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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二題(短篇小說)

2012-01-01 00:00:00徐巖
滇池 2012年5期

跟草原有關的愛情

1

從來沒有去過海拉爾,那個被稱為草原的地方。

可三哥總是跟我念叨它,說那座城市怎么怎么好,怎么怎么安靜。我的腦海里就時不時的浮現出小學語文課本里學過的一些美好的詩句,比如“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現牛羊”。但是我哪有時間去游山玩水呢,就把這個去走一走的念頭在心里邊擱著,姑且當成打算,尋找機會去。可是事情有時候往往會朝你思路的反方向發展,越是不想理會的東西卻越是找上門來。這不,這個周五的早上,小胖就打來電話說三哥突發腦溢血住院了,念叨你和老五倆。小胖是三哥的司機,跟三哥在海拉爾包工程有幾年了,跟親侄似的。我說你給你五叔打電話了嗎?小胖說沒有,你們聯系吧。

我忙給在區稅務局當副局長的老五打電話,說了三哥住院的事,我特意強調人是昏迷狀態。老五嗓子沙啞地說,咋搞的,肯定是酒鬧的,喝起來不管不顧的,老是玩命。我心里想你小子也是他媽一路貨色,不喝酒卻吸煙賭博,大清早的嗓子便跟鴨子似的。人那,總是老鴰落在豬身上,看見別人看不見自己。老五在電話那頭接著說,九點鐘在公路大橋集合,我開車去,總比火車要快一些,去早了說不定能趕上三哥立遺囑。我說小王八羔子,少來你那烏鴉嘴。老五臨撂電話時跟我說,把小七叫上吧,三哥最得意她了。

九點一刻,我們四個人乘老五的黑色本田離開市區,走松北鎮經大慶直奔海拉爾。車上除了小七申玲外還有另外一個年輕女人,披肩發、圓臉,很俊氣,是我從沒見過的。我以為是老五的老鐵或朋友之類的,也沒多問,只是跟坐在身后的申玲說三哥的事。申玲是我們幾個大學同學中最小的一個,在有線廣播電臺做播音主持,活潑、開朗,至今仍是獨身主義者。有一回哥幾個喝酒,都追問小七啥時候嫁人,舉著啤酒杯子猛灌的申玲哈哈笑著說,她要嫁也得嫁一個像三哥那樣的男人,小七的話說得語驚四座。

車過帶嶺之后進入了山區,柏油路也變成了沙石路,而且明顯窄了些。老五一邊開車一邊接聽頻繁打進來的電話,竟把車子開得晃起來。坐在他后座的那個梳披肩發的女人把手搭在了他肩上,輕拍了一下。老五便靠邊把車停了下來,隨后,司機就換了人。女人神情專注,把車子駕得很穩,就連轉彎時我們都感受不到顛簸了。我想這女人還真有兩下子,把偌大一部進口轎車駕馭得得心應手。

借抽煙點火的機會我側著臉看了她一眼,竟很文質彬彬一個人,也側著臉回了我一個嫵媚的笑。我忽然間心里竄出一個想法,她會是老五的情人嗎?老五人雖算不上什么俊男,但這兩年仕途上卻正是春風得意,稅務局可是交人的單位,上上下下都被他理順得極其得體。我閉上眼睛沉思一會兒,想努力從記憶里搜索出三哥孟慶余的模樣,圖像卻總是模糊的,影影綽綽的,一點都不親切。可以說,作為我來講,自己是欠三哥人情的,在大學當老師晉職稱時是三哥幫著找的人,要不然你永遠都得往后排,即便是你工作干得多么多么出色,或者論資排輩排到了,也不一定是你。但是,三哥這幾年蓋大樓當包工頭錢是賺足了,可人也見面少了,拿老五的話說,整天花天酒地,商場戰場的哪還顧得上咱們哥們。

2

三哥跟三嫂離婚那天,三嫂請我和老五、老六、小七吃了頓飯。是城南那家餃子館,她點了我愿意吃的紅燒肉、老五愿意吃的五香干豆腐和老六、小七喜歡的女式菜鍋包肉。還點了三哥平時得意的下酒菜芹菜熗花生米。三嫂端著酒杯說我跟你三哥是好離好散,不存在別的問題,現在他錢掙大發了,我也真不想跟著他操心了,但你們日后還是我的好兄妹。

那是兩年前的事,三哥跟三嫂離婚,把哥幾個都喝多了,下雨天啊從餃子館出來誰都沒坐車,就那么扯著胳膊在大街上走,差點被警察當成醉鬼。那之后,三嫂帶孩子回了老家樺南縣的丁家堡子,老六謝小丹也去了上海,在一家廣告公司做業務員。

之后就是三哥二婚,從海拉爾用大卡車拉回來十只羊一頭牛和三頭豬,雇人統統宰掉在城郊的農莊辦酒席。就跟鄉村的婚宴一樣,露天地里擺了三十張桌子,大盤的盛肉,大碗的斟酒,那排場簡直嚇唬人。可婚禮只有老五一個人幫著張羅,老六和小七都沒有到場,她們是生三哥拋棄三嫂的氣。我因為出差去河南沒有趕回來,就給小七打電話,求她幫我補禮,可小七說人家孟慶余可是腰纏萬貫,會在乎你那點錢嗎?我說他的錢是他的,我的是我的,千里送鵝毛,禮輕情意不是重嗎。小七說她不管,她連去都不去,咋幫人隨禮呀。沒辦法我只好又求老五,總算是盡了一份兄弟之情。

后來老五給我打電話驚呼,說三哥二房娶了個瘸腿女人,還拄著一只木拐呢。我說別他媽瞎掰,就你在場,開不得玩笑的。老五在電話里賭咒發誓地說他如果有半句謊話,開車翻溝里。我說你就烏鴉嘴,不親眼見到誰會信你個臭收稅的。沒想到老五說的卻是千真萬確的事情。三哥真就娶了個瘸腿女人,他在婚禮上曾經動情地說,這輩子他孟慶余不會再愛任何一個女人。

三哥回海拉爾后,我出差回來給他掛了個電話,說挺遺憾沒能去幫他端盤子敬大家伙喜煙。三哥說你小嫂許諾了,有朝一日你們去海拉爾的時候,她會親自下廚房給你們做紅燒肉吃。我說她也知道我愿意吃紅燒肉?三哥笑著說,我念叨的,她看過你們幾個的照片。

三哥結婚半年后的一天,我跟老五、小七一塊吃飯,小七說他媽的農村土包子一個,有多少錢能咋,就是天天吃海參,說話也免不了大碴子味。我們仨分析三哥和小嫂緣何能走到一起,小七說那女人雖然瘸但人長得卻漂亮,說不定是個小妖精呢,兩人勾搭到一塊后她才碰上什么事把自己弄瘸了。老五說有可能,小七這說法不排除是正確答案之一。我說等有機會三哥會跟咱們說清楚的,他雖說是從農村考上的大學,智商卻不低,要不做買賣怎么能掙到錢呢。

3

車到加格達奇境內時,老五提議找家小飯館填飽肚子,說再往前走就是莽莽林海了,怕找不到地方吃飯。梳披肩發的女人把車停在道邊的一家小飯館旁說就這家吧,有面可吃。小七說姐姐怎么知道有面可吃?披肩發女人拿嘴朝小飯館的墻上一努說,有字寫著呢。果然泥抹的墻皮上有殺豬菜和手搟面幾個白漆的大字,里倒歪斜的寫得很清楚。

老五說就吃手搟面了,吃完了早點趕路,看來今晚得在烏魯布鐵住一晚了。

小七說住烏魯布鐵好,那個小鎮子太干凈了,晚上可以聽松濤的回響,簡直太美了。

我說你住過那兒?

