱著時間度日罷了。她害怕這樣的日子沒有盡頭,終于想到應該要樹立一個目標,并一步步實現它。譬如說,能不能像她的老板朱小文一樣,開幾個房屋中介處?當然這只是舉個例子,呂俊紅知道朱小文發家的大致背景。三十二歲的朱小文先前也只是個賓館的前臺服務員。后來,也就是朱小文二十八歲的時候,認識了一個房地產公司的老總,成了他的情人。有了這層關系,朱小文就有了很多賣房產的機會,很短時間內,錢像河水一樣滾滾而來了。重要是關系。不過朱小文也對呂俊紅和蘇茜說過,只有努力工作的人才能獲得機會。她還說,要想將來成功,一定要把握好現在。

蘇茜是呂俊紅的同事。蘇茜比呂俊紅小三歲,常常幻想碰到機會一步登天擺脫目前的生活狀況。在領受了朱小文的教導后,蘇茜私底下曾刻薄地對呂俊紅說:“我很想知道她在床上是怎么努力的。”后來有一次,正對著小圓鏡刷睫毛油的蘇茜突然停住手,對呂俊紅說,朱小文賺了不少錢,很快就要移民澳洲了。說罷蘇茜嘆了口氣,用刷子撣著面頰上的粉說:“想想人家,真是比不上啊。”語氣間既有羨慕也是妒忌。在呂俊紅看來,朱小文的經歷是一個經常發生在身邊,卻永遠不會發生在自己身上的奇跡。她只能從遠處羨慕朱小文身上名貴又色彩柔和的職業裝,還有那修飾得整整齊齊的棕黃色發卷,而很多個白天,她和蘇茜只能看著窗外來來往往的人流和車輛打發時間,那樣的奇跡,她們連沾邊的可能性都沒有。

呂俊紅有部小排量汽車,她每天開著車上班,晚上又開著回來。她租住的房子只有衛生間沒有廚房,所以她把做飯用具減少為一個電飯煲——下面煮菜上面蒸飯,煮出來的菜放入調味品后味道與火鍋近似。她還在衛生間里安裝了淋浴器,這樣至少不用到公共浴室洗澡,讓陌生人看到自己赤身露體了。一直到二十歲,呂俊紅都在公共大澡堂里洗澡,對女人們的身體早已十分熟悉,而上了年紀的女人的肉體,則讓她有種難以言說的哀傷感。

每天晚上回家吃完晚飯,她就坐在床上用筆記本電腦上網。她從不看新聞,不關心世界正在發生什么,她只是搜索動畫片看,再不然就是玩網絡游戲。何明輝已經搬走了,她本來也該搬走,就像有些人說的:“離開傷心地。”可她還繼續留在那里,連她也不清楚留下的原因,也許想看看究竟有多大承受力吧,要不然就是已然陷入一種不想挪動、不想改變的惰性中。

有段時間,呂俊紅覺得游戲和動畫片有種解放的力量,把她從單調乏味的現實中解放了出來,為她的身體注入了另外的靈魂。她溶入另一個更為虛幻的世界,進而與現在虛幻的世界斷絕往來。最終,她放棄看動畫片和玩游戲,是在看動畫和玩游戲也成了單調乏味之后,因為這時她又開始覺得,動畫和游戲正在消耗和剝奪著自己寶貴的生命。

雖說呂俊紅和蘇茜都不喜歡賣二手房的工作,但還是只能硬著頭皮干下去。蘇茜說:“要是我有錢的話,我也會炒房的。”蘇茜為了這個目的節衣縮食,呂俊紅不知道她有沒有攢夠需要的錢。蘇茜說,要是還攢不夠錢,她就在來買房的人中物色一個,即使這人不娶她也行,只要能為她買套房子。因而看房的人走后,蘇茜就對他們挨個打分,得分比較高的,她才在有新房源時主動打電話約他們看房。“我可不看中那點提成。”蘇茜解釋,她只是把中介處看成一個跳板,正如朱小文之前把賓館當成跳板一樣。呂俊紅沒有蘇茜那樣明確的目標,在以前,呂俊紅生活中還有何明輝的時候,她只是想和他生活在狹小的兩人世界里。他離開后,呂俊紅孤身一人,又缺少自信,她擔心一旦付諸行動會發現那目標容易破碎。

在樓梯轉彎處,呂俊紅碰到了女作家王思奇。她險些一頭撞進王思奇懷里,好在在此之前,先看到了王思奇的雙腳。王思奇腳上穿著一雙小巧精致的便鞋,她知道那是一種叫“迷你唐卡”的鞋子,據說很多明星都喜歡穿。她抬起頭來,看到了穿乳白色長襯衣和淺灰色短褲的王思奇。

后來,呂俊紅意識到,她之所以喜歡王思奇,是因為王思奇一點都不咄咄逼人,和呂俊紅以往所接觸的任何類型的人都不相同,王思奇始終謙遜、平易近人,而且非常奇怪地一直面帶著微笑——王思奇的兩個嘴角總是往上翹,而嘴角所指之處正是兩個十分對稱的酒窩。每次呂俊紅面對王思奇的時候,就感到整個人快要被那笑紋淹沒了。當然過了很久,呂俊紅也想到,王思奇的內心真就如她的笑容一樣,平靜得只是翻動著小小的波浪嗎?答案應該是否定的吧,否則王思奇就不會自殺了。

“你先過吧。”這時王思奇側身讓路。

“還是你先。”呂俊紅跟著客氣起來,因為她實在喜歡王思奇。

“我不著急。”

“我也不急。”

兩人都笑,但這并非一個笑話,甚至都無法說這是因為她們太過默契,或者太不默契。

“你住四樓?”呂俊紅問。“你的房間看得到海嗎?”得到肯定答復后又說:“我以前一直渴望有間面向大海的房子,每天早上起來,拉開窗簾就可以看到大海了。”

王思奇平靜地說:“這是每個人的夢想。”

“有首詩你聽過吧——‘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呂俊紅來了靈感,高興地問。“是一個叫海子的詩人寫的。”

她忍不住把整首詩都背了出來。

有一度,呂俊紅瘋狂喜歡詩歌,尤其喜歡徐志摩,他的數十首詩她能一口氣背出來。除此之外,她也多少讀過戴望舒、余光中和席幕容的作品。他們的詩讀起來朗朗上口,某些句子能很快勾起愁緒,能讓她胸口堵得發慌,非要落下一兩滴眼淚,堵著的那口氣才能喘上來。她不喜歡外國詩人們寫的,超出她理解范圍以外的難以捉摸的詩句,其晦澀費解常叫人望而卻步。

“可以看看你的房間嗎,不過可能有點不合適。”背完詩呂俊紅又說。她覺得自己可能太饒舌了。可那股饒舌的勁頭,卻像一股爆發的山洪,是怎么也擋不住了。

“沒什么不合適,來吧。”她們進到王思奇位于四樓的房間,房間的窗簾拉得嚴嚴實實,王思奇開了燈。這房間比呂俊紅的房間可大多了,除了呂俊紅房內的陳設這里一應俱全外,還多了個衣柜。房間的床上、梳妝臺上擺了好些書。王思奇告訴她,書是從街角那家小書店買的,如果呂俊紅喜歡,可以拿幾本去看。然而呂俊紅早就不看書了,她只是感到好奇——“你就那么喜歡看書?”她在床頭柜上看到一摞紙,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字,就問:“這是你寫的嗎?你來這里寫作?”還不等王思奇回答,又接著說:“這倒是個寫作的好地方。”

