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希望表現事物背后的東西,也就是說,表現我們這個世界上可見事物背后的東西:它是真實存在的。 ——巴爾蒂斯(法)
我是在媽媽背上學會講話的。媽媽彎著腰一邊用長長的鋼鉗撥拉著垃圾桶里花花綠綠、雜七雜八的東西,一邊不時柔聲地跟我說著話:小蓮,跟著媽媽講,紅綠燈、榕樹、崗亭、警察叔叔……我有一句無一句地跟媽媽學說著,不知不覺睡著了。醒來,媽媽還在掏垃圾。興城市狹長的大街上,烈日高懸,灑下的光如辣椒水,一段段瀝青路被一輛輛載重的大車壓出道道深深的溝痕,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焦糊的瀝青味兒。我先是東張西望,后來感到說不出的難過,我哭了,在母親背上扭動著我小小的身軀。母親便拖著她的拼接加長的足有二米長的化肥袋,隨便在一株行道樹下坐下,把我從背上的布被里放下,當著滿街如織的人流,坦然地露出她飽滿的乳房喂奶。母親深深地望著我的眼睛,好像我的眼睛里有著她最喜歡的東西。吃飽了,我心滿意足地睜大眼睛張望,映入眼簾的是無數移動的腿和滾動的車輪,當然我還聽到了密不透風的喧囂的市聲。
太陽沉入四十層高、像一條大船的市中心郵電大樓后面時,明亮的大街暗淡下來。母親背著我,拖著幾十斤重的口袋,氣喘吁吁、跌跌撞撞地往市郊區我們的家走去。沉重的口袋磨擦著水泥路面,發出“刷刷”的聲音。拖上幾十米,母親就得停下來休息一會兒。到了家,她把我往一張撿來的大地毯上一放,隨后從一個大紙盒里倒出一大堆玩具,缺了一只腿的小狗、少了一只眼睛的大白兔、沒有耳朵的小貓、缺胳膊少腿的機器人等等什么的,讓我自己玩,不用說,這些東西都是撿回來的。她呢,便忙著將白天撿回的東西分類,紙張、報紙、紙箱、碎玻璃、汽水瓶、酒瓶……然后整齊地碼放在狹窄的小院里。積少成多,待攢到一定數量就請三輪車一車車拉到廢品收購站交售。那時媽媽真是年輕啊,她頭發濃密烏黑,牙齒雪白,眼睛流光溢彩,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她一邊忙活著,一邊對我說:“小蓮聽話,媽媽干活掙了錢,給你買好衣服穿,供你上大學。”活干完了,媽媽便放自來水洗澡,一年四季,天天如此,冰雪封凍得連自來水管龍頭都擰不動的日子,她便頭晚上把水放在一個大塑料盆里供次日晚用。洗好身后,媽媽找出她從垃圾桶里撿來的各種各樣殘留著一滴兩滴的香水,往身上搽上那么一點點,于是,我便能嗅到玫瑰香茉莉香薄荷香或是桂花香。在撲鼻的香氣中,她輕聲哼著歡快的小調,笑容滿面地在灶上熱了水為我洗澡,等我洗過澡穿得干干凈凈、渾身香噴噴的,她才動手做飯,媽媽的飯大多時候是菜炒飯,只有節日才能吃上肉食。等吃過飯后,天黑定了,我看到頭頂天幕上的星星在對我眨眼睛呢。
記得一天天亮,我醒來,床上媽媽不見了。直到我的嗓子都哭啞時,媽媽才拖著滿滿一袋東西回家。她哄我止住哭聲,她自己卻哭了。從那天起,每天天不亮,媽媽就背著我上路了。上路前,她往自己和我的鼻孔前抹上清涼油,說這樣既聞不到臭味又有利于身體健康,清涼油對皮膚是有害的,天長日久,媽媽和我的人中又紅又亮。我們要穿過又深又長、七彎八拐的巷道,巷道黑漆漆的,漏不進一點星光。媽媽常常燃著一截自行車外胎照明,一到我們經常撿垃圾的路段,媽媽便飛快地干起來。大街昏黃的路燈下,有時為了辨清一樣東西,她幾乎將頭都埋進垃圾桶里。在媽媽背上,我睜著眼看一會兒,便睡著了。等媽媽將幾十只垃圾桶一一撿完,先是灑水車急急駛過,隨后是掃帚劃過馬路的刷刷聲。當垃圾車哼著“世上只有媽媽好”等好聽的樂曲向我們慢慢開來時,我們母女倆已經走在回家的路上。
有一次我哭著要吃奶的時候,才發現媽媽的奶頭變得又苦又辣,我的小嘴馬上把媽媽的奶頭吐了出來,剛止住的哭聲又爆發了。媽媽用充滿關愛和企盼的語氣說,“你都快滿兩歲啦,不能再吃奶了。一個人光靠吃奶是長不大的,小蓮啊,你要自己長大。”就這樣,我斷奶了。有一天,我忽然會走路了,媽媽喜出望外,抱住我一蹦老高:“我的小蓮蓮會走路了!我的小蓮蓮會走路了!”次日,媽媽用毛線拴了一柄鑰匙掛在我的脖子上,我成了梧桐巷到處游走的孩子中的一個。起先幾天我一直只能遠遠地跟在他們身后,沒多久我就和他們一起歡蹦亂跳了。這一來媽媽放心地去撿拾垃圾了。
直到幾年后我懂事,媽媽才告訴我:我的父親是鄉里一個小學的副校長,結婚后迷上了賭博,把每個月的工資都輸光了,家里值錢的東西變賣光了,還將他經手的上萬元上級撥給學校修繕校舍的“希望工程”款也輸掉了,在當地影響惡劣,被判了三年刑,他們的房子也被村里折價賣了用來還父親輸掉的賭資。父親一走,我的奶奶家不顧媽媽有孕在身,與她分了家,卻不分給她土地,理由是她是從外村嫁過來的,沒有土地,父親吃公家糧,村上也沒有分給他土地。媽媽沒有住房,沒有土地,一氣之下,懷著我到興城來討生活,媽媽說,要我永遠忘記父親和他們一家,只當世界上沒有過他們。
梧桐巷可說是名副其實的,在臨街的人行道兩邊,長著幾百株大腿粗的梧桐樹,它們枝條繁茂,片片綠葉有碗口大小,春夏,綠蔭如蓋,秋天,片片落葉如片片陽光,使人行道變得富麗堂皇。興城的雪來得早,初冬,抖盡葉片的梧桐樹便玉樹瓊枝。梧桐巷位于興城市東郊,這里原來是兩個村,住著幾千戶農民。建筑物大多是土坯瓦房,只有少數幾幢四五層高的水泥樓有些突兀地從大片大片低矮的建筑物中不倫不類地伸出它們蠢笨的頭顱。很小很小,我就愛呆呆地站在一塊空地上,手搭涼棚,癡癡地望著頭頂的藍天,因為,天空中有鴿子。30只一隊、50只一群,在小巷的上空飛行。尤其風和日麗的早晨,在小巷湛藍如洗的天空,飛行的鴿子就更多了,飛得低的,如片片云朵,飛得高的,如疾行的星星。更讓我醉心的,莫過于黃昏飛行的鴿子了,這時,沐浴在夕照中的飛鴿,如一朵朵繽紛多彩的花朵,旋轉、平行、上升、俯沖,竭盡其能,妙不可言。在我幼年的眼睛里,是飛鴿使滄桑的小巷靈動起來的。這里的老住戶十多年前還是地地道道的農民,但幾乎一夜間便都成了居民。他們大多人家靠出租房屋過活。于是,一些從四面八方的打工者操著南腔北調,帶著他們的家屬聚集在這兒。
