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文學界》編輯、詩人遠人之約,原本想做一個一問一答的訪談錄,由于擬定的采訪者時間有變,結果問答沒有進行。多年來和朋友談文學藝術,涉及的話題眾多,假如只對某個采訪者的問題作答,或許會為采訪者的興趣和視野所限,因此,我覺得還不如把多年來與不同的朋友談過的話題綜合起來,歸納為幾個問題予以回答。另外,傳統的訪談模式比較刻板,弄不好會喪失文學藝術應有的揮灑自如,因此我覺得以文藝漫談的形式來處理,或許是一種有益嘗試。以下漫談便是嘗試的結果,做法有點另類,但愿不全是胡說八道。
中國作家是一種什么鳥
我珍藏著一個人面鳥身造型的玉帶扣。我之所以花大價錢買下它,一是因為這樣的造型在中國古代玉雕中很罕見,二是因為人類飛翔的理念對我很重要。在我看來,作家就是人類中的一種鳥,或者稱為“鳥人”。以鳥為喻,絲毫沒有貶低的意思。鳥兒是美好的。《詩經》中就有涉及鳥兒的美麗詩句:“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那么,中國作家是一種什么鳥呢?中國作家如此之多,這問題很難籠統地回答。但這的確是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幾年以前,德國漢學家顧彬曾說中國當代文學是垃圾,引起軒然大波。之后他又再度開炮說:“中國現代文學是幾百元一瓶的五糧液,而中國當代文學只是幾塊錢一瓶的二鍋頭。”按照顧彬的說法,中國當代作家不是什么好鳥。
顧彬的“垃圾說”,有可能以偏概全,招來憤怒也屬正常。然而我聽了顧彬的高論,不能不承認他說的有點在理,比如“二鍋頭說”,相比魯迅、沈從文一輩作家,王蒙、鐵凝等的確差距很大。文學藝術有其自身的評判標準,而且其中有些是超越國界的。我聽到顧彬的高論,沒有產生民族主義者的義憤,因為我早就憤過了。
十五年前在陽朔,碰到一個常住那里的德國人,外號叫“唐老鴨”。我當時與他一起喝啤酒。在談到中國文化時,“唐老鴨”的一句話讓我感到吃驚:“中國人的精神在他們的口袋里。”說完,他就從口袋里掏出十元錢。瞧,中國人的精神也就剩錢了,而且只有可憐的十塊!因有受辱之感,我和“唐老鴨”舌戰了一番,雙方不歡而散。
我當年是懷著強烈的民族自尊心去舌戰的。然而,多年后聽到顧彬的高論時,我悲哀地發現當年“唐老鴨”的說法越來越正確了,因為這些年來中國的拜金主義越來越嚴重。為錢而寫作的書越來越多,依附權力博取名利的寫作者也越來越多了。一個作家的書賣得多,錢賺得多,就會被熱捧。一個作家得到官方獎,也會成為追捧的對象。而歷史告訴我們,過于功利的作品,文學藝術價值往往會打折扣。也許顧彬只是折扣打得大了點而已。
功利的羈絆會妨害文學的發展,正如泰戈爾《飛鳥集》所言:“鳥翼上系上了黃金,這鳥便永不能再在天上翱翔了。”近年中國出了作家富豪排行榜,這有點滑稽,因為作家不是以物質財富來衡量的。排行榜上有余秋雨先生的大名。可惜聽一些讀者抱怨說,余先生財富在不斷增加,而作品卻越寫越差,不知道這是否與功利之累有關。作家會賺錢不是壞事,但不能只想著賺錢。
中國有一批拿財政工資的“體制內”作家,這樣的群體在世界文壇是少見的。由于有衣食上的依賴,自然就難以保持獨立人格和批判精神了。這又讓我想起泰戈爾《園丁集》中關于“自由的鳥”和“籠鳥”的詩歌。體制內的作家比體制外的作家少一點自由,卻多一點實惠。在我看來,籠子的高度決定了飛翔的高度,這不僅不值得羨慕,甚至有點恐怖。籠中的鳥唱不出大森林的歌。但即便如此,還是有很多人希望成為“籠鳥”。