“是啊。”

呂俊紅聽著王思奇的聲音,像是從更遠處傳過來的,更像是一個奇怪的回聲,這讓呂俊紅又突然感到興奮。生活就應該是這樣,隨時準備迎接新事物,認識新朋友,擁有新友誼。她們打開窗眺望大海,一艘輪船正推開浪花向這邊駛來,若是仔細聆聽,還可聽到海浪陣陣。呂俊紅深吸一口氣說:“這里真好。”她想到還要去游泳,就說:“我們還是出去吧。”緊接著又說:“你剛才不是正要出去嗎?真不好意思,又讓你折回來。哈哈。”

下樓的時候王思奇問她:“你喜歡旅行嗎?”王思奇以極其輕巧的姿態走下樓梯,呂俊紅不禁被她細致的動作迷住了。

“我去過南方一些城市。”其實南方她只去過廣州,在那里待過三天。

王思奇又說:“我喜歡人們保持原有的生活方式,不喜歡每個地方都一樣。生活就應該是豐富多彩的,不過現代科技卻把生活的豐富多彩抹殺了。”

這個觀點聽起來倒新鮮,然而呂俊紅并不反對科技。在她看來,科技為生活帶來很多便利,科技并沒有讓生活變得單調,反而讓生活更豐富多彩了。許多人不是正絞盡腦汁為人們設計提供著新鮮玩意兒嗎?呂俊紅沒什么理由反對。不過想想之后她又馬上表示同意:“是的,是的,我完全同意。”此時她想到了汽車排放的尾氣,不斷被污染了的河流和海洋。不過說實在的,這沒大要緊,因為不管是大氣還是海洋都不為你一人所有,既然非你的個人財產,也就可以視而不見姑且忍耐了。

呂俊紅回房間穿上泳衣,拿上浴巾出來的時候,店主正在門口和幾個男人打牌,見到呂俊紅店主就說:“你最好帶個救生圈,海邊有租的。”呂俊紅正想說什么,旁邊一個小個子男人卻笑著說:“小心不要被海水沖走了。”呂俊紅故做驚詫:“哦,那我可要小心了。”小個子男人又說:“不要以為我開玩笑,你問問他們,每年夏天有多少人被海水沖走。”呂俊紅愣了一下,店主很寬容地笑著說:“不要嚇她,不是每個去游泳的人都要出事。”小個子男人說:“提醒一下沒壞處嘛。”呂俊紅心說,他可真是個較真的人。等去到海灘,看到那么多人在海水里泡著時,她把小個子男人的話忘得一干二凈,她脫下拖鞋,小心翼翼地把浴巾放到鞋上。

海水介于藍色與灰白之間,海面在陽光照射下升起了白霧。呂俊紅舒展胳膊,做著準備。她沒在海里游過泳,只在家鄉小鎮旁的小青河里游過。夏天天氣炎熱的那幾天和鄰居的小孩到河里納涼。河岸兩邊長滿了茭白和茨菰,河邊用碎磚石塊鋪成的小道上嵌入了一些摔壞的瓷碗,帶著紅或藍的碎花。河水清澈見底,陽光直射而下時,可清楚地看到河底滿是苔蘚的石頭。后來鎮上建了紙廠,孩子們就不去游泳了。她鼓起勇氣朝海里走。在家鄉的小河,她可以捏著鼻子潛入水里達三十秒之久,她實在沒必要怯生生去租一個救生圈,只是海水似乎比河水顯得粘稠滯重,好像一大鍋糖水似的。呂俊紅鉆入水中,一口氣朝前游了一百米。海水自然而然托舉著她的身體,這決不同于在家鄉河里游泳。決不。

她感到一種可以勉強稱為快樂的氣氛。幸福其實就是知足,就是不奢望無法得到的東西。

自何明輝離開后,呂俊紅就再不想說出他的名字。無意間想到他,他就只是一個頭發理得很短,經常穿深色西服,個子并不高大的男人的形象。原來呂俊紅以為,那次旅行之后可以與他重拾舊愛,因為人們說旅行是修復受傷愛情的良機。當時正巧他有一個為期十五天的假期,呂俊紅提議,愿意請假陪他一道出門旅行。起初他們從南到北,沿著鐵路線旅行,一路之上,路過一座又一座的山峰,一個接一個的山谷,一處又一處的丘陵。然后是平原,廣袤得像沒有邊際。河流、瀑布、農田、果園,飛快地在眼皮底下一閃而過。他坐在車窗邊看外面的風景,有時連著幾個小時不和她說一句話。他們經過了很多城市,還不及到站,靠近站臺時火車就開始減速;及至進站,就“嘎嗒”一聲停下。一般停兩三分鐘,有時停六分,要看這個站是不是一個大站,是不是中轉的樞紐。那么多旅客,拎著扛著提著拖著抱著背著挑著行李趕到站臺,急切地尋找有空位的車廂。一會兒,站臺空了,所有的人全被吞進車廂,火車又開動起來,徐徐按原定方向開去。

那時是十月。

有時她很懷疑是否真的有過那樣一次旅行。如果沒有那些留下來的船票、車票、火車票、飛機票、門票,沒有那些地圖,沒有那些照片,沒有那雙走壞的旅游鞋,那只磨舊了的行李箱,沒有她和他在照片上的合影,她真會以為旅行只出自她的想象。那次旅行的最后一站正是此處。不過第二天他們就各自返回青島,乘飛機離開了。呂俊紅想,其實在船上的時候他就已經打定了主意。當時他們和其他人在船艙看電視,蒼蠅飛來飛去,不是停在這個人身上,就是停在那個人臉上。她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出去的,出去找他的時候天已經全黑了,濕氣在欄桿下凝成一排排水珠。她從船的左舷找到右舷,又去了船頭,最后才在甲板上找到他。他站在欄桿邊,望著下面的海水,她模糊有種不祥的預感,可還是打起精神,走過去從后面摟住他。第二天早晨,在小旅館醒來后見不到他,也看不到他的行李箱,她發現自己并不感到十分意外。

算來這已經是呂俊紅第二次被人拋棄了。第一次是她剛從學校畢業到云城的時候,在商場化妝品柜臺找了份促銷工作,劉加山來取他妻子訂購的特效美白面膜,他們隨便聊了幾句。他問起她的情況,她就如實回答,提到了從小生活的小鎮、父親、母親,還有妹妹。呂俊紅從小居住的小鎮曾是一個交通不便,消息閉塞的地方,那里沒有什么新聞,有的只是雞毛蒜皮的小事。時間一久,她從這平靜中感受到一種煩悶,特別對她這樣在過大城市讀書的年輕人來說,在那里生活一輩子,真是不可想象,非得給憋得生病不可。呂俊紅對劉加山談起這些的時候,他表示理解與同情,她感到劉加山要比其他人更關心她,這種關心讓久居異鄉獨自謀生的呂俊紅十分感動。再后來,她就不再對人提起那個小鎮,因為那地方不值一提。她沒想到的是,第二天劉加山又來了,問她有沒有男士用的化妝品,比如男用洗膚水,潔膚乳什么的。