小七說當然,好幾年前了,也是跟三哥開車回海拉爾,還有二哥。老五一邊掏煙卷吸一邊插話,你那時正和老二談朋友吧。小七沒言語,臉上卻罩上一層黯然的陰云。老二叫夏雨,是我們拜把子的大學同學里面長得最漂亮的一個,學習成績也好,不知怎么大學畢業卻選擇了當兵,叫大學生轉現役。誰的勸說也不聽,毅然決然地背行李去了內蒙古邊境,當了名中尉軍官。小七當時正在追他,兩個人也很要好,但老二的選擇卻無形中在兩人之間矗起了一座大山,相互間隔開了。你想想兩個省份,相隔萬里,又是省城和邊境之分,因此,便疏遠了。老二最終在滿洲里附近找了個女醫生,在邊防扎了根,而小七至今未嫁。

烏魯布鐵的確是個美麗的林區小鎮,在黃昏的光照下十分可愛和生動。我們按小七的意思住進了山腳處的空中木屋,正好是兩人一間房,兩男兩女分開住。等行裝安頓下來之后,老五便開著車拉上那個披肩發女人去河邊洗車了。小七跟我說,這大山里還有河嗎?河邊的景色一定很美。我說要不你也跟著去看看吧,據分析有山必有河,而且河流都是順著山勢走。小七嘟噥著說,瞧老五那德性,咋會帶上我,生怕壞了他的好事。

我說申玲你不要任性,那女人說不定跟老五沒什么關系。小七瞪大了眼珠子顯出一分少有的驚訝來說,不會吧,老五的人品你還不知道嗎,殘花敗柳都不會放過的。我說過去的事少提,人都是在進步的,他現在不是改很多了嗎。小七一邊穿外套一邊說,狗改不了吃屎。

在她的提議下,我陪她去鎮上走走。

黃昏的初始美已經過去,太陽只剩了一個小火球徑直往山的坳處落去,夜色即將來臨。這個小鎮其實只是個林業作業組,有個二三十戶人家,都住著簡易的木刻楞房。或者是原木壘的,或者是板夾泥的,規整簡約,富有生活氣息。

走出鎮子一頭是一條沙石路,路旁是變了顏色的艾草,有紅黃和暗綠三種,哪一種都呈現著頹廢。夜色深一些時,小七和我的身子挨近了,繼而又拉住我的手說,三哥他不會出什么事吧?

我說就是生病了,沒什么大不了的,他能挺過來的。再說了人都有生老病死,有啥可怕呢?

小七的手細膩溫軟卻冰冷,抓在手心里像攥住了一小團積雪,拉著她感覺到她整個身體都在抖顫。

我在小七的房里呆到九點多,老五和那個女人才開車回來。老五隨我回到房間時跟我說,三哥和小胖的電話始終都打不通。

我說大山里信號就是不好。

4

這個晚上我失眠了,就是因為三哥。

在大學那幾年里,我們情同手足,也同甘共苦,七個人像親兄弟。除了老大讀研究生出國之外,其他幾個人都保持著很好的聯系。將近二十年的時光一晃就過去了,三哥憑借著自己的打拼成了暴發戶。可是有錢人也不好當啊,錢多了也是煩惱,拿三嫂的話說,富貴踅摸淫事,你三哥他有倆臭錢便不是他了。那句話應該是“富貴思淫欲”,他卻把思字改成了踅摸,你別說還真挺通俗易懂的。

記得有一次我跟三哥在城里的一家酒館喝酒,他感慨著說,他就是吃農村糧食的命,要是有一天看不到綠油油的莊稼棵子或者瞧不見松軟無際的泥土,他的心會覺得空落落的。我說三哥你是酒話,我不相信。他說為啥呀?我說那三嫂怎么說,三嫂也是實打實的純樸呢,你咋還說甩就甩呢?三哥的臉上多了層紅暈,他把杯中的剩酒喝進去后說,那是一言難盡。

那一次他跟我透露了和三嫂之間發生的一件事。兩人結婚后生了個女孩,三哥為滿足老娘的愿望一直想再要個男娃,給他們老鄭家留個后。可三嫂卻在懷孕期間知道了三哥在外面除她之外還有女人,于是就偷偷跑到醫院去做掉了。等三哥知道事情真相后氣得摔杯子砸碗的,竟一氣之下不回家了,也就導致了后來兩人的分開。

那一回三哥喝酒時是這樣跟我說的,可老五對這件事情也有見解,老五的說法更是令人費解。他說三嫂之所以要堅決地做掉那個孩子,原因很簡單,那孩子不是三哥的種。我說你別瞎掰啊,小心風大苫了舌頭。老五卻告訴我孩子的父親是萬傳海,三嫂開的五金商店雇的司機。萬司機我見過兩回,比三嫂年齡小上幾歲,黑黝黝的臉孔,說話之前先笑一笑,給人憨厚的印象。家也是鄉下的,來城里打工,因為跟三哥建筑隊里的一個項目經理熟,就被介紹到商店里開車,跑銷售和進貨。我說三嫂憑啥告訴你這個呀,三哥知道嗎?老五說不知道,三嫂找他問三哥外面有女人的情況,還親口提出來兩個女人的姓名和基本情況,看來她都掌握了,是準備要跟三哥攤底牌的。我說那三嫂干嘛要把她跟別人生娃的事告訴你呢?老五說就是為了讓咱把口風透給三哥唄。這個愚蠢的女人,不怪她是鄉下人,一點腦子都沒有。我曉得老五看不上潑辣樸實又頭腦簡單的三嫂,這么多年來他一直對其有成見,表現很明顯,那就是每回三哥在家里招待飯,他都會借故把飯局推掉,輕易不登三哥家的門不吃三嫂燒的菜。

我曾經勸過老五,畢竟要看三哥的面子,三哥對咱們哥幾個都不薄。比如說你老五從稅務所調往分局的時候,人家三哥還不是掏了腰包的,要不你拿啥送禮,又怎么能提升呢?老五說事都在心里,可那女人竟拿屎盆子往自家人身上扣。

我說你一個國家干部咋就總跟一個家庭婦女計較呢?

5

有一回小七申玲請我和老五吃飯。她說認識個男人,是個警察,離過異,正追求她呢。之所以請我們飯,就是她拿不定主意了,讓我們兩個哥哥給她把舵。小七邊說還邊從兜子里掏出張照片來把那男人指給我們看。是個比她大好幾歲的矮胖男人,眉眼倒是有些棱角,就是面相老了些。

老五當時皺著眉頭說,妹妹你是找哥啊還是找爹呀,一個黃花大閨女找啥樣的沒有,這不是犯賤嗎。我攔著老五沒讓他再說更多難聽的話,問小七他們相識的經歷。小七滔滔不絕地如實說來,竟嚇了我們兩人一大跳。

那男人是個刑警,一月前在破獲城西系列搶劫案時救了小七一回。算不上英雄救美,但也有嚼頭。小七說當時她隨臺里的攝像師跟著警隊去抓捕一個犯罪嫌疑人,進行所謂的現場報道,爬樓梯時小七因為緊張崴了腳,并摔一跟頭。帶隊的人就讓那男人把小七先背回樓下的警車里。為此那個男人很生小七的氣,嘴里嘮叨著說你們女人就是麻煩,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把小七背到車里后竟鎖了車門跑回去參加行動去了,落得小七一人孤零零地叫喚。

可還不到兩分鐘那男人又跑了回來,發動火駕車把她送到了附近醫院里,男人依舊是滿嘴的牢騷。把她從車上扶下來,再背到三樓的處置室,把她交到醫生手里才走。小七說最讓她感動的是這個警察男人還替她在樓下的掛號處交了三百塊錢押金。

我問小七后來怎么著了?小七說后來她找那個警察還錢時知道那個犯罪嫌疑人抓到了,因為手里有槍,抓他時有兩個警察負了傷,但卻立了功。那個背她的警察跟她開玩笑說就怨小七,如果小七不生事他不也成功臣了?小七說那警察男人說話還挺幽默,人也憨直得可以。

我說你們認識的倒有些戲劇性,警察的職業也挺穩定,我看倒可以考慮,你不妨跟他相處一段時間,若滿意就把自己嫁掉算了。

后來就再沒有聽小七說起過,其實也不用問結果,兩人自然是沒成,要不小七到現在咋還是單身族呢。昨晚小七跟我說起了那個警察,說他也在海拉爾,是半年前去那里任職的。我說是基層掛職鍛煉呢還是提職呀?小七說不知道,只聽人說他下去掛職了,興許是提了。

我說你們倆說不定真就有緣分,抽空見他一面,這叫有緣千里來相會。小七笑著說,那老哥回不了省城就慘了,那就得跟著他扎根邊疆干革命了。

6

下午三點鐘,車駛進海拉爾市區,我們把草原的影子甩到了身后。海拉爾這座新興的草原邊城到處都是正在建筑的樓房。有成型的,也有正蓋一半的,到處都是堆積的磚瓦水泥,怪不得三哥也把建筑的攤子鋪到了這座城市呢。