其實“籠子”的形式是多種多樣的。一些有錢、有權或有關系拉贊助的寫作者,出書是一本接一本,但質量高的不多。為什么不能把多本濃縮成一本呢?量變的積累真意味著質變嗎?為什么要把更多的錢變成紙呢?我們目前的生活,真不足以支持多數寫作者不間斷地寫出大量高質量的作品。之所以要大量出版帶泡沫的東西,無非還是為了名和利。泡沫沖擊眼球,自然也就給顧彬先生等以“垃圾”之感了。
功名利祿的誘惑實在太大,作家拒腐蝕可不容易,作家也是人啊。我曾經寫過一個短詩,叫《墮落的天使》,詩文是:“魔鬼的禮物多么誘人;一個天使墮落了,變成了人。人類的飼料多么甜蜜;一只鳥兒墮落了,變成了雞。”一旦成為功利的奴隸,一旦被豢養,墮落的危險就增大了。而在中國的文化傳統中,寫作與功名利祿的聯系似乎比在別的國家更為密切,因此中國作家蛻變的危險可能更大。
重讀往日的詩,假如要回答開篇的問題,那么我想說:“中國作家是一種墮落成雞的風險很大的鳥。”當然,我首先要警示的是我自己,我要當心墮落成雞。假如要我在眾多種類的鳥兒中做選擇,我不愿成為安居籠中、善于學舌的鸚鵡,因為鸚鵡所說不外乎討好的話,如“恭喜發財”之類。我寧愿作飛躍千山萬水的信鴿,信鴿除了“報喜”還能“報憂”,這“報憂”尤其重要。
權力是一條狗嗎
常年呆在一個地方,日子過得一成不變,難免會導致無聊,而這有可能是靈感枯竭的開始。因此,你作為寫作者,這時候就該上路了。走出封閉的屋子,去廣闊的天空下,到熱鬧的街坊上,說不定在某個艷陽天,靈感會像閃電一樣把你擊中!眾所周知,美國的垮掉派名著《在路上》,便是在路上寫成的。西方的很多名著,如《神曲》《堂吉訶德》《天路歷程》等,都表現了“在路上”的歷程;中國的《西游記》也是如此。
有一次因為無聊,我就上路了,去了古玩市場瞎逛。那里有猴子騎在馬上的雕件,也有蝙蝠和壽桃的畫之類。看到猴子騎馬,當然可以遐想:連猴子都志在千里!不過呢,在傳統的中國文化里,那是“馬上封侯(猴)”的意思,“志在官場”也。而蝙蝠和壽桃呢,寓意是“福(蝠)壽雙全”。說到這些,也許閣下覺得俗氣了,但是別急,請聽在下慢慢道來。
在一家店里,我看到一個手把件,一條用和田玉雕的玉狗。為什么雕的是一條狗呢?既然跪著的玉人雕件,具有“遇(玉)貴(跪)人”的寓意,那么,可以拿在手里把玩的玉狗有何深意呢?腦袋轉了八八六十四圈,才想到:狗者,犬也。犬在手中,便是“犬在手”。什么意思呢?是“大權(犬)在握”呀!哇,原來如此!就這么在中國文化的九曲回腸里轉悠著,我頭腦里突然冒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話:“權力是一條狗嗎?”
腦袋里冒出這么一句話并不奇怪,因為我曾經寫過一篇《詭辯:邏輯是一條小狗嗎?》。往日經歷鬼使神差地起了作用,看來過去未必真的過去了。那么,權力是一條狗嗎?細細琢磨,好像還真有幾分相似。狗對主人或熟人會搖尾示好,對陌生人或窮酸漢則會狂吠逞惡。某些“大權在握”的人,不是也這樣對待陌生人或窮酸漢嗎?人們不是稱仗勢欺人者為狗腿子嗎?要是有人敢舞起打狗棍,打痛了狗的脊梁,狗就會夾起尾巴來。某些違法后被揭批的權力部門前倨后恭,不是也和這有幾分相似嗎?