呂俊紅按劉加山的要求辭去了化妝品柜臺的工作,住到他租下的一套精裝修小公寓里。她知道這就是人們常說的“包養”。

劉加山從未說過他是做什么的。通常,他晚上七點來,九點半準時離開,周末和節假日都不來。不過有一次劉加山去廣州出差,參加一個為期一周的會議時也偷偷把她帶了去。他安排她住進開會的賓館,每天都只出席上午的會議,開完會就來房間找她。這樣的生活持續到五年之后,一天,劉加山突然告訴她,他并不害怕離婚,只是怕離婚傷害到女兒,所以只有狠下心結束與呂俊紅的關系。他給呂俊紅留下兩千五百塊錢,說了呂俊紅“還年輕”,“生活才剛剛開始”之類的話就再沒出現。呂俊紅獨自一個人的時候,回想與劉加山一起生活的五年,自問曾經幸福過么,或者不要說什么幸福不幸福,只說她是不是快樂吧。很難談得上,可能有時她表現得快樂,但那也只是表現出快樂的樣子。呂俊紅在房租期滿后,搬離了那套公寓,重新找了份工作。這時她二十四歲,在一家發廊給人洗頭。發廊的老板很快成了她的男朋友,但這次交往維持得十分短暫,在發現他還有別的女朋友時,呂俊紅離開了他。

在淋浴噴頭下洗完泳衣,拿到樓頂晾曬,從那里望出去,海面一覽無余。天空中有大團大團的白云飄浮。臨海大道上,三輛旅游大巴剛一停下,一大群人就從車里出來,朝海灘蜂擁奔去。海灘上很多人正在做日光浴,海水里同樣多的人隨著波浪上下飄浮,像是被波浪卷到岸邊的垃圾。即便隔了這么遠,呂俊紅也能聽到他們興奮的喊叫聲。

她準備去碼頭看看,便戴上太陽帽和太陽眼鏡出了門。在路邊等了很久,也沒見到公交車,聽路邊蹬三輪的說,要等船開來后才會有公交車載人過來。好在三輪車夫現在可以載她去,她就上了他的三輪車,讓他帶自己去了。

鼻腔里一直充斥著海的咸腥味,皮膚上、衣服上沾著海水的潮氣。坐在三輪車上,陽光從頭頂曬著,卻并不感灼熱,反倒是路邊臨時建筑物的白色墻壁,以及柏油路面反射的熱氣叫人受不了。盡管如此,她還是感到周身充滿了活力,她那原本白晳的皮膚,已被太陽曬得帶上了健康的棕色。她的每根神經和每個細胞好像也都預備好了迎接劇烈運動的挑戰,似乎因為從太陽那里吸收了太多能量,就要把能量都放射出來。她心里雀躍著,無名激動著,想那醫生要是見到此時的她會怎么說呢。

有段時間,呂俊紅學習過寫作。她報名參加文化宮里舉辦的業余寫作班,把以前和劉加山的經歷寫成一個故事。教寫作的老師說,這個故事太庸常,毫無特色,這種故事隨處都是——一個年輕姑娘和一個已婚男人發生關系,然后那個男人拋棄了她。這種故事太沒教育意義,太沒啟發意義,建議她寫些別的,寫些有教育有啟發意義的,寫些反映現實的。或者她可以根據自己的經歷來寫,有了真實經歷的支撐,讀者就會有更真實的感受。照著寫作老師的想法,她寫了一個礦工的妻子在礦難發生后如何與礦主周旋,最后拿到了一筆數目可觀的賠償金的故事。“這樣就很好,很有現實意義。不過情節推進得比較混亂,有些線索你沒有理清。”寫作老師說。從那以后,呂俊紅再不想寫作了,她覺得如果寫作只是到處收集新聞素材,她寧可不寫。

呂俊紅是在朱小文那里做房屋中介時認識了在地區法院做書記員的何明輝的。呂俊紅為何明輝的表姐找到了一套合意的房子,為表示感謝,表姐搬家那天把呂俊紅也請了去。那天去的人很多,何明輝長相不起眼,只是那副一直安靜待在角落的樣子吸引了呂俊紅的注意。她學習寫作正是在認識他不久以后,也許是為了讓他覺得她特別,才去學寫作的。不過看來他并不在乎,他是喜歡端著相機到處攝影,不過并不希望女友跟他一樣;他可以追求精神享受,但女朋友最好老老實實做女人們該做的事,安分守紀。他常說,現實的問題是,每個人都必須養活自己。呂俊紅放棄寫作,何明輝感到很高興,其實呂俊紅對放棄理想后,隨之而來的放松也感到滿足。在此同時,她卻發現她所擁有的某些東西正松動起來,一點點從手里溜走了。她眼睜睜看著自己完全融入他的生活圈子中,任由他帶領著,走進一個由虛禮客套、溫情脈脈裝點的世界,一個注重門面外表的世界。他們開著她的車赴朋友的約前,他總對她的衣著打扮挑剔再三,希望朋友們看到他有一個漂亮能干的女朋友。

何明輝搬來和呂俊紅同住后,上班的地方就變遠了,他每天晚上十點前必須上床,因為第二天要趕早出門,以防路上塞車。“你知道嗎,”他告訴呂俊紅,“早起的鳥兒有蟲吃。”臨睡前,他堅持把衣服、褲子、襪子整整齊齊疊好放在床邊椅子上,那架式好像只要有需要,隨時可抱衣服走人。早上六點,她還睡意朦朧,他就已催促她起來開車送他上路了。他說:“看吧,我根本不需要鬧鐘,想什么時候起就什么時候起。一個人要有意志力,否則什么也干不了。”他強調意志,相信人定勝天,而她卻覺得這是用一根稻草抗擊整個天空的愚蠢。下班回家一起吃飯,他們不再像相戀之初那樣有說有笑,他總是盯著電視,要不就擺弄相機,再不然就聽他喜歡的古典音樂。周末,他也再沒有空陪她逛街了。呂俊紅每次打掃房間,看到門背后掛著她和他的外套,就在琢磨他們是怎么走到一起的,難道就為將兩個人的外套掛在一塊兒?他們之間這種微妙的不對等性,決定了她付出的必須比他更多,一旦哪天她對這一切受夠了,也正是他覺得夠了的時候,因而她只得一再付出。她維持他們的關系維持得小心翼翼,防備別的女性走入他的生活,這正是呂俊紅陪同何明輝參加那些無聊聚會的原因。

碼頭建在海灣里,呂俊紅到的時候,一只船也見不到,但海岬上有白色高塔。一只海鷗飛了過來,緊接著又是一只。它們以極快的速度飛行著,銀灰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藍灰色海面上。遠處的海面波平如鏡,可海水還是逼過來,一遍遍拍打碼頭,飛濺起白色泡沫。爾后泡沫很快坍塌,縮回海里,直至另一輪海浪涌來。有時浪頭稍大,海水便帶著泡沫滯重地飛濺到碼頭的水泥地上,把那水泥地染成深色。呂俊紅用了很長時間觀看海浪和碼頭,直到渡輪緩緩駛來。渡輪離防波堤越來越近,又一批游客來了。從船上下來的人在碼頭拍照,背影通常選定遠處的三個小島。看了一會兒,呂俊紅離開游人紛亂的碼頭,走入附近的集市。集市上人群熙來攘往,她對那些有名的貝殼產品沒有興趣。除了貝殼之外,還有珍珠和珊瑚。經過討價還價,她跟攤販購買了十串珍珠項鏈,打算帶回去送人。