三哥的司機小胖在城門口接住了我們,他一見面就掉眼淚了。老五扯著喉嚨跟小胖說,別擠貓尿,咋回事快說。小胖扶著車門子拿衣袖擦眼睛,然后說三哥就剩一口氣了,正在市醫院搶救呢。我坐進小胖的汽車,在前邊帶路,兩輛車一前一后駛進了市區,直奔城西南角的醫院而去。在車上小胖簡單跟我說了三哥住院的經過,三哥沒什么病,只是因為拖欠民工的工錢而逼得那些民工造反,其中有兩個領頭的爬上了工地旁的一幢大煙筒,害得三哥動了氣,他正好喝酒回工地,便在喊鬧事工人不聽的情況下,親自爬上了煙筒,想把那兩個人拉下來,卻沒抓穩,從半截腰掉了下來,摔成了重傷。

我說三哥咋這么傻呀,欠人家錢給就是了,跟著爬什么煙筒呀,都四十好幾的人了。

小七在一旁邊掉眼淚邊說不值呀不值。小胖說關鍵是三叔手里沒有現金,幾百萬元的工程款也壓著撥不下來,都急死人了。

我們哥幾個趕到搶救室后,三哥剛下手術臺,臉色極其慘白地望著我們幾個。從繃帶中露出來的兩只眼睛渾濁無光,只是不錯眼珠地看著天花板。醫生告訴我們他絕對不能多說話,至于能不能保命還在觀察中。

我們進病房沒多久,三哥后娶的那個瘸腿女人從外面進來,從包里掏出一張紙來,上面記滿了密麻麻的數字,她坐下來抹著額頭上的汗水念給三哥聽。好半天我們才弄明白那是往來虧欠的賬目,一筆一筆寫得十分的清楚。念過一遍之后,瘸腿女人問三哥說是這樣嗎?三哥想了會兒才點了頭。之后他接過瘸腿女人遞給他的一支筆在那幾頁紙上簽了字,方艱難地跟我們幾個一句句說話。三哥說他不是別人想象中的壞人,在他手下干過活的絕大多數農民工都解決了生活困難,只是今年這幾幢樓蓋得艱辛,樓起來了資金卻遲遲不到位,壓得手下的那些民工也不耐煩繼而酒后鬧事了。

三哥的臉色很不好看,他趁瘸腿女人出去時跟老五說,有點錢他存在了城里的一家農村信用社,不用折子,只要寫對名子和密碼就可以取,就給你三嫂吧,這事你去辦,然后他跟老五說了密碼。

小七拉著三哥的手哭個不停,她說三哥你別那么傷感,沒有事的,養段時間就會好起來的。

三哥還想說什么,卻被進來的醫生勸住了,那個戴眼鏡的醫生把我們推了出來,說病人剛做完手術,需要的就是休息,身子太虛了。

我們幾個人就坐在醫院的走廊里等,我和老五一根一根的抽煙,小七到院子里面去了。醫院的走廊里暗淡無光,趕上日頭偏西,白天的嘈雜也跟著靜下來。

我跟老五說,看情形三哥沒事,話說得有條有理。老五說,不見得,病人總是有回光返照一說。我在心里想,要是真的這樣,那對三哥也太殘酷了些。從一個鄉下孩子念完大學,再舍棄工作搞個體建筑,錢有了腰背也彎了,本該再奮斗個三年兩載的,就能歇手享享清福了,卻趕上這無端的禍事。三嫂倒是行了,經歷了婚姻的破裂,能承受得住。可那個剛剛跟他步入生活的瘸腿女人咋辦?

天更暗些時,瘸腿女人從病房里出來,跟小胖說,三哥讓你帶幾位叔叔去水晶宮吃飯,順便把那里的陳賬清了。瘸腿女人說著就把一個牛皮紙信封遞給小胖,之后她沖我們幾個笑笑說,抱歉呀她得陪著三哥,就不能招待你們哥幾個吃飯了。

我們出醫院大門,沒有隨小胖去水晶宮吃飯,盡管那里是海拉爾最高檔的酒店,但誰也沒心情。老五拽上我和那個梳披肩發的女人開車去了城南甘河邊上的一家削面館,每人一碗刀削面,吃得沉默不語。

一碗面吃完時,小七打來電話問我們在哪兒?問完之后要趕過來。我說你這瘋丫頭,究竟跑那去了,只一會兒功夫就不見你人影了。小七說別啰唆了,見面再說,她有急事要跟哥幾個說。

十幾分鐘的光景,小七推門進了削面館,她身后還跟著一個穿警察制服的男人。兩個人坐下來后小七把那男人介紹給我們竟是追求她的那個警察老范,目前正在海拉爾代職鍛煉,任市局刑警大隊大隊長。

7

老五一邊吃面一邊埋怨小七,都啥時候了還有閑情逸致出去轉悠。我們都知道老五的話里所指,可小七卻說出了一個讓人震驚的消息,三哥犯有行賄罪,他一旦病好,公安機關正等著張網抓他。

之后,警察老范跟我們講了三哥涉及的幾件事,聽得我們真是目瞪口呆。為了幾幢大樓盤的奪標,三哥竟不惜代價送禮幾十萬元;為索要工程款,花重金從南方雇請漂亮女孩投其所好;就連瘸腿女人的舅舅也因為收受三哥的賄賂而被政府免了職,三哥是因為內心的愧疚才娶了瘸腿女人。

老五問那個警察,究竟嚴重到什么程度。警察說他看過立案的材料,判個十年二十年不成問題。老五說那現在怎么辦?警察說,鑒于他的病情,公安機關目前還不會采取任何行動,但已派人對其進行監視。小七插話說三哥一定還不知道公安機關介入的事。我說三哥沒那么簡單,他肯定全都知道,你沒看見他把一些事情都交待好了嗎。

幾個人都開始沉默不語。

最后是老五說了話,老五說問問三哥要不要把他的家人接來見面。

小七說這件事她去問。老五還提出來跟辦案的警察商量一下,看能不能把三哥接回省城去治療,醫療設備好醫護力量強是一方面,他心情也會跟著好起來,如果一旦三哥醫好了,警方便也可以辦案了,這是個一舉兩得的法子。

可最終老五的提議沒有被警方批準,三哥只好繼續留在海拉爾治療下去。

8

由于工作原因,我和老五先開車回省城,留下小七和那個梳披肩發的女人幫著看護三哥。

路上老五問我那個梳披肩發的女人咋樣?我說挺好一個女人,溫順又不多言多語,看來是個賢妻良母。老五笑了,他邊把著方向盤邊點燃了一根煙,美美地吸兩口后對我說,就是就是,一個不錯的女人。我不無嘲諷地笑笑說,真拿你們這些腐敗分子沒辦法,吃著鍋里的惦念著盆里的。

老五搖開車窗,將吸剩的煙頭扔出去看著路的前方說,你兄弟哪有那份閑心呀,告訴你吧,是三哥的相好。我驚愕得差點沒咬了舌頭,說這可能嗎?老五隨后把真相告訴了我。梳披肩發的女人叫王小麗,是個幼兒教師,跟三哥已經好了五六個年頭了。她之所以能夠愛上貌不出眾的建筑老板,就一個原因,她說三哥這人心好。三哥義務扶養了兩個孤兒,都寄養在王小麗工作的幼兒園里。三哥在城里蓋房子時每周都去一次幼兒園看那兩個孩子,而王小麗就是那倆孩子的輔導員老師。一來二去的三哥接孩子回家或出去下飯館,有幾回把王老師也帶上了。

我插老五的話說,那女人出于感動而愛上了財大氣粗的建筑商,這倒是一個很值得小七她們電視臺宣傳的新聞素材。

老五說你別把人家女人想那么壞,她跟三哥好上之后,竟沒跟三哥要過一分錢,你說這怎么解釋?我說女人家里也是富裕的唄,人家不缺錢。老五說笑話,我跟三哥去過那女人的娘家,在郊縣的一個小鎮子,她母親家務,她父親是個郵電局職工,至今還住著兩間平房。

我說那她圖什么呀,這世上怪人還真不少。老五說她是可憐那些無家可歸的孩子,三哥養的那兩個孩子起先是住校的,后來就跟著女人回家里住了,當然生活費是三哥出的。我說這不過分,那她就這么不講名分嗎?老五說是,她有男人,在監獄里服刑,她說她男人是酒后誤傷了人才進去的,她得等他出來。

我說三哥他累不累呀,就這么紅旗不倒彩旗飄飄的。老五說能不累嗎,啥事都得擺布好,這不都累到醫院去了嗎。

我接著問老五說,王小麗的身世三嫂和瘸腿女人就不知道嗎?