我們租住的是一間老屋子,屋脊上常蹦跳著麻雀,土墻頭上長滿了尾巴狗草。房東是一位姓白的老人。一個院子被一隔兩半,一半她住著,一半出租給我們。在梧桐巷,大人小孩都叫她白奶奶。她60多歲,長得矮小,白凈,說話細聲細氣,但精神很好。她吃長素,也就是一年四季不沾葷腥。見我踏死一只螞蟻,她也要難過半天,白奶奶起先對我們母女不冷不熱。有一天深夜,有人竄進她的房間偷竊,她被嚇得大氣都不敢出,媽媽聽見異常的響聲后,叫來鄰居把賊趕跑了,此后她對我們好得像一家人。媽媽有什么心里話,也只對她一個人說。她有一個女兒,大學畢業后,在本市一外資企業工作,常常帶著一大堆東西回家給她的老母和我。她人很好,沒有一點“白領”的架子。媽媽常說,“小蓮,以后媽媽老了,要是能過上白奶奶這樣的日子就好了。”我說,“媽,你會過上的。”媽媽鄭重地說,那你長大后要好好上學。我懂事地點頭。
常常,白奶奶要請人把她最后的“家”——柏木打造的棺材抬到院子里曬一曬。棺材就放在她睡覺的房間里,與她的床并排列著。她的大米、面條等食物就裝在里面。糧食散發的香氣飄滿了小小的房間。我記得老鼠常在棺材蓋上玩耍或是磨牙,在昏暗的光線里,一雙綠豆小眼幽亮幽亮的眨著,讓人害怕。
白奶奶不止一次對我說:春天的太陽最干凈,奶奶是怕冷的人,我要讓陽光把我的家曬得暖暖的。哪天我死了,我的娘家會把我放在里面,抬回鄉下老家的。說這話時,我發現白奶奶的目光望得好遠好遠,順著她的視線,我什么也看不到。有時,我會和白奶奶一起躺在她的“家”,聽她講故事。她的家很小很小,散發著柏木特有的清香,我和白奶奶常常在里面進入夢鄉。
一個剛會走路的孩子,當然不會獨自一個人整天呆在家中。我每天滿世界游蕩,于是,梧桐巷的一些物事便零零碎碎地留在我的記憶里。
在臨街的小巷口一側,擺了個面食攤,一天到晚,生意很火。女主人30歲左右,身材豐滿高大,面目富態端莊,像極了電影中的斯琴高娃,男人們都叫她高娃。她一年四季都是一身短衣短褲,把身上的肉繃得緊緊的。她坐在一只一米高的木凳上,旁邊是同樣高的案板。小伙計和好面,掐成蠶豆大的一團團,端上案板上供她用。她用白凈靈巧的拇指和食指捏起一個,放在自己白嫩嫩、圓滾滾的大腿上用手“啪”地一拍,面團就成一片雪花,被她頭也不抬地拋進面前齊她膝高、熱氣騰騰的大鍋里。在叫好聲中,她越發投入,動作加快,“腿條”頓時如一只只白蝴蝶疾速飛落大鍋。這時,她那兩只肥白的乳房一跳一跳的似要蹦出狹小的粉紅色內衣。有幾天她用一般人看不出的塑料紙包裹著大腿,有人吃了說怎么今天的“腿條”沒味道,是不是蘸水里忘了放什么調料?有時,高娃會問:小蓮,來不來一碗?我當然想吃一碗,但一見來了顧客,她就忙著打招呼,完全忘記了剛才對我說過的話。
而我,只有把眼睛放在面食攤對面那一片十幾畝的綠草地上。
據說這塊草地上的草是從外國進口的草種。我們一群孩子常趁管理人員不在時上去滾爬打鬧一番。這天,有人用卡車運送幾十只羊進城,路經草地時司機下車吃“腿條”,想不到后車門沒有關好,幾十只羊都跳下車來,向草地奔去。人們見了大叫,以為草地要受破壞。想不到的是,羊沖進草地,只用鼻子嗅了嗅綠汁欲滴的草,就大失所望地抬起頭在草地上悠閑地散起步來。運羊的人也像他的羊一樣不解:羊連苦刺都不嫌棄,這么好的草為什么倒不吃?鄰近有養魚的人從這里把用機器割下的草拉去喂魚,魚先是不吃,幾天后開始吃了。吃這種草的魚長得又白又胖,身軀滾圓,怪模怪樣的。人們買去一吃,煮時連湯都是綠色的,味道怪怪的。再沒有人買他的魚。 還有我們小巷的井水,前兩年還能吃,可現在變質了,散發著一種腥臭味,人們只得把它們填了,但蜂窩石鑲嵌的井沿還在,人們在里面種上一棵花或是一棵樹,長得很好。
我吃不上高娃的腿條,但張家的鹵肉,可沒少吃。
張家的鹵肉坊,離我們住的小屋子不到五分鐘的路,往往我腳一抬就到了。那是一個在我童年的眼睛中大得不得了的院子。院子一側,十幾根粗粗細細、長長短短的木頭上,平撐著二十幾片石棉瓦,就成了大大的三間屋子。在場院的水泥地板上,每天上午,攤著幾百公斤豬肉、豬頭、豬腳、豬下水,紅紅黑黑白白的好大一堆。春夏秋三季和冬天太陽好的日子,密密麻麻的蒼蠅在上面起起落落,嗡嗡吟吟的,使鹵肉坊猶如一個蜂房。豬下水散發出的腥臭氣讓人作嘔。七八個男女腳穿長統水鞋,手袖挽得老高在忙活著。他們手腳麻利,長長短短花花綠綠的大腸小腸被他們用一根長長的細鐵絲掛住一頭,一拉,就里朝外了。他們用大把的洗衣粉和剛發開的石灰反復搓洗,然后在一個漲滿七彩泡沫的大水池里漂洗。打理豬頭豬腳的是一個駝子,40多歲,他五官緊得似插不進一根針,門牙暴突,四肢纖細。尤其他那一身一年四季也不換洗的黑衣服,上面濺滿了令人生畏的豬的骨髓、腦漿、血水。他是我見過的最丑陋的男人。大家都叫他阿狗。他每天的工序是先把豬頭豬腳放進炭火里燒得黑糊糊的,接著用一瓢瓢燒開的瀝青澆在豬頭豬腳上褪除絨毛,豬耳朵、豬眼眶、豬腳趾,就用汽油燈噴射。這時,整個大院會彌漫著濃得化不開的焦香。隨后,他用刀片細心地刮著每一個角落,直到豬頭豬腳呈現悅目的黃白色才下水清洗。
最令我激動的時刻是下午二時左右。這時,整個大院散溢著鹵肉的甜香,蒼蠅們飛得更起勁了。從一口大鍋醬紅色的鹵汁中,鹵肉被一個大鐵叉打撈出來了,泛著金黃色的光澤。這時候,我的嘴會不由自主地不斷巴噠著。鹵制坊的老板張旦會大方地挑最好的一大塊讓我捧著慢慢享用。張生的媳婦,一個又白又胖的女人含著動人的笑,說,小蓮,多吃一點,長得又白又嫩的,大了給我家張旦做媳婦。”我口里津津有味地咀嚼著,卻連連搖頭。大家都笑了,會說,小蓮啊小蓮,就是一條狗也該讓我們喂熟了!