傍晚時分,太陽隱沒在云層中,天上就只剩下幾抹淡紅色。攤販們陸續散去,光線也漸漸暗下來。呂俊紅在夜市攤上吃了五串魚丸,又到另外一個燒烤攤邊吃了幾串烤魷魚,再喝了兩杯散裝啤酒。嗬,這就是健康嗎?健康就意味著旺盛的食欲?攤販的燈光將道路照得發紅,像是著了火。碰巧的是,她在街道盡頭又遇到載她來的那個三輪車夫,這次他的要價比來時高了許多。“現在天已經黑了。”他說出要價高的理由。呂俊紅別無選擇,只得上了他的三輪車。回到旅店,呂俊紅又吐又拉,折騰一夜之后終于在黎明時睡去。睡夢中,她又回到1999年,那時她剛中專畢業,跑來云市闖蕩,做過一個月的洗碗工。她夢見自己站在洗滌槽前洗碗,旁邊的臟碗已堆積如山。她一直洗,碗卻越來越多,她想她這一輩子也無法把這些碗洗干凈了。最后,她在極端絕望中從夢里醒來,聽到外面正在敲門,起身去應,原來是店主來通知她預交的房費已經用完,問她還打不打算住下去。呂俊紅又交了一個星期的房費。店主帶錢下去,打發貝貝上來送收據,并問要不要替她買藥,或者找輛車送她去醫院。呂俊紅說已經好多了,不用吃藥,也不用上醫院,她覺得不管是吐還是拉,都起到了排毒的作用。

貝貝走后,呂俊紅又想起她還做過四個月的快餐店服務員,還幫人家賣過兩個月的童裝,做化妝品促銷員是半年后的事了。這些工作讓她得以接觸許多人,每認識一個人,她就有意無意揣測他們身后的故事。她捕捉這些故事,這些故事被她從虛空里抓來,想象之后又放逐于虛空。她漸漸明白,其實整個人生都是由想象構建起來的。

她整個下午都在街角那家廉價咖啡館度過。起先她坐的地方離空調機比較遠,等空調機邊的客人剛離開,便飛快過來搶占位置,動作迅速得連自己都覺得可笑。即使掛著門簾,兇猛熱氣仍自外面海浪般撲來,咖啡店老板說天氣熱得這樣反常,可能要下雨了。她趴在桌上昏昏欲睡,三兩只蒼蠅在旁邊飛來飛去。一群身著泳衣的年輕女孩邊走邊笑從外面經過,她們像群被海風吹跑了的彩色蝴蝶,一到沙灘便失去蹤跡。有人騎著租來的馬在道路上馳騁。她曾經幻想和心愛的人騎著馬徹夜狂奔,經過一片盛開紫羅蘭花的田野。當她把這想法對何明輝說時,何明輝警告說:“不要再天馬行空地胡思亂想。”他說得沒錯。

四點的時候,云層聚攏起來,看起來馬上要下雨了,沙灘上的人正四散而去,只有少部分人依舊頑固留守彩色帳篷。海水的顏色正在變暗,剛才還陽光普照的世界,馬上變得陰郁沉悶起來。街道上的梧桐樹在風中顫抖,風裹著被人拋棄的垃圾騰空而起,連沙灘上僅剩的幾個帳篷也被吹得歪歪斜斜,強勁的風迫使帳篷下的人狼狽逃出,收起他們暫未被吹走的帳篷和物品小跑著離開。雨點噼叭落下,在路面上砸下銅錢大小的斑點,很快,排水溝的水就像小溪一樣汩汩流淌了。

這時有人走到桌邊,呂俊紅轉身的時候,他對她說:“不知道這雨什么時候停?”他大約二十二三歲年紀,衣著光鮮,頭發修剪得時尚內斂。

“可能要下很長時間。”呂俊紅回答他。

她耳中全是大海咆哮的聲音和風的狂吼,聲浪一陣接一陣拍打耳膜,似一股股火苗點燃了神經的末梢,她想跑出去站在風中,任狂風穿透身體,希望風最好能把她帶到很遠的地方去。

“下起雨來就不好玩了。”他又說。

“下雨有下雨的好,甚至下了雨風景才更好。”她覺到自己的語氣太過于強調,好像正在談論的這件事很重要似的。但她后悔了,她不應該搭茬的,她只想一個人待著,不想被人打攪。

他剛說了句“可能吧”,就就勢在她旁邊的椅子上坐下了。對面小吃店的鐵皮屋頂,在風中虛弱無助地噼叭作響,而一只蒼蠅卻不受外界任何影響,鎮定地停在呂俊紅的咖啡杯邊緣,貪婪地汲取著上面的糖分。這刻,更多的人涌入咖啡館,桌子全被占滿了,服務員在人群中忙得團團轉。咖啡店里人聲鼎沸,人們都在談論這場雨。

他們都不再說話,一齊望著窗外的雨——雨幕遮擋住了視線,既看不到海,也看不到沙灘。過了一會兒她又聽到他說:“這里的賓館條件太差了,比不上夏威夷,更比不上馬爾代夫,連泰國也比不了。我下次可不來了。”

好一個養尊處優的人啊,她斜眼瞅著他身上的李維斯牛仔褲和耐克運動鞋,他說話的口氣可真大。

呂俊紅說:“我覺得還好,只是不像在一個風光片里看到的好。”她抬手驅趕杯子邊上的蒼蠅。

“什么風光片?”他漠不關心地問。

“兩年前在電視里播放的一個風光片。”她回答。“片子里這地方可真不錯,沒這么多人。不但沒那么多人,還有打魚的漁民。不過來這里之后我可沒見到什么漁民。你看到了嗎?”

“宣傳的總是比實際要差。”像很多從不思考問題的人一樣,他草率地下了結論,只是不想冷場。

“你是一個人還是和其他人一起來的?”