老五說不知道,她們都被蒙在鼓里。

我長長地嘆了口氣說,快晌午了,找地方吃飯,這時間怎么過得這么快。

老五說是啊,人的一生啊就是他媽的彈指一揮間,轉瞬即逝。

9

四天后,我跟老五又開車去了海拉爾。這次我們走得沒有那么急,因為小七來電話已經哭著告訴我們三哥的死訊。三哥手術后在病房里躺了整整五天半時間,離開了他為之拼搏奮斗了三十九年的人世。三哥臨死前說的一句話是,他想念人世間所有的親人。

我的眼睛濕了,為我的同學加兄弟,他的少年時代和中學時代一直在黑龍江一個叫拜泉的小鎮里度過,然后是省城四年的大學生活,我們就在那個時期相識相知,可以說他吃了我們幾個兄弟姐妹兩年多的飯票。后來做建筑商在城里或者周邊的城鎮蓋大樓十五年,掙了幾百萬的錢(真正多少無從考證)卻沒見到他怎么花,最終以懸掛飛翔的方式告別了塵世。

在三哥的遺體告別儀式上,我見到了那兩個被他收養著的孩子,都六七歲的樣子,他們穿著整潔而干凈的衣服,面色紅潤,眼淚像珍珠般滾滾落下。他們的手被那個叫王小麗的梳披肩發的女人拉著,認真地向躺在棺槨上的三哥的遺體鞠躬。

還有特意趕過來的三嫂和一些親友,悲哀的神色洇在他們的臉上,使人不忍卒讀。

最后面還有一大群農民工模樣的人,他們也都默默地低著頭,不吭氣。

喪事后我們幫瘸腿女人送走了撈忙的人,也告辭回省城,路上小七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牛皮紙信封,里面是一張銀行卡,她哽咽著跟我們幾個說,是三哥留給我們的錢,瘸腿女人交給她的,哥幾個每人兩萬,補貼一下自己的生活。老五說他不要,那可是三哥的血汗錢。我也表態說不要,錢有多少是多呢,多了多花,少了少花,人咋都是一輩子。小七說她給在上海的老六也掛了電話,她的意見和你們哥倆一樣,既然大家都不要,咱就想個辦法把這筆錢派個用場吧。我說三哥他義務扶養的那兩個孩子有份嗎?小七說三哥給王小麗留錢了,特意交代了有那倆孩子的費用,這就不用咱們操心了。

好半天,開著車的老五說卡里有多少錢?

小七說十萬塊。

老五說可惜三哥的父母都不健在了,要不給他們正好,名正言順。

老五又問小七說,他還欠農民工的錢嗎?

小七說不欠,她特意問了三哥工地上的總監工老劉和小胖,三哥住院后,建設單位的老板慌了手腳,馬上給結了積壓大半年的工程款,早早就把拖欠工人們的工錢結算清了。

老五說,那就把這筆錢存起來,等日后找個適當時機給三哥修個墓。

我說這主意不錯,想必三嫂和瘸腿女人有這想法,也不一定張羅得起來。

小七也點頭表示贊同,這個計劃就定下來了。

我們開車出海拉爾城區時,老五搖開車窗玻璃說,路邊上的那兩幢樓都是三哥蓋起來的,你們瞧瞧,有多氣派。

我和小七順車窗朝外面望去,見路邊上果真有幾幢剛剛竣工的高樓矗立著,醒目而偉岸。那拔地而起的樓面上有大幅的“龍江銀河建筑工程有限公司承建”的字樣。

我們的心禁不住忽然間就有了無限的酸楚。

我想,那樓興許就是三哥單薄又羸弱的骨胳吧?

東寧的故事

1

東北的雪大,下起來大團大團的,且肆無忌憚。

沒到臘月,雪就一場跟著一場,雪片子漫天飛舞,把胡布圖河染成白色。陳福禮喜歡在這樣的天氣里出門,腳踩在厚實的積雪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聽著舒坦。他也喜歡站在屋門口看山,看遠處的和近處的。遠處的是褐色的巖體和林帶,近處的是白茫茫的溝渠,遠近都是景色,司空見慣了也不膩歪,兩個字,敞亮。

從陳福禮住的木板屋到三嫂開的小酒館不到兩公里,過一個山頭再下一道坡就能瞧見從小酒館煙囪里冒出來的煙縷。

陳福禮的木板屋建在半山坡上,守著一條盤山公路,周圍全都是山體,莽莽蒼蒼銀裝素裹。木板屋的門臉上掛著一塊白底黑字的木牌,上邊有榛柴溝木材檢查站的字樣,字跡有些許的斑駁,卻看得清楚。從去年開始這個木材檢查站就不用了,但上頭一直不說撤掉,便留下陳福禮看房子,講好了每月給他幾百塊錢做報酬。陳福禮挺高興,自己一個人,在哪都是呆,不是應那句話嗎,瞎子掉井,在哪兒都背風。在陳福禮看來這是好活,換個人還攬不到手呢。能攬這活多虧了陳福禮的姐夫四眼,在縣林業局工作的姐夫四眼平時對他不太關心,也懶得理他,因為那時陳福禮在邊貿碼頭上扛大包。可入了冬之后,邊貿生意冷清下來,陳福禮也就失了工作,人一旦沒了營生干,只好四處閑逛,午飯、晚飯的也就逛到姐姐家里來混吃。一回兩回的倒沒什么感覺,可天天來吃就有些討嫌了,況且吃的又是白食。陳福禮姓陳,姐姐卻姓趙,一個堂姐罷了,時間久之就沒有了寬松和大度。四眼倒是理解自己女人的心思,趕巧找到這個機會,便給陳福禮攬到了這份看房子的活。

臨上山的時候,四眼把陳福禮叫到一邊囑咐他兩件事,不能擅自攔截運材的車輛,主要原因是在陳福禮看房的這個檢查站前邊還有一道崗,有林業局的正式檢查人員,陳福禮要是再查那就是胡鬧了。還有一件事就是一個人生火做飯的時候要加小心,千萬不能引起火災,護林防火,人人有責。陳福禮之所以稱他姐夫四眼,是由于他架在鼻梁上的那副玳瑁鏡,度數大、眼鏡的框架也寬,冷不丁一瞧跟長了四只眼睛似的。

陳福禮每星期都會去三嫂的小酒館喝一頓酒,兩盤菜兩壺燒刀子,其中有一盤菜是固定的,小笨雞燉蘑菇,一大海碗,三嫂收他十塊錢。另一盤菜是蔥絲拌干豆腐絲,再加少許的尖椒絲,佐些炸好的熟油、精鹽和味素,屬下酒菜中之上品,被當地人稱為老虎菜。這盤菜三嫂不收陳福禮的錢,算送他的。酒三塊錢一壺,全都溫在火爐壁上。陳福禮跟三嫂不熟,到山上看房子才認識的,是酒館里的香味引逗陳福禮每周都山上山下的跑。

酒嗎,是男人的精氣神,喝了酒才可以抵御風寒,把大冷的天一個個的打發掉。

2

東寧是個小縣城,靠近蘇聯邊境。原先叫蘇聯,現在蘇聯解體了,姑且稱其為俄羅斯,那邊是個牧場,以一條河為界,河寬三十多米,叫胡布圖河。

陳福禮去看過那條河,到河的下游一個甩彎的地方下圍網掛魚。尺把長的細鱗魚和巴掌大的灘頭魚。兩種魚都屬于冷水魚,肉細嫩,刺少,味道鮮美。那時候,剛剛搞活經濟,界河里是不許捕魚的,陳福禮下圍網也是偷著下,跟他一個要好的兄弟,主要是為了緩解嘴饞,弄些下酒菜。

陳福禮跟他那個兄弟都是邊貿碼頭上的扛包工,說白了就是腳力,靠辛苦賺錢。一整天地泡在碼頭上,有活了風風火火地干,淌些汗水不算個啥,沒活了就碼頭石板上一坐,吸紙煙吹牛皮嘮些家長里短,打發時間。日頭萎靡之后,也就到了收工的時候,三兩個人聚一塊喝酒,享受一天勞動的成就感,拿神仙的日子都不換呀。