針對權力,法國思想家孟德斯鳩曾說:“一切有權的人都容易濫用權力,這是萬古不易的經驗。”而一旦權力被濫用,達到極致便是強權、獨裁,這時其兇惡就遠非狗可比了,它變成了狼,正如亞里士多德所說:“由一個人來統治,便讓政治中混入了獸性的成分。”在美好的人類社會里,當然不應該有獸性,因此人類的先祖們要把狼馴化成狗。基于同樣的理念,孟德斯鳩等主張預防權力的獸性潛質,以“三權分立”來馴服權力。讓權力成為被繩子制約的狗,總比任其成為肆無忌憚的狼要安全些。
關于權力與狗的問題,有才華的作家可以洋洋灑灑寫上很多文字。相比外國作家,中國作家要是罵狗,料想比西方作家更尖刻,因為狗在中國人心中的地位相對要低。中國人除了罵“狗腿子”,還罵“狗娘養的”、“狗眼看人低”甚至“狗改不了吃屎”。相反西方人好像更加愛狗,因為他們很少用“狗”來罵人。他們說:“Love me,love my dog,”直譯是“愛我,也愛我的狗”,類似于中國人的“愛屋及烏”,其鐘愛之情可窺一斑。
而另一方面,西方作家要是抨擊權力,肯定比中國作家更尖銳。高一點要求,作家應是人類美德的頌揚者、倡導者,更應是社會邪惡的思考者、批判者。據西方傳統的價值觀,權力是人民賦予的,權力機關受人民委托管理國家,理當接受人民的監督、批判。因此,西方很多文人熱衷于挑戰強權,為大眾的利益說話,或是熱衷于宣講自己發現的真理,哪怕是離經叛道。連中世紀宗教裁判所的火刑,都沒有扼殺掉“異端的權利”。就總體而言,西方作家更加貼近權利而疏離權力。
回顧中國歷史,文人歷來難以保持人格獨立。“學而優則仕”,致使多少文人最終成了權勢的附庸!“文字獄”的存在,更是加劇了中國文人的明哲保身,因此他們比西方文人更貼近權力,也更畏懼權力。關于這種對權力的愛恨交集,魯迅先生有過深刻論述。先生在批判精神上更像一個西方作家,可惜這樣的中國作家太少。在中國,自古有“學而優則仕”,現在更有“官而悠則寫”。如今官員出書已成時髦,這種權與文的新結合,像女孩子粘假睫毛的時尚一樣頗可玩味。
更值得深思的是,在20世紀的后半個世紀,蘇聯和中國有相似的社會現實,蘇聯產生了索爾仁尼琴控訴強權的《古拉格群島》,而中國卻沒有這樣的巨著。索翁流亡多年后回歸故國,普金總統曾專程去拜見他。俄羅斯的新聞照片很有意思:索翁坐在前面的椅子上,普金總統站在后面的門邊,不過是背景的一部分。真正意義的作家堪稱精神之王,地位比一個世俗政府的總統更加崇高,因此才有這樣的照片。可惜在中國難見這樣的照片。
中國社會傳統的層級結構,造成了普遍的畏權附勢心態。這是中國寫作者需要警惕的。只有當一個寫作者不再仰視權勢的時候,他才站到了成為偉大作家的起點上。在現實生活中,有些人論才能和人品都不如你,卻很可能是你的領導。你最好不要郁悶,一郁悶你就更虧了。有些人一坐上高高的官椅,就以為其精神高度勝過了你,你大可不必在意,因為那其實是認定屁股的高度決定精神的高度。假如還沒有強悍到可以像俯視小狗一樣俯視權力,至少要努力做到與它平視。
要做到平視甚至俯視權力,一個寫作者得有強大的心靈力量,不然就會像囊中羞澀者面對昂貴時裝那樣,說不定就自慚形穢了。值得推崇的心靈力量之一就是想象力。你可以想象權力是一條狗,那么牽狗的繩子是什么呢?這里有很大的文學想象空間。想象著權力是一條小狗,你在大街上漫步時可能就多了幾分雍容華貴,也許不亞于巴黎香榭麗舍大道上牽著小狗的貴婦呢。當然,你還可以想象權力是爬到高樹上的一只猴子,同時在心里說:“你爬得倒是挺高的,但我看到你紅紅的屁股了,哈哈!”