而這時,張生的兒子張旦不說一句話,他脫光上身,把掛在房梁上一個小小的沙袋打得東搖西晃。男孩打沙袋,在我們梧桐巷多的是,我沒有興趣看。往往吃完手中的肉,我就大搖大擺走人。
張生家每天加工幾百斤豬頭及豬的四肢,當肉鹵好后,除了豬的四蹄,其余的他們趁熱將骨頭剔出,只將凈肉拉上市出售。骨頭就用一輛手推車運到二里外的晨光別墅開發區。開發區占地近百畝。從向農民征地過來差不多已有五年時間,但除了打起圍墻,里面成了野草的天地,只留一位60多歲的老人在看守。土地是跑不掉的,開發商雇人看著,是怕高高的磚墻被人拆了。張生以每年500元的租金,租了一大片場地,用來堆骨頭。當骨頭積攢得夠裝一大卡車時,就有人開車來收購。據說,這些骨頭被當地人加工成“骨粒”,就賣給日本人。日本人開著大輪船到中國口岸收了骨粒,在回國的行程中,進行深加工,把污染物排放在海空,等輪船上岸時,骨粒已成了彩色膠卷或是其它值錢的東西,再運過來賣給中國人。
盛夏,有時骨頭一時賣不掉,除非萬不得已,是很少人到這兒的。骨堆碼成一座小山,幾公里之外都散發著令人窒息的惡臭。暴雨后,成千上萬條筷子粗細的蛆蟲會從骨堆中搖頭擺尾爬出來,在一起扎堆兒,遠遠看上去,白白的一大灘,看了讓人發怵。看守老人買了幾十只雞放養,用不著喂一粒糧食,雞吃蛆蟲或骨縫中殘留的腐肉,長得比一般雞大一倍,直到雞胖得走不動路,老人才用車推到家禽市場出售。
一天,我們看見幾位警察追捕一名逃犯來到這兒,走投無路的逃犯一頭扎進骨山躲藏,警察成竹在胸,遠遠地站著,抽煙,閑談,不一會,滿身蛆蟲的逃犯自己鉆出來了,他大張著口,高舉雙手伏法。罪犯罵罵咧咧:他媽的,就是把我槍斃了,也比呆在臭氣熏天的骨堆里強。開發區成了臭名遠揚的地方,但我們一群孩子還是常去那里進行自行車技比賽,踢皮球,人的適應能力是非凡的,久聞其臭也就不覺臭了。
有一段時間,沒有了來收骨頭的,骨山越堆越大。惡臭席卷了差不多整個城市,引起了周圍市民的公憤,請來市電視臺曝光后,居委會限期清運。張生到處找賣主,卻無人要,限期已到,無計可施,打回十幾桶煤油澆在骨山上放火引燃。骨山整整燃燒兩天兩夜,讓一公里以內的人飽嘗了又香又臭的氣味。骨灰被看守老人用幾十只化肥袋子裝了,20元一袋賣給一個花農。后來又有人來收骨頭了,張生家又把骨頭堆放在這兒。
我能找到吃的地方還有劉家老酒坊。這是一對年輕夫婦從遙遠的鄉下到這里租房開的。我愛吃酒飯,所謂酒飯,就是煮熟后又經過發酵的玉米,它們一粒是一粒,飽滿,軟和,吃起來又香又甜,因它含有酒精,我常吃得滿臉發熱。男的個子很高,好酒,常常醉趴在地。后來,因稅收太高,酒坊停產,女的不再讓男人喝,常把男人的酒瓶藏在玉米堆、煤炭、灶灰等一般人想不到的地方,但男的卻總是能找到他的酒,男人一喝酒,女人就哭。女人的哭聲嚶嚶的,像小貓嗚咽。一天,女人不見了。男人便把釀酒的東西全部賣了,戒了酒,滿街道的去擦皮鞋。不久后,女人回來了,兩口子都干起了擦皮鞋的營生。
除了鹵肉坊和酒坊讓我迷戀外,巷頭二強家也是我去得最多的地方。我喜愛二強養的那些會說話會唱歌的八哥。要看二強的八哥,見面禮是幾只小蟲子。為此,我和小伙伴們常常到郊外的田野捕捉。這里最好的風景是夏天,這時,田野就如一塊彩毯,一條無名小河是彩毯上一根耀眼的銀線,那么隨意地延伸著。仔細看,大地上到處是動人的細節:知了在樹上一刻不停地叫著;剛揚花的稻子散發著嗆人的甜香;田埂上的野草綠得發出閃閃的黑亮;草叢中,螞蟻大步流星地行走著;蒲公英把粉綠的葉片長得圓似馬蹄。而麻雀呢,正在河畔的大樹上閉目養神。我們常愛在清淺的小河里游泳。在水里,我們常常忘記這是酷夏。我們這些孩子,其實也像莊稼一樣,經風吹日曬水泡,一天天茁壯成長。等手中的小紙盒裝滿了各種各樣的蟲子,我就理直氣壯地往二強家走去。二強的八哥真是些聰明的小精靈,常常,我還未進二強家,只要一聽到我的腳步,它們就會向主人報告:小蓮來了!小蓮來了!小蓮給我們帶好吃的來了。為這,我手中常帶著小蟲子才好意思上二強家。后來聽人說,二強是隨侄子侄媳一起進城的,他們村的土地被城市建設相繼征用后,他的房產、承包地得到一筆可觀的補償金,侄子向他借來經商,不想被人騙光了,于是,除了十幾只八哥,二強便一無所有。好在侄子還厚道,把他接進城,靠騎三輪車拉人拉貨養著他。他侄子對人說,二強五歲那年,爬上家門前那棵高高的大青樹上掏鳥蛋。那天他很順手,從雜草羽毛交織而成的鳥窩里撿到五個小小的八哥蛋。下樹時,他一不小心摔下五六米高的大樹,摔折了腰桿。口袋里的蛋卻一個沒壞。他父親把五個八哥蛋讓一只正在孵蛋的母雞孵了,傷好后,他變成了一個駝子。五只小八哥破殼而出。他央求父母捉了蟈蟈、螞蚱喂它們。半年后,父親請人給小八哥修剪了舌頭,二強天天教它們說話。這期間,三只八哥因病死了,留下的一雌一雄兩只八哥竟學會說話了。二強牧牛時,八哥便落在牛背上,東啄西啄。秋后霜大的早晨,二強去挖地,怕凍著八哥,把它們留在家和他的母親在一起。吃飯時,兩只八哥飛到地頭,落在他身旁的地埂上,一只說:“飯數(熟)了,小二江(強),快回家,去吃飯。”另一只補充道:“雞蛋炒韭菜。”回家的路上,兩只八哥落在二強肩上的鋤把上,隨著他的腳步翅膀一扇一扇的,并不時和他興奮地交流著。他的身后,總會跟著一大群孩子。
因為腰駝了,家庭又貧窮,二強未能娶上媳婦。父母先后去世后,他獨自一人生活。每天,他最高興的是在家里跟兩只八哥說心事,拉家常。村人路過他家聽到他們說話,還以為他們家來了親朋。一天有外人路經二強家時,天下起大雨,便在屋檐下避雨,聽到里面有人正在討論明天的伙食。一個說,明天再下雨,螞蟻就不會出窩啦,我想吃幾只螞蟻。一個說,你別挑食了,下雨吃不上螞蟻,蟈蟈也行啊。不吃蟈蟈吃大青蟲也好啊,大青蟲又軟又嫩。一個說,明天我好對付,只要熱熱今天的冷飯就行了。聽到這些話,那人十分驚奇,推門進去,見二強正與兩只八哥說話呢。后來,八哥下蛋后孵化出小八哥,慢慢地又學會了講話。
進城沒多久,二強不忍心拖累侄子一家,每天下午,天氣好的時候,他用一個籠拎著八哥到人多的地方,見了穿著體面的男人女人,就教它們喊“老板好!恭喜發財。請賞幾個蟲子錢。”“小姐真漂亮,請賞幾個蟲子錢。”“老板”“小姐”丟下的一些散金碎銀,足夠二強過活了。但二強不滿足,他買回一個錄音機,又買回不少流行歌曲,在家中一天到晚放著,教八哥學唱。功夫不負有心人,大半年后,他在鬧市推出了八哥情歌對唱《夫妻雙雙把家還》、《知心愛人》,甚至《我心永恒》等歌曲。這一來,他的收入大大增加。
最讓人叫絕的是在二強的調教下,八哥學會唱周杰倫的《蝸牛》。一只雌八哥向眾人鞠了個躬,尖聲尖氣地唱道:
該不該擱下重重的殼,
尋“早”(找)到底哪里有藍天,
隨著“軍軍”(輕輕)的風
“軍軍”(輕輕)的飄,
歷經的“三”(傷)都不覺得疼。
這時四只八哥齊嶄嶄地面對著觀眾,齊聲唱道:
我要一步一步往“散”(上)爬,
等待陽光,
靜靜地看它的“連”(臉),
小小的天,
有大大的夢想。
這時,一只雄八哥從合唱的行列中跨前一步,粗聲粗氣地唱道:
重重的殼,
裹著輕輕的仰望,
我要一步一步往上爬,
在最高點,
乘著葉片往前飛,
小小的天,
流過淚和汗。