陳福禮在一回撈魚的時候,認識了漁政所的老麻,界河嘛就不能隨隨便便的捕魚,撒網使船是要許可證的。老麻就在那天的下午抓了陳福禮的現行,也就是等陳福禮下了圍網,再過半小時往上邊拽掛網的一剎那,老麻出現了。老麻先看見了網上掛著的魚,再拿眼睛瞥斜著陳福禮亮出了自己口袋里的證件。老麻說私自下河捕魚,咱得處罰你。

那一回陳福禮不但沒有被老麻處罰掉,兩人還成了好朋友。老麻把陳福禮請到家里,陳福禮拎著掛上來的魚,從河邊走回鎮里,再進到老麻住的漁政家屬院。老麻為什么沒有處罰掉陳福禮呢,理由太簡單了,兩個人的原籍都是山東即墨縣的,僅這一點老麻就在河邊上跳了一跳,他在陳福禮的身份證上邊發現了老鄉。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許是派上了用場。

老麻的老婆是個瘸腿女人,比老麻在年齡上小十幾歲。女人不是太瘸,只是有點稍稍的踮腳,模樣卻標致。老麻說話不掩飾,他跟陳福禮說女人是他誑來的,至于怎么誑的以后會告訴他。陳福禮看著女人坐在庭院的石階上拾掇魚,手法干凈利落,那些尺把長的細鱗魚和巴掌大的灘頭魚縱使是活蹦亂跳的,到了女人的手上那也立馬變得服服帖帖。

老麻跟陳福禮坐下來喝酒時,小了聲地跟他說,你嫂子不光收拾魚厲害,到床上收拾咱也不含糊。

陳福禮小口喝酒,然后抿嘴笑。那是他剛跟老麻認識那會兒,是邊境小城東寧的夏天。雨水把胡布圖河下肥了,魚蝦也就跟著肥起來。老麻跟他這個老實巴交的小同鄉說,下河網魚、游泳都可以,誰讓你是咱弟呢,但不能過界,過了界有人管,邪乎著呢。

老麻是陳福禮在東寧縣城里為數不多的朋友中的一個,他在認識了陳福禮這個小老鄉后沒多長時間,患了肺氣腫,這當然是后話了。

陳福禮喜歡在冬天時去胡布圖河上掛魚,他去的絕對不是主界河,而是從界河上分出來的河岔子。每次掛魚都得拉著一掛耙犁去,上面堆著冰攢子、小眼網、操籮子和洗臉盆。季節越過了臘月的初六,天氣越發寒冷起來,河面上刮著大煙炮和羊毛風,呼呼嘯叫起個沒完。可陳福禮卻不怕這個,雖說自己算不上標準的山東大漢,卻也啥苦累活都干過,下個大雪刮個煙炮又算啥。陳福禮掛了魚便拿到老麻家去拾掇,然后叫兩個朋友喝酒,他心里尋思的是,人來世上走一遭,要受的苦就得受,那么該享的福呢,不也得享點嗎。

3

陳福禮喜歡一個人坐在木板屋里下棋,身旁是燒著木炭的火爐子。他手中捧著一大號茶缸,里面是新砌好的熱茶水。雖說不是什么好茶葉,卻濃,更能暖身。早上剛吃了掛面條,辣椒放多了嗓子眼發干,不多喝熱茶水哪行呢。

木板屋里再沒有別的人,陳福禮除了聽收音機外就是下棋,再不就是出去拾干柴。收音機也只有兩個臺,早晨起來聽早間新聞,中午十二點的時候聽單田芳的評書薛家將,每天聽一段過癮。棋是五子棋,拿粉筆在桌上畫了棋盤,石頭子和小樹棍當棋子,他一個人扮兩個角色,你來我往的殺將起來,特過癮。陳福禮是有心事的,他在心里恨一個人,就是他在碼頭當扛包工時的老板田文民。田文民的發包行最早起步時只有兩個人,可幾年之內就干大發了,每天有近兩卡車的貨發往國外,這就需要很多像陳福禮這樣的扛包工人。那么陳福禮和田文民只不過是主雇關系,恨又從何而來呢?這當然又要有一番話說,不是急的事。所以說陳福禮下棋時便把另一方當成是他的老板田文民,他要狠殺狠打對方,直到想方設法地殺死它。

陳福禮在恨田文民之前還曾愛一個女孩,那女孩叫葉小青,跟他是同鄉。兩人一塊出來打工,互相照應著,感情不錯。陳福禮在碼頭上當扛包工人,每月賺的錢不少,葉小青在田文民的發包行里做記賬員,工作算不賴,即輕閑還得體,工錢開的也不少。可兩人沒好上多久,葉小青便跟田文民好了,兩人還公開挎胳膊摟腰,簡直就把陳福禮氣炸了肺。

陳福禮就把棋子另一方的自己換成了葉小青,拿田文民來殺葉小青,再拿葉小青跟田文民嘶咬,讓他們兩敗俱傷。當然這種游戲是擬人化的,全部意念都掌握在他手上。也就是說在玩每一盤棋時,他即是棋手又是裁判員,阿Q的精神勝利法被他在大山里演繹得淋漓盡致。

陳福禮要不也不一定這么恨他的老板田文民,他很愛葉小青這個女孩。有一回下大雨,陳福禮跟葉小青正戀愛著,他帶葉去回民巷吃烤羊肉串。葉小青喝多了,兩人冒雨回到葉小青租的房子里,趕巧她同伴不在,葉小青竟在換衣服時讓他摟抱。陳福禮就借著酒勁想一往無前地占有她水靈靈的身子,卻被葉小青拒絕了,葉說下一次,下一次一定讓他盡興。可陳福禮沒有等到下一次,葉小青就移情別戀了,想當然她的身體也就八九不離十地歸了可惡的田文民。

那一次陳福禮是第一次看見女人的裸體,葉小青胸前那兩顆滾圓的乳像磁石般吸住他的心。多少回做夢都夢見過,并且還致使他在許多個白天里產生過想找一個女人摸一回的想法。

為此,陳福禮曾問過跟他十分要好、同樣是碼頭扛包工的周邦國,女人的身子咋就那么吸引人呢?喝了酒的周邦國吐著舌頭說,女人是老虎,誰摸了誰倒霉。對此,陳福禮不以為然,借酒勁說,男人嘛當敢為之,做一回自己想做的事情,即便是犯了法也值。

周邦國說你小子別是真有這想法吧?

陳福禮臉上藏著笑沒吭聲。

4

三嫂的小酒館真是太小了,兩間木板房,跟陳福禮看守的木材檢查站差不許多。去掉灶房,酒館里只能擺兩張桌。讓人感到新鮮的是桌椅板凳都沒有刷漆,仍舊保持著木頭的原色。陳福禮去過一次酒館后便跟老板娘三嫂熟識了,女人快言快語,粗嗓門,長的也俊,一說話哈哈地笑。三嫂跟他說,原先沒想開酒館,她丈夫承包了山坡附近的十幾畝地,即種地又養雞,忙個不亦樂乎。夫妻兩個在這里住,男耕女織,生活過得挺舒心。漸漸地來山里開荒種地搞承包的人多起來,到他們家里討水喝或者混口嚼咕吃。更有進山拉木頭的卡車司機來找飯食的,就看中了他們房前房后菜園子里水靈靈的蔬菜和門前空地上刨食吃的本地雞。這些個人吃完飯臨走時就給三嫂扔下幾張錢,算是答謝,也頂了飯費。

后來三嫂的腦袋瓜就開了竅,跟種那幾畝田的丈夫商量,何不利用現有資源開家小酒館,哪怕三張桌兩張桌也好,賺點種子化肥錢,也方便了過往的那些進山出山的卡車司機。兩人收拾了一下,請木匠打好桌椅板凳便開張營業了。小笨雞是主打菜,前院后院養著幾十只呢,殺一只大鐵鍋里燉爛糊,加些剛晾曬好的新鮮蘑菇和粉條,雞肉塊熟了之后,湯里放入花椒大料和煙熏草,香味就出來了。因為大鐵鍋的灶是砌在院子里,那香味便從院子里飄散出去,順沙土路跑出去很遠。