“我一個人來的。上次去馬爾代夫的時候是和一個同學。本來這次我們約好了去日本,他突然又不去了,我就一個人跑到這地方來了。”

他不說話的時候安靜得像沒有呼吸,呂俊紅卻難以從那里得到平靜,相反,每當他不說話,她就有種強烈的,想打破他的無聲無息的欲望。這會兒,她又聽到咖啡館那邊起了一陣哄鬧,便和他一起掉頭去看。

“怎么了?”她在問。

“沒什么,他們在打牌。”緊接著他又添上一句:“不過我看是賭錢。”

他們又不說話,又看了一陣雨。呂俊紅把杯里的咖啡,一小口一小口地嘬著喝完了,他沒要咖啡,也沒要別的飲料,他只是進來避雨的。雨小了,雨點零星地打在路面上,他已準備起身離開,呂俊紅問:“你叫什么名字?什么時候一起去游泳?我也是一個人在這里度假。”她想起第一次和何明輝相遇,他們閑聊了一會兒,她打算離開時,何明輝說話的口氣和現在的她非常相似,連句子的形式也很相似,只是何明輝那句話的內容是——“你叫什么名字?什么時候我給你拍幾張照片?我業余喜歡攝影。”

“我叫歐陽非。”他說。“就住在前面那個度假村,2號樓406號。有空來找我玩啊。”

“哪個度假村?”為抵制時光倒流的恍惚感,她強迫自己問了一句。

“喏,就前面。”他抬手指了指。“順著這條路走下去。叫‘金苑’什么的,大概是這個名字,反正不是這個名字也和這個差不多。”他站起來,越過幾張桌子和人群,去柜臺找老板要了筆和紙,把地址寫下來。已有不少人開始離開了,他們站起身來,用膝蓋推開身后的椅子,往門口走去。走到門口,他們又停住,往外看著零星落在積水上的雨點,又望望天,判斷著是否應該離開,最后他們終于鼓起勇氣走了出去。

他把自己的名字和地址都寫得很仔細,卻沒問她的名字就走了。在他走出去的過程中,呂俊紅仔細端詳他的背影,他有著發達的背部和肩部肌肉,走起路來身子一顛一顛的,如同腳跟下裝了兩只彈簧,他看樣子是那種對生活抱有幻想的男孩。但誰又知道呢,也許抱有幻想的是呂俊紅自己,而不是歐陽非。也許歐陽非實際得連他也吃驚,只是他現在還未發現。他穿過還在咖啡館避雨的人群走到門口,掀開門簾看了看,走出去消失在呂俊紅視野中。

天放晴之后,呂俊紅跑到了沙灘上,把雙腳陷在雨水泡透的沙里。這時的海水重又變得溫順馴服。她想那天早上離開時,何明輝肯定沒有來得及把雙腳踩在過這片沙灘上,一定沒有仔細看過這片海,他不知道烏云散去時,陽光從云層縫隙中鉆出,探照燈一樣照在海面上的情形。如果他見到,會說什么呢,他會爆發出驚嘆,說這真是太好了。他還會抬起相機,噼里啪啦拍個沒完的。此刻,淚水盈滿眼眶,一切都變得模糊不清。繼續沿沙灘前行的時候,她一路上撿了不少海螺和貝殼,把它們放在隨手撿來的塑料袋里。太陽在色彩斑斕的云彩中墜向大海,空氣像蒙上層玻璃紙一般發亮,海風吹過,她感覺倒像是要乘著風飛起來了。這是他離開后,她頭一次覺得自由。奇怪,為什么這么長時間以來,會任由自己沉溺于這束縛中不知自拔?她不一定非得要個伴,只是難以忍受拋棄的羞辱,并不是那黑色的孤獨就如此可怕。

呂俊紅又往前走了一段,停下來注視太陽。太陽在她眼睛里燃燒成兩個半圓形的紅點。快走到礁石那兒的時候,她見穿著藕灰色連衣裙的王思奇正獨自一人坐在礁石上。呂俊紅爬上礁石,喊了聲“王姐。”她朝四周望望,這地方不錯,有沙灘、礁石、海水、落日,更遠處有松樹林。

“我每天都來這里看落日。”王思奇高興地大聲對她說。

“剛才那場雨真大!”呂俊紅嚷嚷著在王思奇身邊坐下。“你沒淋到吧?”

“雨停了我才來的。”王思奇說,問她去了什么地方。

呂俊紅告訴她之后,她又指著礁石下面靠近沙灘的那邊說:“下面有些小螃蟹,我經常來這里看它們。”

“走,我們下去捉。”呂俊紅壞笑著躍躍欲試了。

王思奇說:“等下去天就黑了,到時候上不來怎么辦?”

“那我們明天再來吧。”她在想把螃蟹捉來烤了吃是什么滋味。

“明天嗎?”王思奇神情恍惚地問。

后來呂俊紅知道為什么會有王思奇這一問了,因為對王思奇來說,明天并不存在,她只擁有這個晚上,這一天,這個時刻。

“是啊,明天。怎么啦?”

王思奇沒有回答,只是笑了笑。

空中的云朵正在慢慢變暗,呂俊紅覺得它們很像一群奔跑的馬,但很快,這群馬又幻化成一頭熊,一只鸚鵡,一個射箭的人。她突然說:“王姐,你來的時候坐的晚班船嗎?”

“我是上午來的。”

“上次我來的時候坐的是晚班船。當時海上一片漆黑,只有船上亮著燈。”

“你什么時候來的?”

“兩年前。”

“一個人?”

“不,和以前的男朋友。”

呂俊紅站起身來。“我們還是走吧,”她說,“總不能在這里坐一個晚上。”她害怕王思奇問起何明輝的事,她可不想再談起他了。

王思奇跟著她起身。下來的時候呂俊紅又大聲說:“一艘船無論怎么大,與大海相比都很小。”她不習慣在巖石上行走,繃緊的肌肉讓她出了身汗,內衣已經濕了,正黏在身上。

王思奇笑道:“那是自然。”

“我的意思是說人與大自然相比很渺小。我不是指體積上的大。你懂的,是吧?”

王思奇沒有回答,等下到沙灘,借著暗下去的天光,看著卷過來的浪花,她低聲咕噥了這么一句:“看吧,海水正在上漲,它們從遠處飄來,滯留在此……”

呂俊紅沒聽清王思奇在說什么,回過頭來問:“王姐,你說什么?”

王思奇已然沉入自己的內心世界。四周的光線越來越暗,呂俊紅幾乎看不清她的臉,她的臉在這暗淡的光線下閃現模糊的白光,像只圍著火焰飛舞的白蛾。她妒嫉她那個世界,在那世界里,人們似乎可以免除俗事,貌似超凡脫俗。

王思奇沒理她,仿佛她根本不存在,仿佛她只是舞臺上一道布景,她自顧自笑著向前跑去。“悲哀像黑色的幕布,我想要一條水晶做的漁船。沒有希望這種東西,它是漂流瓶里的一張紙。”與發出的吶喊和吶喊帶出的激情相反,王思奇的動作仍舊拘謹。她像個凍僵了的木偶似的,正抱著兩條胳膊回頭望著呂俊紅,像是剛剛發現了她。她對她說,“我小時候想做個舞蹈家。”她抬著雙臂踮起腳尖原地轉了個圈,這圈劃地并不完美,在圓的四分之一處停住了,而那兩只手倒像是兩個光禿禿的樹杈,在漸黑的天幕上留下了剪影。

呂俊紅不知所措,然而仍像個小女孩似地咯咯笑著:“你今天怎么啦?這么高興?”