接下來,四只八哥合唱道:
總有一天,
我有“速”(屬)于我的天,
我要一步一步往上爬,
在最高點,
乘著葉片往前飛,
任風吹干,
流過的淚和汗……
八哥唱著,二強就在一旁表演著。他本來就駝的腰駝得更厲害了。他昂起頭來,眼中神往地看著藍天,兩手像翅膀一樣劃動著。八哥的歌聲停下,他還要表演上一分兩分鐘,隨后才雙手端著鞋盒,兩眼含著淚向觀眾要錢。看了這個場面的人,大多動了惻隱之心,紛紛解囊。可惜,二強這樣的好光景只過了不到一年,有一天,十幾只八哥忽然集體失語,二強以為它們累壞了,帶著我和幾個孩子到郊外的田野到處捉蟲子來調養,但它們就是不開口。二強把懇切的目光投向一只平時最能說會道的老八哥,問為什么,老八哥用翅膀指了指自己的喉嚨,隨后像一個做錯了事的孩子低下了頭。二強對八哥們軟硬兼施也無濟于事。想了幾天,后來突然要侄子把他送回100多公里外的鄉下老家。侄子為難了,說,叔,我們沒有了鄉下,也沒有了老家。二強嘆口氣,說,我知道,你只要把我送到我們那一帶隨便哪一個村子,只要有樹有水有田地的地方就行。二強走的那天,我跑去送他和他的八哥們,我問:二強叔,為什么要走。二強說,小蓮,我還要回來的。幾只八哥們聽了也連連點頭。我強忍著淚水,看二強和他的八哥上了一輛小客車。幾天后聽說侄子把他送到一個山青水秀的小村,向人租了一間房,讓二強和他的八哥住下了。
兩年后,在我差不多把二強忘記時,二強帶著他的八哥回城來了。我聞訊趕去看,可十幾只八哥只有我熟悉的一只,它也認出了我,高興地說:小蓮,你好。我激動地點頭。我問二強叔其它的八哥到哪里去了。二強說,它們不會說話了,我只好把它們放到林子里去了。說著有些傷感。一安頓好八哥,二強便帶著我到郊外的田野捉了不少蟲子回來飼喂它們。見二強從龍頭里放水,幾只八哥興奮地議論道:管管里會有水?管管里會有魚蝦嗎?讓它們飲水時,幾只八哥吃了一小口,都說,真難喝。又吃蟲子,也說,不好吃。總算吃好了,又一起議論:這里的空氣真難聞。這里真吵。二強聽了悶悶不樂。好在第二天下午,二強和他的八哥又在街頭出場了。還是那些節目,但不少觀眾看得津津有味,二強的收入也很可觀。只是幾個月后,八哥們又在某一天集體失聲。二強又返回他租住的小村,重新調教好一批后再帶進城來。
如果說二強用八哥賣唱是一出喜劇的話,那么,小江的乞討卻是以悲劇亮相的。小江家住在我們的小院背后。他是一個走村串寨的老年貨郎從鄉下帶進興城市的。小江先天性小兒麻痹,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左腿只有一根甘蔗粗。貨郎進村看見了,對小江的父母說,呆在鄉下,小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腳不能走,廢人一個,讓我把他帶進城,請人教他寫寫唱唱,到街頭賣藝,說不定能自己養活自己。小江一家人對老貨郎千恩萬謝,讓小江跟他來到了興城市。
老貨郎對小江還真有耐心,教他認字,又要他寫倒字。也就是把字顛倒過來,讓人面對他時字是正的。幾個月來,小江沒有出過一次院門,白天在水泥地上練習寫倒字,夜里,老貨郎便教他哭唱一些歌。一天,小江終于亮相街頭。他的屁股下以一片爛麻袋做墊子,挪著在人行道上后退著用彩色粉筆一筆畫地寫下:
小江來自一小村,
三歲失去父母親,
人啊想到四方走,
腿腳有病難活命。
白天眼淚泡飯吃,
夜里腿疼要人命。
過路的好人行行好,
施舍一點殘疾人。
祝您一家都平安,
四季發財交鴻運。
寫完后開始哭唱道:
過路的好人停停腳,
看上一眼殘疾人。
小江來自一小村,
從小失去父母親。
黃蓮沒有我命苦,
有路沒腿路難行。
過路的好人行行好,
愛心獻給殘疾人,
好有好報不會假,
老天保佑好心人……
小江挪到哪寫到哪哭唱到哪,一天下來,能掙20多元,老貨郎更老了,跑不動買賣,便坐享其成,每天做好兩頓飯,滿城亂逛。
晚上,我常到小江住的大院玩。小江長得小鼻子小眼小臉,下巴尖尖的。他腿有殘疾,但他天性很樂觀,他講鄉下的故事繪聲繪色,這是最吸引我去找他玩的地方。而他出門不方便,也樂意我跟他呆在一起。聽著這樣的故事,我初次發現我們的梧桐巷是多么乏味。多少年后,我在北京一所大學讀中文系,不少同學寫愛的苦惱、心靈的距離,而我埋頭寫下了一本名叫《鄉土上的事情》的散文集,里面的大多文章都取材于小江講的故事。可惜小江后來很難在興城乞討到錢,為了生計,在18歲那年被老貨郎帶到南方的一個城市去了。
在我4歲那年的一天,媽媽說,小蓮,你不能再野了。她把我帶到鐘正老人住的小院。媽媽說,鐘叔叔,你是梧桐巷最有學問的人,求你教小蓮認些字。
老人當然知道母親是干什么的,我以為他不會答應,不想他點點頭。
在梧桐巷,鐘正是一位最受人尊重的老人。他是從興城市相當一級職位上退休回到幾百里之外的小村的,但他那原來在縣城邊的村子已成了縣城中心,他便在梧桐巷買了一幢帶著一個大院子的老屋,簡單修理后,住進來了,成了我們中的一員。
住進不久,他好不容易找到幾個同村人,在他們的回憶下,鐘正畫了一張圖,請人在幾百平方米的大院子里建成一片有田有地有水溝有樹木的微型鄉土家園。他的老友來看他,他對他們說,這全是照當年他離開小村時田野的樣子建成的。和小伙伴玩膩了或與他們鬧別扭時,我會到他家去,常見他背著手站在他的“田園”前,癡癡地一看好半天,沒有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他穿著考究,氣宇不凡,常常手不釋卷。不久,他就購回一輛電動三輪車,請人編了兩只大竹筐,又到農貿市場買回20只鴨子。每天一早,他把家院打掃得干干凈凈,又打過他從城里學會的太極拳,吃過早點,就把鴨子一一捉進筐,用三輪車載到郊外一個風平浪靜的河灣放牧。有時在我的央求下,他也會捎上我一起去河里放鴨子。
鴨子歡叫著下水后,他便打開帆布折疊椅,靜靜地讀一本文字豎排著的厚書。不時從書本上抬起頭來,教我在沙灘上寫字。作為報答,母親不時抽空來為他洗一些衣物。
中飯時,他抓出幾把玉米撒在兩只大竹筐里,鴨子們便撲騰上岸,鉆進竹筐。他挎上車回村。下午,又轉移到另一個河灣放鴨。
河里小魚小蝦多,鐘正老人又管護的好,他的鴨子愛下蛋。一天天剛亮,他要我去他家鴨棚里看鴨蛋。一進鴨棚,我看到十七八個白色或綠皮的蛋像人擺放好似的堆在一角,干干凈凈。我問是不是他擺的。他不高興地說,才用不著我動手,有的牲口比人還能干。這年底,市干休所的領導到這里慰問他,我和小伙伴跟著上他家。那些人在他家吃飯,一位領導一邊吃著腌鴨蛋,一邊感動地說,“鐘老,今年市干休所只有您一人一分醫藥費沒報銷。要是大多數老同志身體像您一樣好,我們的工作就好做了。請您說說您的養生之道。”鐘正說,“那你們讓老同志都搬到鄉下,再送每個老同志十只鴨子,讓他們拉到河里放牧。”干休所的領導大笑,說鐘老您真幽默!鐘正沒笑,正色道,我生活過的地方,數鄉村最養人。
鄉村究竟是個什么樣子呢?鄉村有那么好,為什么許多人要到城市里來,我想啊想卻想不明白。
我要讀小學了,媽媽帶我來跟鐘老爹告別。鐘老爹說,小蓮啊,是梧桐巷最聰明的孩子,將來考不上大學才怪呢。
媽媽睜大眼睛:真的?