聞香下馬,那些大卡車的司機趕飯點或晌午時分路過小酒館時便紛紛靠邊把車停了,進屋吃笨雞蘑菇喝燒酒。三嫂不整只或半只雞的賣,而是論碗,一碗多少錢,夠吃又不浪費,實惠的很。三嫂還擅長做老虎菜,就是所謂的咸菜,拿蔥絲、尖椒絲、香菜絲拌精鹽、味素和醬油,特爽口,來的酒客不論幾個人都會賞一小食碟,不收錢。食客們也可以點蔥花炒雞蛋,蘸醬菜,油燜尖椒和炒茄子絲等,反正都是農家菜,即下酒吃起來又實惠,一頓飯賺上個十塊八塊錢,架不住積少成多呀,手頭不就有了些積蓄嗎。

時間久了,那些大卡車司機就不聞香下馬,而變成了聞香識女人。遇到靦腆的酒客,只聽老板娘說笑,低著頭吱吱喝酒;遇到莽撞的酒客,插科打渾,眼睛盯著在廚房里外忙活的老板娘說黃磕,能占到什么便宜呢?占不到便宜,只能過個酒癮飽個眼福。

三嫂也跟他們開玩笑,動手動嘴,掌握住分寸即可。就算是話語上吃了虧,又能咋,人是完整的,又不缺斤少兩,把錢賺到手方是目的,一時間小酒館生意倒很興隆。

陳福禮也算是其中的一個食客,他每星期來一趟,不多也不少。每次喝兩壺到三壺酒,頂多二十塊錢,即消磨了時間又鬧了個酒足飯飽。陳福禮一般情況下都是利用星期天的晌午時分到三嫂的酒館里吃飯,在山上看房子每天的飯食基本上是自己做,青菜干糧、粗茶淡飯見多,缺的就是葷腥,咋也得改善一頓。拉饞是一方面,更主要的是看一回老板娘那張葵花般笑著的臉,然后再順路回縣城里洗個澡。

5

陳福禮不知從哪年哪月哪日起,對泡澡堂子情有獨鐘起來。他光顧的澡堂子都是大眾化的建筑,也包括里面的設施,即小又溫馨。拼著力氣在碼頭上奔跑,扛一天的貨包,汗水都沾身上了,花上五塊錢買一張澡票,連搓澡都在內了。那澡堂子里的水蒸氣可真是夠熱呀,繚繞在陳福禮身體的四周圍,使他激動得連眼淚都要流下來似的。打小時候起自己就成了孤兒,有關家的溫暖只能是零星的片斷。比如澡堂子里的水蒸氣,真就好比母親生火做飯時制造出來的晚炊那么親切。陳福禮會將整個身體都浸泡到熱水池子里邊去,一泡就是一兩個小時,待身心里的疲倦全部跑光,他才起身去沖涼和搓澡。

陳福禮在澡堂子里的最后一項活動是到休息廳去躺著喝茶和修腳。澡堂子里的修息廳不大,大間的黑屋子里放十幾張木床,鋪上漿洗好了的花格子床單和塞了稻草籽的白枕頭。旁邊的茶桌上擺一壺事先泡好的茶水,不一定是什么上好的茶葉,但味道卻好,喝起來解乏。休息是免費的,茶水也是免費的,只有修腳要花錢,陳福禮剛來時修腳師傅告訴他修腳的價格是十塊錢,后來熟識了價格有所浮動,變成了八塊,再后來,也就是半年之后,修腳師傅只收他五塊錢了。修腳師傅還跟他說,收他這五塊錢是沒有辦法,上交澡堂子的費用她沒權力免。陳福禮說免不了拉倒,咱交就是了,這樣咱已經滿足了,多虧了你照顧呢。

原來修腳師傅是個比他大幾歲的女人,長相一般,也是外來打工的主,跟陳福禮聊熟了就近便起來,也同情他的身世白給他修腳,不要工錢了。當然這里面是有典故的,陳福禮請她吃過幾回晚飯,無外乎是蒸餃、泡面或者盒飯什么的,人怕臉熟,事怕見面,熟識了感情便要升華的。那個修腳的女人叫大華子,是郊縣菜農的女兒,隨爹媽種卷心菜種得忒膩歪了,心便長了草,甩開鋤頭撂挑子跑城里打工干雜活。先是在澡堂子里當勤雜工,后又搓澡拍背,沒幾個月下來被一個比她歲數稍大點的女人收為徒弟,做了修腳工。

在澡堂子里干了三年的大華子快三十歲了還沒找到適合自己的男人,在她心里有很多想法,比如賺夠了錢回鄉下蓋房子,幫哥哥娶媳婦,能抓住什么機遇留到城里不吃農民飯。其中最強烈的想法是后者,在城里嫁掉自己,安個家。在給陳福禮修腳時她問過陳福禮是不是城里人,陳說是呀,咋不是城里人呢。大華子說確切一點說問你是不是城里戶口。陳說是,在碼頭上當扛包工人的,有哪一個不是城里戶口呀。問的不清楚,答的也含糊其詞,只能是糊涂神糊涂廟了。大華子就對陳福禮好起來,一來相中了他的城市戶口,二來又是個扛大包的,兩人的工作首先就般配了,這才是愛情的基點,要不咋講究門當戶對呢。

一來二去的,兩人有了那么點意思,心里就都有了想法,各自想著怎么向前發展下去。

這也是陳福禮每周下山吃酒泡澡堂子的真正原因,那就是見修腳師傅大華子。

6

臨近臘月的幾天,從山上往山外拉木頭的車多起來。

那些大卡車司機原來過陳福禮的檢查站時還減速停車,甩根煙給他再搭句話,可現在卻直接開過去了,連個喇叭也不按。陳福禮覺得蹊蹺,心里想等再下山一定找姐夫四眼問個究竟,說不定上面那道卡子里的人跟那些卡車司機交待了什么。說他這道卡子早就撤了,說他陳福禮只不過是個臭看房的。

趕巧一天黃昏下清雪時,陳福禮要搭一輛下山的卡車去酒館里買點熟食,卻被那個長了一臉絡腮胡子的家伙拒絕了。那家伙把車開得絲毫沒有減速,嗖地一下就過去了,把站在路邊攔車的陳福禮差點閃個跟頭。

陳福禮心里的火騰地上來了,嘴里罵著媽拉個巴子的,不服老子管了是不是,得來點顏色了。陳福禮便利用第二天上午的時間揮斧子砍木頭,再用釘子釘起來一個欄桿,桿底墜上石頭,平著一放路便被橫住了,自己則搬個椅子往門前的太陽下一坐,來往的卡車就不得不停了。

上山的卡車他開桿放行,下山拉木頭的卡車必須得停下來,看看運材的手續齊全不?陳福禮不怎么識字,卻認得那鮮紅的章子,有章子的就放行,沒章子的先留下來說說清楚。

陳福禮的行動見了效果,一些拉木頭的卡車司機態度好轉起來,有兩輛車被陳福禮逼著開到旁邊的空場上先扣押下,說等驗好了他們的運材手續再放行。兩位司機都知道這明擺著是在整治人,但也絲毫沒有辦法,誰讓人家這是木材檢查站呢,這小子相貌一般,穿戴也不怎么講究,但狗尿臺不濟,它長在了金鑾殿上,只好說軟乎話遞煙卷,天黑前好趕路呀。幾回這么被陳福禮一折騰,竟也有卡車司機暗地里給他塞幾張錢,雖則是三五十元錢,但收錢時的感覺舒坦呀,陳福禮就有股子心花怒放的感覺,三十幾年人生之路啊,從未這樣被人待見過,自己真就猶如在夢里一樣。

陳福禮一般都是在上午時把欄桿放開,讓上山拉木頭的卡車過去,下午再把桿放下,截那些牛皮的運材車。那么上午干什么呢?陳福禮是有規律的,吃完早飯,掖下夾把鐮刀去后面的山坡樹林里去拾柴,干樹枝朽木頭逮什么劃拉什么,白天得燒爐子引火,晚上得燒炕熱被窩,要不然大冷的天怎么活人呢。

最初的幾天,陳福禮在木板屋的附近轉悠,干柴便被他拾得差不多光了。陳福禮就趟著大雪殼子往坡北的枸杞溝走,一來那里邊柴禾相對多一點,二來許能采到些凍果子,說不定還能遛到獵戶下的尼龍套,野兔、山雀、沙半雞什么的。

陳福禮不是沒拾到過獵戶套住的野物,偌大的山場,野物也不屬于誰家的,誰拾到不是拾呢。一回是兩只野兔,一回是一只狍子,都被他拿到三嫂的小酒館里充了酒菜錢,野物估秤,再換算成錢,都一古腦地存在酒館里,核算他日后來吃喝的賬單。

事有湊巧,陳福禮在一次去枸杞溝時,遇到了一個黃頭發的中年女人。當時天正下著小清雪,光線有些暗淡,女人卻跪在一塊斑駁的石碑前哭泣。陳福禮所在的地方除了廟就是石碑,亂墳散布周圍幾里的山坡。這些物件再被翠綠青寒的松樹柏樹掩映起來,更顯荒蕪和寂靜。陳福禮想除了他以外,真還有人敢來這陰氣重的地方啊,自己之所以敢來轉悠,拾柴找野物,是因為手里有把鋒利的砍刀。

陳福禮隔十幾米遠就站住腳,右手將刀握緊,朝女人喊話。他說喂,前面跪著的是人還是鬼呀?大冷的天不好好在家里暖和,跑出來嚎喪個球呀?