王思奇只顧看著遠處的海說:“一個奇怪的詞——漂流。我已經準備好上路了。別再婆婆媽媽的,前面沒有更好的風景了。”

呂俊紅跑向前試圖追上她:“你說什么?”她感到她們之間的距離拉得太遠。王思奇沒有回答她。后來,她默不作聲了,發現王思奇的眼角淚光閃爍。

“走吧,我們回去。”王思奇怕冷似地縮起身子,表情變得疏遠淡漠。

海灘上很擁擠,有人在沙灘上燒烤肉類食物,空氣里四處飄散著烤肉香氣。到處是帳篷和陽傘,還有一群群圍坐著喝飲料、吃烤肉、打牌的人,大些的孩子在扔飛碟,小些的坐在大人邊上玩沙子,把沙堆成了城堡或者挖成了水渠。臨海大道上已經停滿汽車。呂俊紅一直走到松林附近才停住腳步。剛才她一直飛快地走著,像是被什么人在后面驅趕著似的。這里人不太多,停了好幾艘廢棄的漁船,船身深色的木頭已被陽光曬得發了白,木質的紋路反而顯得美麗異常,手指撫摸上去時觸感又略顯晦澀遲鈍。呂俊紅想起位于大山深處的家鄉,山里并不像海邊,山里的風不這樣一馬平川地肆意前進,山里有的是一種內涵豐富的沉靜,卻又感到隨處生機盎然。呂俊紅在一艘木船上坐下,兩個脖頸上系有裙帶的年輕女孩招搖走來,裸露的臂膀曬成了棕色,她在她們細碎的步影里找到一種夸耀和演戲的成分。就在她們身后,三四個穿泳褲的男子逶迤而來,他們必須想出一句什么俏皮話,才能自然而然與她們搭訕發展進一步關系。兩個孩子正在路上追逐打鬧,差一點撞到呂俊紅身上,她“嘿”了一聲,這時她看到了歐陽非。她沖著他揮了揮手,她的手在太陽光下,就像一面飄舞的白旗。歐陽非過來在她身邊坐下,“我正要去游泳呢。”他說。

“你還在上大學吧?”她有意不理會他要去游泳的事實,這樣問道,“你畢業后打算做什么?”

“還沒想好,可能去我爸爸的公司。”他做出很有耐心的樣子。“不過其實我很想多玩兩年。”

接下來,還不等她往下問,他自顧自說開了:母親在銀行工作,父親是國有地產公司老總,兩人福利待遇都特別好。他們家住別墅,有可以停放四輛車的車庫,他甚至提到幼年時父親教他踢足球,以及想讓他成為足球明星的事。

呂俊紅的第一反應是他在吹噓,這種人她見得多了,總是迫不及待告訴別人自己過得很好,總是在炫耀,總是被人發現他們在說謊。呂俊紅就問他有沒有去過白馬山。

“那是什么地方?”

“好像離得不遠,幾公里路程。”為了找個伴,呂俊紅把白馬山的景致向他吹噓一番,最后歐陽非終于動心了,“好吧,一起去,反正閑著也閑著。”

她說要去租一輛車。

“租什么車,我開車來的。”

歐陽非游泳回來,看到呂俊紅還坐在那兒,就走過來問:“你知道碼頭那邊有個酒吧嗎?晚上很好玩,今晚要不要一起去?”她跟他約好了再次碰面的時間。

呂俊紅回到旅店,還沒走到大門口,就看見了停在門口的警車和殯儀館的車輛,幾個路人正在旅店外面圍觀。呂俊紅撥開人群走進旅店,正好看到殯儀館來的兩個人把王思奇的尸體從樓上抬下。走在后面的警察拿著王思奇放在房間里的所有東西——她的書和衣物。店主、店主的老婆和幾個沒出去的客人正在接受另一個警察的詢問:有沒有聽到什么異常的聲音?以前認不認識她?最后見到她是什么時候?

警察背對著她,是店主的目光引起他的注意,他才扭身看到她吃驚的臉。接下來就輪到她了。她認不認識她,和她有沒有什么交往,知不知道她的情況,最后見到她是什么時候。呂俊紅談到頭天晚上在礁石附近見到王思奇,后來她們一起結伴走了回來。對,是有點不同,昨天她很興奮,說了幾句莫名其妙的話。對她的家庭了解多少?不了解,從來沒有談過。今天早上有沒有見過她?不,沒有。她瞧見他煞有介事地在記事本上寫著,鋼筆在紙上掛出的沙沙聲十分刺耳,好像那筆尖裝了個擴音器似的。還有別的什么嗎?他抬起頭望著她,目光盡量帶出笑意,像是在告訴她,他并沒有懷疑她和她的死有什么關系,這只是一次例行公事的詢問。

呂俊紅十歲的時候,一個女鄰居在過道欄桿上上吊自殺,尸體就垂掛在一樓樓梯口。被驚動的鄰居七手八腳把尸體從繩子上放下來,等呂俊紅不管母親阻攔出來看時,尸體已經被放到地上,只剩那空蕩蕩的繩子還懸在空中,還在肆無忌憚散發著威懾力。這事件就像一記重音,長久停留在呂俊紅記憶深處。

“不,沒什么了。”

警車和救護車走了以后,店主驚魂未定,小聲告訴呂俊紅,“肯定是自殺”,他不知道怎么回事,等他上去的時候,王思奇已經躺在床上不會動了,床頭柜上散亂地放了幾個藥瓶。這一刻,呂俊紅想到了自殺的女鄰居,她清楚記得他們費了好半天勁,才把死者腫脹的舌頭放回嘴里。

呂俊紅害怕回房間獨自面對王思奇剛剛死亡這件事,她還想跟其他人多待一會兒,可他們都忙自己的事去了——店主要對王思奇住過的房間做消毒處理,要找修理工來修理某個房間堵塞的水管;店主的妻子要去洗衣房開動洗衣機,把上午換下的床單洗出來;其他人也匆匆出了門,他們說最好找家別的旅店,做離開這里的準備,發生這種事,搬到別的旅館去住才是最明智的辦法;有人抱怨,說真是倒霉,竟碰上這樣的事,敗壞了度假的興致。受了別人的影響,呂俊紅也出了門,她匆匆走著,腦子已經跑到動作前面,甚至沒停下來仔細想一想。她一連問了好幾家附近的旅店,全都客滿了。“都有人在海邊搭帳篷住了。”有個開旅店的對她說。這時正是旅游旺季,房間可不是說找就能找到的。她又匆匆走回旅館。

現在她知道王思奇頭天晚上那句“我已經準備好上路了,前面再沒有更好的風景了”是什么意思。王思奇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表情每一句話,像放電影似地在她頭腦里過了一遍。她把有些畫面做了定格處理,想知道那一刻蘊藏的深刻含義。王思奇為什么自殺?她還不知道,但模糊覺得那一定有更深的意味,只是永遠不可能透徹理解。然而她知道自殺事件所起的作用,它是用最強音吞噬掉所有單調乏味、無所事事、毫無目的,直至新一輪單調乏味、無所事事、毫無目的再度降臨。

旅館里并不安靜,過廳有人進進出出,樓梯有人上上下下。三樓有個房間的門大開著,里面的女人正坐在床上抽煙,她穿著黑色上衣和短裙,染成黃色的頭發凌亂地簇擁在臉側,她的兩個手指夾著香煙,目光漠然地看著路過的王思奇,其實是對她視而不見。然后是那個打掃衛生的婦女,她五十來歲,模樣富態,體格健壯,正從剛才呂俊紅沒有看到的角落閃現出來。她聽到她們說,我早知道這個人有點怪……客氣……送了我一塊手表。

呂俊紅知道她們口中的“這個人”指的是王思奇,她沒有停下腳步,只是進了房間有意將門半開著。

“她送你手表?”