鐘老爹說,相信我。
對了,在我們梧桐巷,除了媽媽,還有另外一個人也以撿拾垃圾為生。早在我媽媽投奔這個城市之前,她就一直在撿垃圾了,對媽媽的“入侵”,她充滿了怨恨,路見我們母女總要白幾眼,啐上一口。媽媽見她年邁,便把近處的垃圾桶讓給她。她絲毫不領情,見了我們照樣翻白眼,啐口水,媽媽也不在意。
她住在一個棄廢多年的廁所里,她撿回的廢品堆積如山。有關她的身世有兩個故事,一是說她當年是一家國營食品廠的女工,一天送兒子上幼兒園,路上,母子倆買了兩個冰淇淋邊吃邊走,吃完了,她隨手把包裝紙往大街上一扔,兒子嘟起小嘴,不高興地說,阿姨說,隨便亂丟果皮紙屑的不是好孩子。邊說邊彎腰去撿媽媽扔下的包裝紙,一陣風吹來,把紙吹向街心。兒子跑去追,這時,一輛車飛快地開來,只聽吱的急剎車聲,兒子倒在血泊中,小手捏著她扔下的那張紙。他丈夫一氣之下扔下她一走了之。聽梧桐巷的老住戶說,從那以后,她以一種贖罪的心理,天天上街道撿垃圾,一撿就是二十多年。另一種說法是,她是一個鄉下人,無兒無女,村里把她的田地和房產收了,把她送去鄉上的敬老院,可敬老院不久就辦不下去了,她就進城來撿破爛。村上的人知道了怕影響不好,把她接回去,可過不多久,她又背著一大包破爛回這里來了,一直呆在這里。她很少有做飯的時候,吃垃圾桶里一些爛水果、發霉的面包果腹,還有人看見她煮老鼠吃。把老鼠整只煮熟后,將皮剝了,撕掉內臟,抹點鹽巴就當一頓飯。最讓人注目的是,無論天氣再熱,她也從不脫下頭上那頂又破爛、被汗漬浸泡透、看不出本來顏色的帽子。后來有人傳說,她賣垃圾的錢就藏在那頂帽子里面。一天,她正拖著垃圾袋子走著,忽然迎面駛來一張摩托車,車上的人一把將她的帽子扯走了。老人在大街上披頭散發,哭得死去活來。當天深夜,她點燃了她小院里的廢紙,沖天的火光驚醒了不少人。人們趕去撲救,發現她把自己埋在紙堆中,待把她拖出來時,她已經被燒死了。
轉眼間,我到了上學的年齡。我們梧桐巷的孩子和父母一樣,大多只有臨時居住證明,城市把我們這樣的人稱為流動人口。在興城,這就意味著從幼兒園到高中,都得讀“議價書”:贊助費、建設費、代培費、戶口管理費等等,小學一個學期也要1000多元。這么多的費用,把不少孩子都隔在校門外,成了和父母淘生活的見習者。他們一旦長大,其生活能力可想而知。
我和母親的戶口落在了我們房東白奶奶的戶頭上,在戶口簿上我成了她的孫女,母親就成了了她的兒媳。這樣我就得以上平價書。我是在這里長大的,說話、舉止、行派都與當地人的孩子無二,沒有像一些剛剛隨父母遷入這里或遷入時間不長的孩子,盡管通過各種手段,有了本地人的戶口,仍被學校查出,按議價生收費。
梧桐巷的孩子讀書都十分了得。因為,他們是沒有土地的農民的孩子。從大人雖日夜操勞仍困窘的生活中,他們很小就知道他們今后惟一的活路就是考上大學,而且最好是重點的大學。因而,這里的校風很好。
張旦也上學了,和我分在一個班,從一年級直到初中。他的學習成績平平,而我卻在同年級遙遙領先。初中升高中時,我被市一中錄取,他只能在東城中學繼續上學。
在梧桐巷的東側,隱藏著一溜出租房。假期,我們滿世界瘋跑,有時我們也會去那兒遛達。這里住的是清一色的鄉下姑娘和三十歲左右的女人,操著南腔北調。每天,她們描眉畫面,大冬天也穿得很少,一天天,她們會分別把形形色色的男人帶到這兒。進了狹小的屋子一會兒,男人一邊扣衣服扣子一邊推開門出來。慢慢地,我認識了一個二十五六歲的女人,這兒的女人都稱她鳳姐。和別的女人不同的是,鳳姐一家三口都住在她租的一間小屋子里,要是鳳姐領男人進來的時候,鳳姐的男人就抱著他們半歲多還在吃奶的孩子出門到處走。一天,我獨自一人到那里,逗引著她的孩子玩,不想感到腿根處一熱,低下頭一看,幾道細細的血順著大腿流到腳脖。在學校老師給我們講過生理衛生,也知道女孩子長到一定時候要來月經的,但它來得這樣突然,令我大驚失色,束手無策,哇地大哭。鳳姐走過來仔細看了,說,別大驚小怪,你這是來月經,說明你長成大姑娘了。女人都來月經的。邊說邊把我扶到床邊,找出衛生紙為我處理好,又找了一條她的褲子讓我換了,送我回家。這一來,我與她相處得很好。這天,鳳姐與一位鑲著一顆金牙齒的男人吵起來。她說,講好20元你掏出10元就想走人?男人說,我要走你敢拖住我?鳳姐就撲上去撕扯著男人。正在這時,鳳姐的男人抱著孩子回來了,勸她算了,張張揚揚的不好。鳳姐哭了,說,她只整我就算了,他還邊吃我的奶邊整。你們評評理。那天,我不知從哪里來的勇氣,操起一根木棒對著金牙男人就是一下,金牙男人猛地甩開鳳姐撲向我。這時,鳳姐的男人出手了,他把孩子遞到鳳姐手中,上前與男人交手。他一拳過去,金牙男人滿臉開花,嘴里的金牙也不見了。接著,又是一腳過去,金牙男人撲倒在地。他回廚房拎來菜刀,金牙男人見狀,從地上一躍而起,沒命地跑了。鳳姐的男人卻丟下菜刀,抱著頭蹲在地上哭起來,嗚嗚咽咽地說,老天,我要是有一畝土地,也絕不過這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我把楊家的臉面都丟盡了。鳳姐也哭了,她前言不搭后語地說:小蓮,姐勸你,這不是你來的地方,以后你不要來了。要好好讀書,今后千萬不能走姐這條路。望著她可憐的樣子,我點點頭,想了想說,鳳姐,你何不像我媽媽一樣撿垃圾,楊大哥可以去打工的。鳳姐說,小蓮,你看你媽起早貪黑撿垃圾,能掙多少錢?你哥在田地里是一只老虎,可一進城,就是一條小蟲子了。離了田地,他什么也不會做。
但有一天我忍不住又去那里,發現鳳姐一家搬走了。