沒想到那女人竟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風雪中看不清女人的臉是俊是丑,但卻讓陳福禮斷定是個人。

陳福禮腿抖著一步步挪到跟前,就站在女人身后,小了聲說,是誰家妹子呀,在這哭天抹淚的,也不怕傷了身子骨。

女人沒有回頭,細細的嗓音只說了兩個字,祭祖。

陳福禮就納了悶了,這一片山坡是有些石碑和墳墓,但據他所知,那都是一些士兵的安葬之所呀,日本關東軍投降前的最后一仗就在這里打的。這女人跑這來祭的哪門子祖?

陳福禮便不吭聲了,從懷里摸出紙煙來,點上火邊吸邊等女人忙完她的事。

終于女人起身,拍打掉身上的積雪轉過頭來,淚眼依舊的盯住他看。

陳福禮驚住了,女人不僅長得漂亮,而且還是俄羅斯籍,金頭發黃眼睛,手里提著一倒空了酒的玻璃瓶。

兩人回到木板屋后,陳福禮從女人生硬簡單的漢話里聽出來她是從對面一個叫琴瓦連科的牧場過來做服裝生意的,叔叔竟是一名蘇聯紅軍戰士,解放東寧縣城,也就是攻打侵華日軍據點東寧要塞時被炮彈打中陣亡在枸杞溝北坡那片開闊地上的。女人說包括她叔叔在內,那場仗有幾十個蘇聯紅軍犧牲了呢。

陳福禮說你叔叔是好樣的,他邊說邊豎起大拇指。女人說她幾年前來過一次,想找她叔叔的骨灰,看能不能運一點回國。陳福禮說找到了嗎?女人搖頭,說死的人太多,沒辦法動土。陳福禮在心里想,是呀,那么多勇敢的蘇軍士兵,一鍬挖下去說不準會驚動哪一位的英魂。

陳福禮第一次對一個女人產生了敬畏,女人跪在冰天雪地里的樣子,女人那一份虔誠。他跟女人說想留下她吃晌午飯,怕女人不明白,就拿手比劃著,又往火爐子里添柴禾,又拿小鐵鍋比劃,惹得女人哈哈笑。

女人真在他的木板屋里吃了晌午飯,陳福禮使出平生的能耐給兩個人做了一頓肉絲鹵的撈面條,又用小辣椒炸了碗雞蛋醬。陳福禮跟女人許諾,飯后就帶她去趟棒槌溝去看東寧要塞的遺址,那里是她叔叔的作戰對手日本侵略軍負隅頑抗的地方。

7

半個月后的一天下午,陳福禮跟漁政所的老麻湊到一塊堆喝酒,是鎮上的一家回民館。很長時間以來,陳福禮跟老麻一起喝酒就全部由陳福禮來買單了,因為陳福禮從瘸腿女人嘴里知道了老麻患上了肺病,他一個扛大包的大老爺們咋能讓一個病人花錢請他喝酒呢。兩人要了一盤水爆肚一盤扒肉條和一斤燒麥正喝得歡呢,曾一起跟陳福禮干過扛包工的周邦國跑來給他講一件事。周邦國說你對象住院了,沒人替交押金,打電話讓我來找你。陳福禮說瞎他媽放啥炮,我哪來的對象?周邦國說福禮哥你別鬧,是真事,你對象葉小青呀,她現在正躺在醫院里叫喚呢?

這回陳福禮信了,他說你提到葉小青那我倒是得管一管,好歹跟我處過一段時間,她到底咋了?周邦國說好像是生小孩難產,醫院讓家屬交押金呢。

陳福禮酒沒少喝,腦袋瓜子轉了幾轉想,她生小孩該找工頭田文民呀,不是他給搞大肚子的嗎,那雜種這忽兒跑哪躲清靜去了?

一邊舉著杯子正灌酒的老麻嚷道,沒想道兄弟還有個對象,真就不賴,對象生孩子哪有不管之理。趕緊的,打輛車,別去晚了落埋怨。陳福禮放下酒杯沖著周邦國說,你他媽說的到底是真是假呀?周邦國說誰唬你誰犢子揍的。陳福禮腦海里立時就浮現出葉小青那漂亮模樣來,他想這會兒該是一副不知怎樣痛苦的樣子呢。陳福禮不想去,卻被老麻扯脖領子給拽了起來。老麻嘴里噴著酒氣說,男人都應是條立地七尺高的漢子,不能裝熊也不能無情義,趕緊去別讓人家等急了,咱哥們喝酒有的是時間。老麻把陳福禮從酒店里推出門口的當,還沒忘了塞他手里一卷錢。

陳福禮跟著周邦國出酒店門后,打了一輛出租車,直奔二道街的婦產醫院,再連跑帶顛的上到三樓的引產室,已經累得氣喘吁吁。穿白大褂的一個女醫生見他們倆跑過來,忙遞上一張單子說,患者早產,必須得馬上手術,家屬趕緊在上面簽個字,再去樓下交押金。

陳福禮想既然來了,救人要緊,就代田文民簽一回吧,總不能見死不救吧。陳福禮在上面簽上了田文民的名字后,就問醫生得交多少錢押金?醫生一邊忙著進引產室一邊說單子上不寫著呢嗎?陳福禮把手里捏著的另一張紙拿給周邦國看,兩人同時念出上面的押金數來,是一千塊錢。陳福禮把老麻塞他手心里的那卷錢打開數了一下,是六百塊錢,再掏自己身上竟還有五百多塊,交押金是夠了,可這錢是交還是不交?不交吧,樓下收款室等久了肯定通知引產室,那就會有終止手術的可能;交吧,自己又和葉小青真的沒什么關系了,而且她肚子里那孩子也跟他無關,這究竟算啥子一碼事情嗎,錢倒是小事,田文民知道了也不好說呀。

陳福禮就問站在他身邊的周邦國咋整,他說我跟葉小青已經黃球了,咱替她交住院押金算咋回事嘛?周邦國說俺知道你倆黃了,但她打電話來非得讓找你來幫忙,那傷心的樣子誰忍心拒絕呢,我看還是先交了吧,等孩子生下來了再說。

陳福禮便把錢數好交給周邦國讓他下樓去辦,自己在這邊守著,看還能否再有事情,然后就蹲在了屋門前等。

半個多小時后,引產室里傳出來嬰兒哇哇的啼哭聲,隨后門打開出來一個女護士,拿眼睛盯著陳福禮說,恭喜你,是個男孩。女護士轉身進屋的一剎那,陳福禮朝樓下走,他要去找交款還沒回來的周邦國,他要把這個所謂的好消息告訴給周邦國。陳福禮朝樓下走時,旁邊座椅上有一對也等著生產的夫妻倆,只聽女的說,生兒子了都沒見那當爹的高興,你們現在這些臭男人呀,也不知道整天心里裝著什么。陳福禮沒敢回頭去看,他覺得自己的后背已經有把錐子樣的利器在刺著他,脖子上的汗珠已經順著秋衣領子淌了出來。