“是啊,有一天我進她房里打掃衛生,見床頭柜上放著這塊手表,就說這表真好看,她就送給我了。”

“呵呵,真是頭一次見這么大方的人。”

“她是一個作家?”

“他們都這么說。”

“你的指甲染成這個顏色很好看。”

“是嗎?是誰最早發現的?”

“除了我還會有誰?”

“你肯定嚇了一跳。”

“哎呀,我的媽呀,可不是嗎……”她們的聲音小下去,呂俊紅聽到的是只言片語,這些話語就像是昆蟲拍打翅膀發出的沙沙聲,又像一條小溪,在有的地方深入地底,在有的地方又冒出頭來。“躺在床上……藥瓶……沒氣了……”與此相反的是,黑衣的女子聲音卻很大:“是嗎?”“哦。”“嚇!”“換作是我,要自殺也會選在旅館,至少有人收尸呀。”

“嗬。”打掃衛生的婦女說。

呂俊紅把門關上,在床上坐了一會兒,卻感到像是坐在一塊石頭上。王思奇在吃下藥的那一刻面對的是什么?一個黑漆漆的房間?她有沒有拉開窗簾,從她的窗口看看海,看看海岬和海岬上的燈塔?她到底有沒有看見這些?她是不是根本不看,只是把窗簾嚴嚴實實拉起來,和外面的世界隔絕開?

下樓去吃晚餐的時候,她留意飯館里的人們有沒有談論死去的王思奇。沒有人提起這事,好像什么也沒發生。但她知道,還是有些東西,一些真實的東西發生了。他們都是對生活有太多要求的人,呂俊紅憤憤不平地想,這種憤憤不平幾乎使她的淚水奪眶而出。由王思奇她聯想到顧城、海明威、三島由紀夫。

其實她盡可以把這名單一直排下去:馬雅可夫斯基、迦爾洵、弗吉妮亞·伍爾夫、茨威格、安妮·塞克斯頓、杰克·倫敦、川端康成、莫泊桑、葉塞寧……在一個完全由世俗物質構成的世界里,精神的命運就只能是退避三舍。

人們炫耀物質,因為物質可以以量來計算,可以用數字來衡量。而精神的無法計算性和脆弱性,使它不可避免地被放于不起眼的位置。呂俊紅認為他們要求得太多,除了吃穿住行之外還有別的需求,其實這取決于站在何種角度來看。你也可以說他們要得很少,只求得到幾乎可忽略不計的東西。而這最最容易被忽略的,到了最后,反而具有了一種無限性,無限的寬和廣,以致惟有死亡可以進入。

呂俊紅去沙灘的時候,她想要是此時王思奇站在窗口,一定會到自己正自樓下經過,會看到她很小的圓點似的腦袋。有人正在向路邊的漁民購買剛釣上來的魚,新一班輪船正漸漸靠攏,而那些準備離開的人,此時大概正在碼頭等著上船。呂俊紅在商店里買了煙和打火機。自從何明輝離開后,她發誓再不抽煙,然而此時要是能坐在海邊石凳上點支煙,深深吸一口,吐出口煙霧,她也許會覺得好受些。她轉念又想起昨日那個美麗的夜晚,要是今天她等不到一個閃爍著星光的夜晚,聽不到海水安詳平緩的喘息,看不到那樣一個完美的落日就太糟了。

歐陽非正在路口和一個十來歲的孩子玩扔飛碟,他開的是一輛紅色保時捷跑車,看來歐陽非對自己生活的描述并沒有多少夸張的成分。在車上,呂俊紅想談點什么。是文學么?歐陽非對文學不感興趣,沒聽說過戴望舒、余光中和顧城。徐志摩這名字倒聽過,但不知他寫了什么詩。歐陽非的專業是工商管理,不過對專業也沒有多大興趣。音樂?不,他不喜歡音樂,從不去看演唱會。“那么輕音樂和古典音樂呢?”呂俊紅問。這句話如石沉大海,沒有得到任何回答。

歐陽非喜歡的是汽車。“你知道嗎?蘭博基尼LP640使用的是6.5升V12發動機,”歐陽非說,“汽缸的內徑更寬,長度更深,能夠在8000轉的時候爆發出631馬力,配合6檔新變速箱,百公里加速成績僅為3.4秒。當然嘍,賓利歐陸GTC也很好,采用全輪驅動技術,所有車輪上應用了空氣懸架,6升W12汽缸雙渦輪增壓發動機,百公里加速時間是4.8秒,最高時速可達318公里。它可是全球速度最快的雙門四座轎跑車。”他津津有味滔滔不絕地說著,如果不是被呂俊紅打斷了話頭,他還會一直往下說。

“今天我住的旅店里有個女的自殺了。”她說。

“為什么自殺?”歐陽非問。

這話引起了他的注意,呂俊紅卻馬上感到懊悔——我怎么能隨便評論?只是為有個引人注意的話題?只是為了討好他,讓他感到新鮮有趣么?她深深自責。

“不知道。可能看不到希望吧。”她的語氣變得含混不清起來。

他沒說話,過了半天才說:“自殺的人是懦夫!我爸經常這樣說。不過我媽說,‘自殺是有罪的’。”

呂俊紅不知說什么好,她沒法與他爭辯,這觀念非他所有。在他身后是他的父親,也可以說是那催人奮進、要人奮發圖強、在物質世界不斷取得成功的主流價值觀。她不可能對他說,與其窮盡一生追逐一個目標,最后發現那目標與期望大相徑庭,不如珍惜眼前生活。也不可能說人應該生活得很淡泊。設若他父親聽了這番話,會怎么說?一定會說她是墮落而頹廢的,是不思進取的。她會反擊說:難道讓這世界變得滿目瘡痍,就只是為了把某幾個人的錢包變得鼓起來?而他則會皺著眉,瞪著眼睛說:這是人類進步必須付出的代價。她會冷笑著回應:是的,這進步確實不吝成本。她揮揮手,像趕一群蒼蠅似的,把這場想象中與歐陽非父親的辯論趕開,兀自笑了。

歐陽非問她為何發笑,她說沒什么,又重新調整了坐姿,讓自己坐得舒服些。空中片片彩霞飄來蕩去,讓人聯想到水中游來游去的魚。她聞到一股橡膠的氣味,一股汽油的氣味,還有空氣清新劑,聞起來像是一種殺蟲劑的味道。以前何明輝也在她車里噴灑空氣清新劑,還在車后座上放了許多小熊玩偶。

歐陽非帶她去的酒吧建在一艘廢棄的船上。船已被拖至樹林邊,樹林前面有塊空地,許多人都把車停在空地上。看著樓梯上上下下攢動的人流,甲板上以及船艙里的人群,呂俊紅感到既興奮又熟悉,好像剛從荒蠻世界回歸了文明,覺得會在這里度過一個美好愉快的夜晚。順著樓梯上甲板,艙里面擠滿了人,許多人是擠不進去的,就只能待在外面。甲板上沿著欄桿放置了一圈沙發,有人坐在沙發上喝酒,有人則在甲板上跳舞。

歐陽非帶著她擠進艙里,他們在柜臺邊要了兩杯酒,最后因沒有找到座位而退出來尋一處角落坐下。沙發上有好些對相互摟抱依偎的情侶,她問歐陽非:“你有女朋友嗎?”