后來,市里三番五次“掃黃”,這里的女人作鳥獸散,人去屋空。又過了幾個月,畫家、作家、詩人三三兩兩的到這里租房,使這里成了興城市有名的幾個文藝之家之一。男畫家們大多長發披肩,而年輕的女畫家們則大多是寸發,男女畫家的衣服上都沾滿七顏六色,他們常對著梧桐巷一間老屋、一道老門、雕花的窗戶一畫就是大半天,要不就到野外寫生。一位留大胡子的畫家一天為我畫了一幅畫,畫上的我成熟、老練,一副什么也不在乎的神情。這幅畫我一直保留到現在。有時捧著它端詳,還真能看出畫家的傳神和深刻。那些作家呢,天天到處找人采寫報告文學。一位年輕的中學生模樣的小伙子馬達與張旦處熟了,在他的反復動員下,張生出資5000元,一篇5000字的報告文學一個星期后發表在本市一家報紙的“百業風采”欄目上,題目是《興城鹵肉王》。這篇文章敘述了一個鄉下人端著一鍋祖傳的老鹵湯進城創業的故事,說張家的湯是陳年老湯,鹵料多達20余種,除了眾所周知的草果、八角、老姜、茴香等等外,還有傳統的“秘方”輕易不示人,最重要的一點是鹵料的比例,多一錢則過,少一錢則不及。進行鹵肉這道工序的大都是經驗豐富的老師傅。再次,它佐以的蘸水也不同凡響,青韭白蔥玉蒜黃姜……小小一碗竟盛著赤橙黃綠青藍紫,讓人嘆為觀止。又說張生與時俱進,面向市場,采用科學健康營養的加工方法,推出富有特色的鹵肉打進市場,受到市民的青睞,取得了可觀的社會效益和經濟效益。文章發表后,張生家的鹵肉幾乎增加了一倍的銷售量。后來,這位作家又對張生家的鹵肉房進行跟蹤采訪,寫出一篇2000字的通訊《鹵肉王誠信經商》配上張生著一身白色服裝的圖片發表了,說的是張生家的鹵肉制品干凈衛生,貨真價實,老少不欺,絕不短斤少兩,選料精,加工深,味道足。文末還提到,張生自己富裕了,還不忘扶持文化事業,資助一名從鄉下進城求發展的作家,使其專心從事文學創作 ……我問張旦他家真的捐助了一作家近萬元,張旦說,這錢不就是我們給馬達的稿費嗎,只是,我家的鹵豬肉他可沒少吃。
一天,一位筆名叫小九的女作家跟我媽媽跑了一整天,說是體驗生活,后來,她寫了一篇千字散文《純潔》,說我媽媽雖是一個撿垃圾的人,但心靈美,敢于和不平的人世作斗爭。一個撿垃圾的女人,帶著10多歲的女兒到城里過活,日子再艱難,仍堅持供她讀書。女兒讀書很用功,幾乎成了母親惟一的希望……此后,她常到我家來。和馬達不同,這位年輕的女作家沒有要媽媽一分錢,幾天后文章在晚報發表,她領到稿費,還給我買了一個新書包。在我的記憶中,只有詩人很少出門,每天總是趴在一張木桌上或電腦前或冥思苦想,或奮筆疾書。據張旦說,詩人們很少有人吃得上肉。
在梧桐巷,很少有我們這些孩子去不到的地方,除了“死人屋”。在我出生不久時,一戶姓雷的人家到這兒來,向鄭國龍家租房住。鄭國龍一家在城里經商發了,在一個小區購了房,將房租給雷家住。雷家人自稱是從西南地區來的少數民族。這天鄭國龍去雷家收房租費,看見在正房里停放著一口大黑棺材,還未進門,惡臭撲鼻而來。他屏住呼吸進門一看,支在兩根圓木上的棺材下,汪著變黑的血水,幾十只肥大的綠頭蒼蠅嗡嗡營營地起起落落。而雷家大小,若無其事地坐在棺材前的木桌吃飯。鄭國龍問棺材是怎么回事,答說老母去世了,按他們老家的規矩,要選好日子才能出殯,還說日子選好了,是明年的端午節前。鄭國龍不好說什么,捏著鼻子收了房租逃之夭夭。次年直到中秋節,他才去收房租,卻見正房中仍赫然停著那口大黑棺材。雷家一邊把房租交給他,一邊告訴他,下葬的日子被人看錯了,要明年陽春才是吉日。還說,在他們老家,這是常事,有的人家要看三次日子才下葬的。棺材在家擺放的時間越長,對死者越顯得尊敬。鄭國龍早就聽人說自家的房子讓外人停喪不吉利,雷家說不定看不好日子擺個三年五載,如何是好。他干脆以極低的價格把房子賣給了雷家。雷家極少跟這里的人來往,他家銹跡斑斑的鐵門整天關得死死的,只是雷家老大開著密封的電動三輪出進時才打開,但很快關緊。沒有人知道他家是干什么的。知道他家在正屋里停放裝著死人的棺材,這一來,更是無人敢進他家的門。我們有時路經這充滿晦氣的地方,也是小跑著的。直到后來,興城發生了一起喝假茅臺而致于死地的事,公安、工商等部門順藤摸瓜,一查查到雷家,才知老雷家根本不是什么邊遠山區的少數民族,而是家制售假茅臺酒的奸商。他們為了避人耳目,制造出正屋停放棺材的把戲欺人惑眾,使人不敢接近他們的黑窩。雷家人去屋空后,很長一段時間,死人屋仍無人居住,野草瘋長得有院墻高。
假期,玩耍幾天,做完老師布置的功課后,我跟媽媽去撿拾垃圾。我們最怕的日子是雨水天和下雪天,這樣的天氣很少有人出門倒垃圾。每天在骯臟的垃圾堆里忙碌一天,到晚上用冷水洗澡時,是媽媽最開心的時候。在我眼中,30多歲的媽媽仍是那樣年輕,美麗,秀麗的面容,又黑又亮的眼睛,甜潤的嗓音,尤其是頭發,似墨染過一樣。她胸部飽滿,膚色白晳,肢體勻稱。我看到,見了她的男人都會呆呆地望著她,她卻視而不見,冷冷地從他們身邊走過。雨雪天出不了門,媽媽花幾元錢買一副豬心肺,清洗得干干凈凈后,煮上一大鍋,一吃兩三天。這是我們母女最好的食物,吃過飯,她會帶我到大街上遛達一番。媽媽最愛去的地方是離我們不遠處的興城廣場,那里什么時候都是人山人海。人們穿得漂漂亮亮的搽得香噴噴的。媽媽癡迷地看著,喃喃地說,小蓮,這才是人過的日子,這才是人應該住的地方啊。媽媽咬牙說,小蓮,你一定要成為一個城里人,媽媽再苦再累,也要供你上學。那一刻,我都有點不認識媽媽了。
在長長的9年的同學生活中,張旦對我不冷不熱。直到上初三時,媽媽一咬牙,給我買了一輛半新的自行車,我們才會一同上學、一同回家。在路寬敞的地方,我們會并駕齊驅,我們似乎彼此都愿意這樣,但他面無表情,很少言語。我也不聲不響。
到上高中時,由于我們的學校隔得很遠,我只有在星期天才能見到他。不知不覺,我長成一個大姑娘了。我有母親那樣好的一頭烏發,同樣有她那樣纖秀的身腰。我長得和母親不同的是,我的眼睛更大更亮,嘴唇更小更紅潤。
這天晚自習,我剛走出宿舍,見張旦橫騎在自行車上候在門口。他問我能不能缺席一晚。我說不。他很失望地嘆口氣,上車就走。我叫住了他。我向班長請了假,到車棚推車跟他出了校門。我跟著他游蕩在興城市的大街小巷,就在我以為道路永無盡頭時,他剎住了車,在一棵大樹下鎖好。我也鎖好我的車。在暗淡的燈光下,他望了我一眼,忽然像下了什么決心似的把他的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我想了想沒有拒絕。他帶我穿過一條又一條只容兩人并行的小巷,最后走進一所纏繞著什么植物的磚房里。房間很小,三四個長沙發上,松松垮垮地坐著七八個少男少女,都叼著煙,看著張藝謀的《英雄》。有人漫不經心地問張旦:她就是小蓮。張旦微微點頭。問話的男孩不知從什么地方找出兩聽飲料扔給我們。張旦打開一聽遞給我,沒有吸管,直接對著喝。對于我們興城街的男孩女孩,這是自然不過的事。喝著飲料,我們看盜版的《英雄》,畫面模糊,從里面不時傳出與內容毫不相干的咳嗽聲,一想即知是在影院偷攝的。又有人向張旦扔過兩支煙,他把一支銜在嘴唇,將另一支遞給我,小聲說,拿著做做樣子就行了。我照做了。