陳福禮在心里罵了一句,媽了巴子的,要是我兒子我不高興才怪呢。

陳福禮和周邦國一塊進到葉小青母子倆的病房時,葉小青面色紅潤地跟他們打招呼,還拉了陳福禮的手讓他坐到身邊來。陳福禮啞著嗓子問她究竟怎么回事,葉小青說一言難盡呀。之后,葉小青便竹筒倒豆子般把事情講給他們聽。原來她圖虛榮跟了碼頭上發包的老板田文民后沒多久,田文民便涉嫌走私一種叫杜冷丁的藥品被抓入獄了,所有的財產全都被沒收了,丟下她一個人和南方家里的老婆孩子。

陳福禮說你現在后悔了吧?葉小青說后悔死了。陳福禮咬了牙說,可后悔藥這世上壓根就沒有賣的。陳福禮見葉小青低著頭不吭聲了,便接話茬說,今后打算怎么辦呀你?葉小青沉思一會兒后說,走一步算一步唄。陳福禮又轉過身問周邦國,醫生說得住多長時間院?周邦國說至少要一周的時間。陳福禮就跟葉小青說,城里你還有親戚和要好的朋友沒,得把她們找來伺候你呀,我在山上給林業局看房呢,實在是脫不開身。葉小青說你去城郊幫我把姑媽找來吧,還有幫我去信用社取點錢,還你們替我交的押金,剩下的還得交醫藥費和住院費。葉小青說著從包里掏出一個紅皮的存折本來,扔給陳福禮。

陳福禮彎下腰身看了一眼躺在葉小青身邊的嬰兒后,抓起存折本跟周邦國往門外走,下樓梯時,陳福禮跟周邦國說,要不你娶了這女人算了,不用花啥嫁妝錢不說,連生孩子的力氣都省了,我看挺好。

周邦國說放你媽的狗屁,孩子是你鼓搗出來的,往俺身上栽贓,虧你想得出,你咋不撿著呢?

陳福禮說,咳,潑出去的水呀,咋個收起呀?

8

差一周的時間就到小年了,四眼帶幾個人來了陳福禮看守的木板屋。陳福禮想咋來這么早呢,前些天他去山下的澡堂子洗澡順便去找了姐夫四眼,跟他商量小年前找個閑人頂他幾個班,他要送葉小青娘倆回鄉下老家。

人家葉小青也挺好,出了院后讓陳福禮幫著在利民街租了間平房,帶孩子獨自過起來。這期間陳福禮去看過兩回,葉小青還留他吃了飯,給他割肉包餃子,炒幾盤菜下酒。酒后陳福禮想借耍酒瘋跟葉小青動手動腳,卻被葉堅決地拒絕了,葉小青說除非你跟咱去扯結婚證,給孩子當爸爸。陳福禮酒便醒了,說這孩子他不是我兒子你讓我怎么給他當爸爸。葉小青說當后爸唄,你喜歡的是我的身子還是別的什么,一個大老爺們就做出這么一點犧牲都沒有勇氣,還想別的好事,美的你。

陳福禮說那得容我好好想想,我這人你還不知道嗎,是最不愿意占人家便宜的。

葉小青也咬著牙說,那你就想吧,好好地想。

結果是沒等陳福禮想好這件事,葉小青就給他捎話說,小年前她要帶孩子回鄉下住一陣子。這才引出陳福禮找姐夫四眼請假的話茬來,他要親自出馬送葉小青她們母子倆回去。

陳福禮跟姐夫四眼說,還要等幾天才走呢,你人找這么早干嘛?

四眼指著其中兩位穿制服的年輕人說,這兩位是縣公安局和縣安全局的同志,找你了解事情的,你跟他們回吧,這里交給秦師傅,在四眼的身邊還站著一位穿工作服的中年男人,正笑瞇瞇地朝陳福禮看著。

陳福禮跟那兩個穿制服的人上了門外的一輛草綠色吉普車,便朝山下駛去。

在車上其中的一個人讓他老實交待問題,說他們的辦案方針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并讓他聽清楚了。

陳福禮說聽你們的話好像我真犯了啥錯似的,你們說的這話好像我從電影里邊看過,是不是在演電影呀你們?

那個人就火了,說你還真不老實呀,跟你姐夫介紹的一樣,臭無賴的作風還是有的。那人說完話便從口袋里掏出一副黃銅手銬,麻利地給陳福禮的兩只手銬上了。

這回陳福禮傻了,他拿帶了手銬的手摸了摸腦門說,交待的話也得容我想想啊。

車駛到山下時,他隔著窗玻璃看見三嫂的小酒館門前停了好幾輛裝滿了木材的大卡車。陳福禮便說,是我扣截運材車勒卡司機錢物的事吧?總共也沒有多少錢,我退賠不就行了,還值得你們這樣大動干戈嗎?

那兩個人沒有吭聲,車子出了山沿著沙石路繼續朝縣城里開。

好半天陳福禮又自己嘀咕著說,難道是我跟澡堂子女搓澡師大華子勾打連環的事犯了嗎?就算是犯了也沒多大點事呀,還用警車來抓我啊。

到縣里的城南分局后,帶他回來的兩個人跟他攤了牌,他被牽扯到了一起特務案中,前幾天那個在枸杞溝雪地里跪拜她叔叔的女人真名叫王啟玲,是個中俄混血兒,在去對面國家做邊貿生意時被其特務機關策反,回來替人家收集軍事、經濟等各方面的情報,現已被抓獲,她供出其收集到的東寧棒槌溝附近的尚未開放的日軍要塞的地形地貌照片,就是由山里一個木材檢查站看守帶她走一條鮮為人知的小路去偷拍的。

那個公安同志拿出一些洗好的黑白照片給陳福禮看,陳福禮的腦袋瓜子一下子就大了。他說,我這不是混球嗎,她說她叔叔是蘇聯紅軍,戰死在咱要塞附近的戰場上我才答應幫她的,我哪知道她是狗特務啊。

陳福禮被關了整整三天三宿,事情最終算是搞清楚了,他沒有參與這起特務收集情報案,只是在不知事情真相的情況下被人利用了,以罰款和說服教育為主,再由姐夫四眼做擔保,在材料上按手印后被放了出來。

姐夫四眼要帶他回家里吃飯,被陳福禮拒絕了。陳福禮說以后我沒有你這個姐夫了,咱恩斷義絕。四眼說為啥呀?陳福禮說你們不是討厭我嗎,跟公安都說我是臭無賴嗎。陳福禮的話把四眼的臉一下子就說紅了,四眼有點結結巴巴地說,那不是也被你氣的嗎,你說好不容易給你找了個清閑工作,你不好好干不說,還擅自攔截人家運材車,你這犯法的事林業局保衛科還沒找你算賬呢。

陳福禮甩開四眼,徑直奔了葉小青租的房子,他算了下日子,今天或者明天,正好是葉小青說的要回鄉下老家的日子,他想咋也得去送送那孤零零的母子倆。

陳福禮先去街邊的信用社取了幾百塊錢,準備到時給葉小青帶上,沒多還有少呢,這女人不容易,來城里沒幾年吃了不少苦不說,還被騙了個底朝天,最終是抱著害了她的男人的孩子回娘家去。陳福禮在被關的幾天里就想好了,要是葉小青認可,自己就要了那孩子,跟她們娘倆一起過,等過完了年自己攢些錢,買兩間平房,娶她過日子。

陳福禮趕到葉小青家房門口時,正好碰到了葉小青抱著孩子出來上出租車,身邊站著幫她拎行李的周邦國。兩人忍不住四目相對的時候,葉小青的眼睛濕了,好半天她才對陳福禮說,我們要回老家了,你一個人在城里多保重吧。

陳福禮一邊把手伸到褲袋里去掏錢一邊說,等過完了年我去接你們回來。

葉小青說,不用了,有邦國兄弟呢,他會照顧好我們母子倆的。

周邦國的臉在一瞬間便紅了,他低著頭什么也沒說,率先上了出租車。

車子開走許久,陳福禮才醒過神來,他的臉滾燙滾燙的,眼淚一串串地往下掉。

他想,人啊,萬事皆空最好啊,那就沒有了掛牽,那就沒有了負擔。

陳福禮手里捏著那幾張鈔票轉身朝街西的方向走,他想好了,去找漁政所的老麻喝酒去。如果老麻問他酒足飯飽了干嘛?他就拽上老麻去大華子修腳的那家澡堂子泡熱水澡去。

陳福禮走在方磚砌的街面上,天開始落起雪來,雪片子東一片西一片的舞著,真大呀。

責任編輯 段愛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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