詩歌像什么植物好呢
在這個世界,人難免會孤獨,因此人類有找朋友的天性。《詩經》以鳥為喻,有名句日:“鶯其鳴兮,求其友聲。”而另一方面,世間又有很多紛爭與傾軋,這難免會加深人們的孤獨與自閉。法國哲學家薩特說:“他人即地獄。”他表達的正是這樣的困惑,表達得非常絕望。其實活著是可以不太絕望的,這世界畢竟還有很多美好的事物,比如鳥兒、花兒。假如我們有天才的想象力,犯不著用來想象一朵花里有一個地獄。
相比薩特的說法,我更喜歡英國作家王爾德的一句話:“我們都生活在陰溝里,但還是有人在仰望天空。”我喜歡其中蘊含的樂觀精神和浪漫情懷。同樣,我也非常欣賞英國人的“觀云協會”。那些浪漫的人喜歡觀賞和拍攝奇異的云彩,記錄和分享觀云的感想。看看他們拍攝的美得難以描述的圖片,你會驚訝這世界居然有那么美麗的云彩,而我們卻沒想到去觀賞。
其實在我們身邊,就有很多值得關注的事物。用心去觀察和感受,我們孤獨無聊的生活就會有所改觀。我曾寫過一首《一滴鳥屎落在我的肩上》,靈感之源就是難得落到我肩上的一滴鳥屎。由于環境遭到破壞,鳥兒越來越少。終于有一滴鳥屎落到我肩上,說明鳥兒沒有絕跡,這讓我欣喜。多年來只有一滴鳥屎落到我肩上,說明鳥兒瀕臨滅絕,這又讓我悲哀。正是這種悲喜交集,讓我寫出了那首詩。
同樣值得關注的還有植物。隨著城市化的擴大,越來越多的人對植物日益陌生。很多人只是在書上看到過蒲公英,卻從沒見過蒲公英在現實的風中飄飛的模樣,這不能不說是一種遺憾。前些年北方一些詩人弄了個詩人公約,其中有一條是:一個詩人應該至少認識24種植物。這個說法值得思考。要是遠離了植物,人類的精神世界會減少很多生機。中國古人有“歲寒三友”之說,指的是松、竹、梅,它們象征人格的堅忍不拔,比抽象的形容詞生動可愛很多。
在古今中外的文學藝術作品中,植物扮演過重要角色。鄭板橋畫的蘭和竹,歷來為國人所稱道。周敦頤的《愛蓮說》,可以說是中國人以植物象征人格的極品。無論《詩經》還是《離騷》,都給人天涯仍然有芳草的感覺。在西方文學中,植物也不容忽略,比如惠特曼有《草葉集》,華茲華斯有《水仙花》。在《呼嘯山莊》里,荒野上的石南草(heath)是一種生命力的象征。男主人公叫希斯克利夫,英文是Heathcliff,即Heath(石南草)+cliff(懸崖)。這個名字有強烈的性象征意味,不了解石南草的讀者估計是難以發現的。
人類吃的水稻、麥子或土豆,都是植物,人類離不開植物是無疑的。植物倒未必要依賴人類生存。大量的植被被破壞,只意味著人類對不起植物。法國哲學家帕斯卡爾曾說:人是一種脆弱的蘆葦,然而卻是一種有思想的蘆葦。這句話包含了對人類和植物的深刻理解與同情。我們真應該像理解和尊重人一樣去理解和尊重植物。就我本人而言,我感謝植物,因為它們不僅為我可憐的肉體生命提供養分,還給了我很多精神的滋養。
有一次和朋友走在陽光下,一邊走一邊啃甘蔗。那飽經陽光的甘蔗,甜得讓人想入非非。看著甘蔗渣撒在彎彎的鄉間小道上,我突然冒出一句莫名其妙的傻話:“甘蔗的甜味是不是也會拐彎呢?”這是一句傻到家的傻話,是的。然而我卻要感謝甘蔗和這句話,因為它們讓我想了很多,感悟了很多。它們像種子一樣在我心里埋了半年,最后長成了我的《甘蔗與傻瓜之歌》。
我還要感謝豆子。在過去的艱苦歲月,我家的生計一度和豆子密不可分。那時我還不到十歲,卻經常要在夜晚和我奶奶一起推磨做豆腐。三十多年后的一天,懷念我奶奶的時候,我眼前突然有無數黃燦燦的豆子在晃動,我立刻產生了奇特的聯想:那些豆子就是我奶奶指揮的百萬雄兵,她用它們做白嫩嫩的豆腐,為很多的人建立了營養的新秩序;而過去的帝王將相指揮千軍萬馬,只是為自己建立權力的新秩序,用累累白骨鋪墊了華麗的宮殿……豆子帶來的靈感,后來讓我完成了一首平民頌歌——《我奶奶比毛主席多活了三年》。