《英雄》放完了,接著放的是一部毛帶片。我說過,我是個好學生,但在梧桐巷長大的人,如果有人說他沒有看過黃帶,我還會懷疑他的人品。從十一二歲起,我們就跟著一群大哥哥大姐姐,隨便躲在哪家一間黑暗的小屋子里,昏天黑地地看,昏頭昏腦地看,無論中外,只要刺激,無論言情、武打、槍戰、色情,照單全收。這天我們看的是一部美國片,男女群交,一男多女,或一女多男,女人的嘴唇、肛門,都成了性器。男人一律陽具碩大,胸脯上毛刺刺的,使人想到東城農貿市場上山村農民用來拉貨的毛驢胯下之物。女人的巨乳像兩個白色的大氣球,也許是同性,在我看來毫無美感可言。我忽然感到我的一只乳房被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握住了,一時我分不清是戲里戲外。但那只汗津津的手開始動作,充滿不可言喻的力量。我閉上眼。我坦言,還在我的乳房剛剛開始發育時,就幾次被我喜歡或不喜歡的男人愛撫過或偷襲過,但他們因我奮力的躲避,總是蜻蜓點水。而現在,他的手如一只找到巢的小鳥,興奮地四處探望著。我不由自主發出痛楚摻雜著幸福的呻吟。就在我像一灘水軟在他懷中時,他忽然站起身,說,我們走吧。我不能傷害你。那一刻我仿佛從夢中醒來,感到若有所失……
他把我送到校門口,時間很晚了,學校大門緊閉。他拼命用腳踢門,門衛是一個鄉下小伙,睡眼惺忪,一手提著褲頭,一手提著警棍出來。他剛想發火,張旦把手伸進鋼鐵的柵欄門,向他丟過一包三五牌香煙,門衛的身手不錯,一把在空中抓過,一言不發開了門鎖。帶鐵鏈的大鎖發出陰冷的聲響,讓人聽了懷疑是從另外一個世界傳來的。
分手時,我忽然問他:你是不是經常這樣對待女孩?在昏暗的燈光下,他的嘴唇翕動了一下,什么也沒說,一揚手給了我一記耳光,隨后長長的腿跨上自行車,從容不迫地走了。
我捂著火辣辣的臉,淚水奪眶而出,心里卻升騰起一種異樣的情感。我問自己:這就是初戀?這就是愛?
年輕的門衛同情地看了我一眼。大門在我身后哐當一聲合上。
星期五晚上我回家,到家時天已經黑了,剛騎車進了巷道,就被人拉下車來。那人手持一柄匕首,挾持著我推車跟他往一條分巷走。他低沉地喝道:你敢出聲,我一刀捅死你!這只在影視上見過的事讓我親身經歷,我緊張得要命。那人戴著一頂帽子,帽沿垂得很低,加上黑夜,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聽到他粗重的喘息和聞到他濃烈的酒氣和汗臭。后來,我們到了張旦家堆骨頭的地方,他要我脫下身上的衣服。這時我才明白他要干什么。但在這我熟悉不過的地方,我平靜下來了,佯裝彎腰脫鞋,從地上摸到一截長長的豬的腿骨,直起身后猛地一下打掉他手中的匕首,他猝不及防,接著我不假思索當頭給了他一骨頭。見他捂著頭倒地,我推車狂奔向熟悉的巷道,一身的冷汗。當夜我沒有吭聲,第二天聽人說,有一個剛到這里的打工仔不知為什么,昨夜被人把頭打破了,被人發現后送醫院急救。我找到張旦,把昨夜的事向他說了,他說,小蓮,在這里,什么事都會發生,你要好好保重自己。他帶我走遍興城大大小小的醫院,但沒有見到一個頭上重傷的,悻悻地扔掉手里的半截磚頭。此后每周回去,總見張旦在巷口等我。我多么希望天天晚上回家。那段日子,我發現我是多么依戀他。
多年來,興城是一個縣級市,這些年來,一直多方努力著申報為地級市。其中一個重要條件,是人口要達到多少。于是,市里出臺一個政策,凡在興城市有住房的或已經居住十年以上的人,一律視為這個城市的居民,只是不能享受真正市民的待遇,如就學務工等,但有選舉權和被選舉權。
讀高三的時候我18歲,有了選民權,這天,被居委會通知到張旦家堆骨頭的大草場上參加新一屆居委會班子選舉大會。隨后幾天,我和幾位家住這里的高中生被要求向學校請了假,抽調到居委會寫選民公報,此前幾天,由原居委會劉主任——一位30歲左右的矮個男人自掏腰包,請全居委會的50多位選民代表一連下了三天的館子,不想票數一公布,他得到的票最少。新班子上任后,一查賬,查出他貪污公款120多萬元,不久便法辦了。
梧桐巷居委會轄5個小區12000多人口,這里的集體財產有公用房出租租金,外來人口管理費,最多的是前些年國家建設占用土地補償金。每一屆選舉,競爭都十分激烈。家族勢力、財大氣粗的老板、親朋中有一定的政治背景等各色人,都要角逐一番,有時還會發生打斗事件。有時要多輪選舉才能產生新班子。選舉前,有一定數量的外來人口一時被當成香餑餑,多撮人到我們家中游走拉選票,許諾某某當選后將給外來戶如何如何的好處。
這天晚上,媽媽又在小院里整理她白天的收獲,我在小屋燈下埋頭做著這幾天拉下的功課。忽然聽到媽媽爆發出劇烈的咳嗽,我放下手中的筆走去,見她滿嘴是血,驚問她怎么了。媽媽從衣袋里掏出紙輕輕把嘴唇上的血擦了,漫不經心地說,這幾天綠菜吃得少,心火太旺,吃幾粒清火的藥就沒事了。我們正說著,小院的木門被拍得山響。我開門,是我們社區的小組長,他的身后跟著上百人。他說小組有緊急活動,要我們放下手中的活,跟他們立即行動。見我們遲疑不決,他發火了:不服從明天你們就從梧桐巷滾蛋!這時,在明亮的月光下,我從跟隨他的人群中看到了張生父子和他家全部的幫工,他們人人手中都提著一根木棍。張旦示意我們跟小組長走。我們一出門,馬上有人遞給我和媽媽一人一根又粗又長的鋤把。隊伍很快走到張旦家堆骨頭的地方,只見那里擠滿了人,在高聲喊叫著什么。直到這時,我還不大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張生父子倆和他家的幫工走近我們,張旦對著我的耳朵說:為選舉就要發生一場大械斗,要注意不要讓人打傷。我緊張得一把拉住他。幾分鐘后,我們聽到前面發生了劇烈的騷動,棍棒聲響成一片。就在我們被后面的人流挾裹不由自主大步向前時,從圍墻外傳來刺耳的警笛,騷亂的人群頓時安定下來。警察的及時到來制止了這場因為選舉極可能流血事件的發生。而我的媽媽許是受了驚嚇,回到家里,臉色還失血般的蒼白。
張旦的同學過生日,他把我帶到一個歌舞廳,那夜四男四女,喝了一箱啤酒。那三個女孩醉得當場就將上衣脫個精光,和三個男孩抱成一團。我以為舞廳老板會出面制止,但他視而不見,一臉漠然地不斷給我們加酒。后來,他們走進昏暗的包房。不一會就傳來他們放肆的呻吟。張旦也紅著眼,滿口臟話把爛醉如泥的我抱進他們鄰近的包箱。他忘情地親吻我,揉搓我,我青春的血也燃燒起來不能自持,就在快感像潮水即將把我淹沒、張生也急切地要突破我最后那道防線時,我不知哪里來了一種神奇的力量,使我制住了他,我說,張旦,你要知道,我是一個撿垃圾的女人的女兒,除了這,我就什么也沒有了。媽媽知道我們這樣,會活不下去的。接著我默默地哭了。狂亂中的張旦鎮靜下來,一言不發為我穿好衣服,打的送我回校。路燈下,他英俊的臉是鐵青色的。