“沒有。”他撲哧笑了,“我不明白她們,她們眼里好像只有錢。”

“不是啊,并不是所有人都這樣。”

“反正我接觸的多數都這樣。”他還保持著孩子式的靦腆,臉微微發紅,卻又有些得意。“她們都想要保證,不過誰又能給誰保證呢,真受不了這些人!”

他的話刺痛了她,讓她覺得他說的正是她。她在想是不是何明輝也這樣在背后議論過她。

她想起與何明輝一起參加的那些聚會。有一次他喝醉了酒,竟當著她的面和女同事摟在一起親熱。那時為什么她會以為這是他喝醉酒后的胡鬧?為什么非要等他離開三個月后,她才從他朋友那里聽到他和這女同事結婚的消息?事情的變化常常出乎呂俊紅的意料,也許是因為她思維運行速度過于緩慢,早已跟不上發展的速度了。

她覺得心口一陣刺痛,這種刺痛感已經不是第一次,每一次她都想,或許下一次這刺痛會要了她的命的。歐陽非正在哼唱一首歌,盡管音樂聲很大,她還是聽得出他五音不全,數次跑調。不止如此,他還把歌詞全給唱錯了。她把酒杯里的酒一口喝干,糾正他說:“是‘我們的心向遠方,一直向遠方。’”“不可能,我一直都是這么唱的。”他又接著唱起來。離他們不遠,四五個年輕的女孩正嘻嘻哈哈說笑著,呂俊紅感到頭上像罩了一個罩子,昏昏沉沉,“我想下去走走。”

“去哪里?”

“就在下面樹林里。”她把酒杯放到沙發旁的地上起身離座。

他跟在后面走了幾步都沒說話,過了一會兒才說:“你們女人都這樣,莫名其妙。”

呂俊紅停住腳問:“小弟弟,告訴我,你對女人了解多少?”

他挑釁地說:“不多,大姑媽,但肯定比你想到的多。”

他們目光交鋒了一會兒,她在他眼里沒看到一點善意,其實她早該知道會是這樣的,而此刻只得悻悻地說:“那我真是應當對你刮目相看了。”

“再坐一會兒,過陣子我們一起去。”他突然轉變態度,口氣軟下來說。

呂俊紅也想和解,卻又不想馬上妥協:“這里太亂了……我受不了。”

“我說了,過陣子一起下去。”歐陽非的口氣再次變得無禮而傲慢。

他站在她面前,整整高出她一個頭,這一個頭的高度讓她感到壓迫,這才發覺他臉紅不是因為害羞,而是因為喝多了酒。

呂俊紅沒理他,繼續向舷梯口走去,才剛走到舷梯口,就被人猛地從后面推了一把,從舷梯上滾了下去。好在舷梯不高,呂俊紅摔得不重,她只是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實,愣了半晌才從驚愕中回過神來。抬頭望著舷梯上端的歐陽非,竟在他嘴角看到了一絲笑意。這笑意讓呂俊紅感到一種暴力,讓她有想沖上去狠狠打他兩個耳光的沖動。如果換做從前,她會這么做,她確實想把他臉上自以為是得意洋洋的笑意打掉,然而,現在她只是感到胸口揪心的痛。

她什么話也說不出來,最后捂著摔傷的大腿憤然離去。

歐陽非愣了一下,從舷梯上下來:“我喝多了,不是故意的。”

他并沒有道歉,只是為自己的行為辯解,這令她再次感到憤怒:“如果你殺了人,可以說聲不是故意的了事嗎?”

“這又不是殺人,你說得太嚴重了。”他甚至還能笑著說:“你不是沒什么事嗎,我是跟你鬧著玩的。”

她一言不發。

“你去哪?我開車送你。”

她認為他十分虛偽,似乎又不全是虛偽,還有孩子氣的陰晴不定。“不用,我自己走回去。”

“走回去?開玩笑!”他很夸張地說:“這里過去至少有六公里!”見她不答,他就站在原地,不再挪動一步,看著她越走越快,最后竟在路上小跑起來。

呂俊紅一口氣跑出四百多米才停下,路上一個人也沒有,酒吧的音樂聲也已經離她很遠了。她臉上一直火辣辣的,她一次又一次對自己說,這是一種恥辱……終于,她慢慢平靜下來,又重新感受到大海的存在。她發現天早已經黑下來了,還發現這里的夜晚其實很冷。呂俊紅沒帶外套,只穿著一條裙子,最糟糕的是腳上的高跟涼鞋,每走一步都得非常小心。公路上有汽車開著大燈呼嘯而過,呂俊紅又想起在甲板上找到何明輝的那一刻,也是像現在這樣,在她心頭激起徹骨的寒冷。她這才想起檢查腿上的傷,但天色太暗,什么也看不清,好在不像有傷口,大概最多只是摔得青紫了吧。這可真是一次教訓。

第二天,呂俊紅準備坐下午二點的船離開。收拾行李的時候店主上來了,說有件事想請她幫忙。貝貝要去青島姑媽家,想要呂俊紅在船上照應一下,船一到岸貝貝的姑媽就來碼頭接人。呂俊紅想對貝貝說,那你要清楚會面對什么,你得有心理準備。她還想說別的什么,不過最終什么也沒說,因為她知道不管將來面對什么,貝貝都會像一顆易碎的雞蛋,危險地裸露在怪石嶙峋的河床上。

她們拉著箱子到了碼頭,隨著人流從船尾上船,走過一段鋼板搭成的斜坡進入底艙。艙里很開闊,即使停了四五輛轎車還綽綽有余。貝貝說想去甲板。她們轉進一道小門,繞過樓梯進另一道門來到甲板上。貝貝趴在欄桿上往海里看。“喏,看到了嗎?那是水母。”她指著海里一個白塑料袋狀的東西。呂俊紅走過去站在她旁邊說:“哦,原來水母是這個樣子,和一個塑料袋差不多。”水母在海里沉浮幾下就不見了。“你去白馬山了嗎?”貝貝又問。“沒有。”她說。也許那白馬山只是一個幻想,并不真實存在。呂俊紅唯愿它是一個幻想。

船開動起來,底下涌起雪白浪花,一只燕子不知從哪里飛出,繞著船的左側飛行,一會兒又消失在由管子和鋼鐵組成的縫隙里。呂俊紅朝她所住的旅館方向望去,猜測著要是此時走到王思奇房門外,推門進去,會不會看到王思奇還坐在床邊椅子上?她知道她只會看到一張空蕩蕩的床、一張寫字桌、兩把空著的沒人坐的椅子,和任何等待客人到來的旅店房間沒有什么兩樣。她重新想到這些與她交往過的男人,有時他們確實讓她倍覺失望,但無論他們對她做了什么,她現在想到他們,只是感到慰藉,因為他們確實是給過她一些快樂的。

責任編輯 段愛松

馬可簡歷 原名馬麗琳,二十世紀70年代出生于昆明。從事過各類工作,屬對生活和生命充滿困惑之輩,遂投身文學,于2004年開始發表小說。然至今寫的不算多,發表的更少。好在得文學前輩垂青,獲過“滇池文學獎”和“邊疆文學獎”,算是一點成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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