植物給過我很多的靈感與歡欣。我的《靜脈曲張的家族史》里有這樣兩句:“血管是一種爬山虎,人體是一座植物園。”寫下這樣的句子時,我心里是多么歡欣啊,正如后面的詩句所言,因為“血管的藤蔓上會有喇叭花盛開”。正是由于太多地受惠于植物,在回答有關文學創作的問題時,我常常是以植物做比,常把優質的文學作品比作名貴的紫檀木。
紫檀木一年成長約一厘米,一百年才長一米,世有“非千年不能成材”之說。正因為成長期很長,所以木質特別好。相比之下,泡桐樹長三五年就像參天大樹了,只可惜木質太疏松,沒法用來做像樣的家具。紫檀木歷千年寒暑而成名材,那都是“熬”出來的。文學作品質量的提高,也需要“熬”。古人因吟詩而“擰斷三根須”,那就是一種“熬”。賈島在寫“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時,曾經為“推”和“敲”的選擇折騰了老半天呢。
有朋友曾為長時間寫不出好詩而焦慮,我認為是“熬”不夠所致。在回答他的疑問時,我說:某個人一年寫了三百首詩,而你只寫了三首,你大可不必羞愧。想想看,《全唐詩》兩萬多首詩中,堪稱佳作的有多少呢?廣為流傳的《唐詩三百首》,那可是約三百年問無數詩人中的佼佼者的傳世之作啊。我甚至還說:別人出了八本詩集,如其中沒有一首比得上你的某首詩,那么你的一首詩就勝過八本詩集。對比一下紫檀和泡桐樹,就明白了。
詩歌的文體特點決定了它應當凝練,就像質地致密的紫檀木。詩人葉芝有一句詩的大意是:這輩子最難的任務是“萎縮成真理”。拙詩《甘蔗與傻瓜之歌》有一句是:“我想象自己是濃縮了一百年陽光的甘蔗。”兩者都蘊含了“熬”的意味。優質甘蔗的成長,需要充足的陽光長時問的照射,甘蔗變成優質蔗糖,也需要長時間耐心的熬制,這和紫檀木生長的道理是一樣的。將豐富的人生閱歷與感悟熔鑄為一首詩,就像用大量的甘蔗熬制蔗糖。
與蔗糖熬制相反的,是街頭棉花糖的制作。那么一丁點兒糖,經過加溫和快速旋轉,片刻之間居然膨脹了幾百上千倍。蓬蓬松松的棉花糖看上去也不賴,只不過那更合適小孩兒吃著玩兒。把一個短篇小說擴寫成長篇小說,或者把一首短詩擴充成長詩,就和做棉花糖相似。假如覺得讀者也是一群孩子,那么這樣的擴充也可以斗膽試試。不過我本人可沒那個膽。與世界文學接什么軌
隨著科技發展的發展,古人說的“天涯若比鄰”已成現實。諾大一個世界,硬是被人們沾沾自喜地變成一個“地球村”。只可惜在這個“地球村”,并沒有古典村莊的那種寧靜,戰火幾乎沒有熄滅過,牧歌情調只存在于記憶之中。但即便如此,世界經濟的一體化,還是給不少中國人帶來了浪漫的夢想,其中之一便是與世界文學接軌。
與世界文學接什么軌呢?是世界文學一體化嗎,抑或是標準化?假如真是一體化、標準化,那是有點恐怖的,因為世界之美麗與活力,恰恰在其多樣性。以鳥兒為例,自然界有孔雀、天鵝、仙鶴、海鷗、山鷹、鴿子,鸚鵡、畫眉、烏鴉、麻雀、蜂鳥,等等。假如只有烏鴉,世界固然難看。但假如只有孔雀,結果也同樣難看。
那么,與世界文學接軌到底意味著什么呢?在我看來,接軌的意思是關注一些世界性的問題,尊重人類共同的美好價值,借鑒異域有獨創性的藝術手法,等等,簡而言之就是多一些合理共性。共性應當是合理的、適度的,否則便意味著喪失個性。須知,即使是在同一顆樹上,也沒有哪兩片樹葉是完全一樣的。因此,與世界文學接軌,絕不意味著一體化或標準化,相反應該是“求同存異”。