和梧桐巷大多女孩子一樣,我也是那種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回到宿舍不久,我把當晚的事在頭腦里草草過了一下,就睡著了。
張旦沒再找過我。我全身心地投入了緊張的學習。從高三下學期開始,小考、小考、小考,大考……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當許多同學被考試折磨得要死要活、苦不堪言時,我卻愈戰愈勇,時時處于亢奮中。我知道,12年的苦讀生涯,在此就要作一個小結,而這關乎著我——一個撿垃圾的女人的女兒一生的命運。高考一役,我輸不起。因而,除了回家向她要生活費,我很少回家,媽媽對我的學習很少過問,媽媽知道女兒的決心。
我變壓力為動力,更加忘我。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一頭扎進書山題海,以致有時分不清是白天黑夜,有幾天甚至忘了洗漱。離高考一個星期,我把所有的課本提到離校門不遠的廢品收購店,換得近6元錢,我用這筆錢好好吃了一頓,隨后我跑到宿舍,一連睡了兩天兩夜。
高考到了。三天的科目的試題我答得游刃有余。當考完最后一科時,在如期響起的鬧鐘聲中,我把手中用了快五年的假派克筆隨手往窗外一扔,外校來監考的一位年輕老師狐疑地走出去撿拾起,仔細地檢查了一番,見沒有什么異常,他友好地問:它壞了?考不好明年再考嘛。我也沖他一笑,回答:你看過作家路遙的長篇小說《平凡的世界》嗎?據說他在寫下這部巨著的最后一個字時,就用了我剛才這樣的動作:把他手中的圓珠筆扔了。他燦爛地笑了,說你真有意思,祝賀你。他握著那支假派克:我留著作個紀念吧。對了,你叫什么名字?張小蓮。我回答。
我走到學校門口,在無數等候的考生家長中,我驚喜地看到了我的媽媽,她一把抱住我,抱得那樣緊,以致我一時都難以呼吸。我說,媽媽,我們成功了。她的淚水一下流了下來。這時我才發現,媽媽是那樣瘦弱。原來的衣服現在就寬變大了。路上,我說,媽,你是不是生病了。你要上醫院看看,你的臉色真黃。媽媽遲疑了一下,輕描淡寫地說,我本身就是黃種人啊。我說她比以前瘦多了,她說,怪頭發好久沒剪,太長了,使她看上去顯瘦。
后來,我如愿以償考上了北京的一所重點大學。而張旦落榜了,開了一家專營鹵肉的飯店,是他那個作家朋友出的點子。他說行行出狀元。在等待錄取通知書的日子里,不知為什么,我注意到媽媽的臉不經意就會露出為我所陌生的苦楚,我還發現她背著我流淚。后來錄取通知書如期而來,我們母女沉浸在喜悅中。這天深夜,睡夢中的我被母親的呻吟聲驚醒了,連忙拉燈,一看,媽媽渾身是汗,一張臉扭曲得變了樣。我大驚,說馬上送她上醫院。她一把攥住我的手,她的手像冰一樣冷。她嘴唇蠕動了好一會,才吐出:不!我掙脫她的手,外衣也來不及穿,跑去叫醒張旦。很快,張旦父子及阿達用三輪車把媽媽送進醫院。這時媽媽已經不省人事。醫院要預交住院費,張生似有準備,拿出一萬元交了。張旦把他的外衣脫下披在我身上,陪著我一夜守護著。第二天下午,化驗結果出來了,是晚期肝癌,病人死亡是早晚的事。主治醫生自言自語:這么重的病還能活著,簡直是個奇跡。第三天,媽媽終于醒來。一看見我,淚水頓時涌滿眼眶,她艱難地說:我可憐的小蓮,媽不行了。你一定要上大學。存折在白奶奶那里,有一萬多元……媽媽不在了……你父親靠不上。媽知道自己帶重病后,去找過他。他結了婚,還是賭博……媽媽的眼淚流得更快了。不知什么時候,張旦站在我身后,我媽媽的話他都聽到了。他淚流滿面,上前緊緊抓住我媽媽的手,哽咽著說,阿姨,你放心,有我們在,小蓮一定能上大學……媽媽卻拼盡全力大叫:不!小蓮。媽媽顯然還想說什么,但已經力不從心了。張旦顯然已經意會到了什么,他痛苦地搖頭。
媽媽最后微弱地叫喚了一聲:我的小蓮!我記得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接著兩眼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白奶奶和我一起整理媽媽的遺物時,我發現了一幅媽媽的裸體畫。見我驚疑的神情,白奶奶抹著淚說,小蓮,你媽媽是我見過的最堅強的女人。你不知道,這幾年來,撿垃圾的人比垃圾桶還多,你媽媽一天早出晚歸,可一天比一天收入少,有時一天撿的東西還不值一元錢,為了省錢,她經常一天只吃一頓飯。前年的一天,她正在埋頭掏垃圾桶,被一個瘋子從后面攔腰抱住了,把她的衣服都撕破了,渾身被抓得到處是血印子。她好不容易才擺脫他。第二天一早,她又去了,才出巷道口,又被那瘋子抱住又咬又啃,你媽媽當時嚇癱在地。要不是張生路過上前拼命拉開瘋子,不知會發生什么事。你媽媽幾天不敢再去那里。她到郊區的菜園里向菜農買了菜,挑到菜市場賣,但一天不到晚,一些地痞找茬折斷她才買的秤,踩爛了她的籮筐。回來后,她哭啊哭,一夜沒合眼。她只得再去淘垃圾,但還沒走近,在附近浪蕩的瘋子又傻笑著向她撲來。后來,一個作家介紹她去為幾個畫家當什么模特,也就是光著身子讓人家畫畫,說畫一天給她100元。我知道了勸她不要去,可她說,為了你,她做什么都可以,只要她的小蓮成為一個城里人。后來她回了趟老家,幾天后丟魂失魄回來了。問她,她什么也不說。她還說,她活不了幾天了。當時我以為她是急昏頭了,不想……她早就知道自己有病了。一個月前,她交給我一個存折,說上面的錢遠遠不夠你讀完大學,她對不起你。這些,她囑咐我千萬不要告訴你。我撲在媽媽的畫上大哭起來。
半個月后,踏著梧桐巷梧桐樹撒下的第一批落葉,張旦送我登上了去北京的列車。他家送給我一萬元要我交學費,并表示無償供我讀完四年大學。對張旦一家對我的關愛,我沒說什么。我們的手臂上戴著黑袖章。我緊緊抱著母親的骨灰盒。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我要母親陪著我——她的女兒小蓮。
只是張旦現在還不會知道:一個月以后,他家會收到我請白奶奶轉還的一萬元錢和一封感謝信。我知道這樣做是很無情的,但我永遠要記住媽媽臨終前的囑托:小蓮,你要做個城里人,你的孩子也要做個城里人。
責任編輯 張慶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