求同是可能的,因為我們生活在同一個地球上,面臨著同樣的世界性的問題,比如工業化帶來的全球污染、人口膨脹導致的資源危機、城市化等帶來的人際關系異化、科學發展等導致的信仰危機、等等。隨著經濟關系的日益密切,世界各民族彼此之間的物質影響和精神影響是必然的。看到近處的一頭奶牛在為遠方的一個中國或外國孩子吃草產奶,你立刻會明白:假如有污染,這里的污染就是遠方的污染。共同的問題決定了求同的必要性。
那么存異的情形又如何呢?世界的多樣性法則決定了存異的必要性,而且這也是可能的。西方人寫信仰危機,可能會像尼采那樣去表現“上帝死了”或“上帝沒死”,或者是像卡夫卡的《變形記》那樣以肉體的異化來闡釋心靈的蛻變。而我作為一個中國人,能做也有可能做好的,是描寫我在中國大地上感受到的神圣觀念的淪喪:
在半個多世紀以前,按我老家的古老習俗,人的胎盤要用罐子裝起來,像種樹一樣端正地埋進地里,以便孩子得到神靈的保佑。如今這樣的習俗早已被遺忘。我兒時在老家見過苦栗樹上掛著一個個草包,那是包扎好的牛胎盤。頑皮的孩子有時把草包當靶子打,大人見了就會罵,說是要遭報應的。如今我老家的樹上再沒有那種草包了。不僅牛的胎盤,連人的胎盤都有人拿去賣錢。一些人甚至把死豬、死狗甚至流產的人胎盤丟進河里……很多人不相信有神靈,也不相信有報應了,因此什么事情都敢干。
以上所述曾讓我的很多同胞感到驚訝,感到難以置信,然而卻是真實的。外國人看了這樣的情形,想必也會感到驚訝甚至震撼。這種情形不僅涉及到自然環境的污染,還涉及到心靈品質的蛻變。情景在中國,有中國特色,而所涉及的嚴重問題卻不僅僅屬于中國——神圣價值的淪喪導致人的心靈墮落,這是一個世界性的問題。我以自己的中國經驗去探討這個問題,有可能做好,而要是我用西方的方式去做,那恐怕難以如愿。
與世界文學接軌的激情一高漲,中國就涌現了很多“后現代”作家。這是可笑的。中國近現代根本沒有過真正的現代主義文學,那么“后現代”又從何談起?這種名頭上的與世界接軌,其實是文化自卑心理作祟的結果。我們有必要學習外國文學、文化的精華,但我們沒有理由媚外。我們應該有基本的文化自信。接軌不等于媚外。
美國詩人龐德曾認真地學習和翻譯過中國的唐詩,覺得很“現代”、很“先鋒”,他的名詩《地鐵站》是這樣的:“這些臉龐在人群中如同幻影;數點花瓣在黑樹枝上濕淋淋。”我懷疑這首詩是從白居易的《長恨歌》借鑒來的,因為龐德翻譯過李白和白居易的詩,《長恨歌》有這樣的句子描寫楊玉環:“玉容寂寞淚闌干,梨花一枝春帶雨。”既然外國的大師都曾虛心向中國古人學習,我們沒有理由自卑。
除了前面說的“后現代”,還有很多別的西方說法不時被濫用。比如我國作家沈東子寫過一部長篇小說《少不更事》,有評論者稱其為“黑色幽默”,套用的也是西方理論。而在我看來,稱其為“紅色幽默”更加貼切,理由有四:一、小說有忠字舞等紅色背景;二、從孩子的視角看社會,有赤子之心;三、崇高理想在與現實的碰撞中破碎,有血光之相;四、小說的鑲嵌畫的結構產生了哈哈鏡效果。這些和被稱為“絞刑架下的幽默”的黑色幽默有很多不同,為什么非要稱其為“黑色幽默”呢?就算我的“紅色幽默”之說缺乏足夠多的作品作例證,為什么中國人就不能創立自己的術語,以闡釋自己的文學現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