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是因為大臣們屢聲“勸進”才即位,但明擺著是打進了京師才做成皇帝,要擺脫篡奪之嫌疑,堵天下人之口,首先要做的是否定前朝的合法性。坐上了帝位的朱棣既不給建文帝應有的謚號,甚至不承認建文的年號,把建文四年改稱洪武三十五年,表示他這個帝位不是從建文帝那里繼承來的,而是直接繼承自太祖高皇帝。他甚至還暗示,老皇帝在世之日,就很喜歡他,和大臣動議過易儲一事,想讓他燕王取代皇孫承續大統,考慮到秦、晉二王在世,且比他年長,這才沒有堅持。
其次是改出身。皇位繼承,講究嫡長之分,為了讓自己的得位顯得合法,他將建文帝時代所修的《太祖實錄》修改了兩次,稱自己是太祖高皇帝的原配馬皇后所生,與懿文太子朱標及秦、晉二王同母,因他的這幾個兄長已經亡故,諸王中自己居長,所以從倫序上說,入續大統是理所當然。修《永樂實錄》時,更是直接把“高皇帝生五子”寫了進去。但后來修《明史》者不知是疏忽大意還是有意為之,在好幾處都透露出朱棣并非嫡出。
他要讓人們的大腦徹底洗去建文朝的一切記憶,于是建文時期的政府檔案被大量銷毀,宮廷檔案和皇帝起居錄等被涂寫和修改,一切記載這一政變的私家記述和文獻都被禁止,事實情形就像后世歷史學家所說:“建文一朝之政治,其真實記載,已為永樂時毀滅無遺……成祖以為罪則罪之,既篡之后,誰與抗辯?”
在皇帝授意下,經一班文臣的遮掩粉飾,正統的官方歷史把這場政變如是敘述:洪武三十五年六月(請注意年代的表述方式),靖難的軍隊打到了南京金川門外,“建文君欲出迎,左右悉散,惟內侍數人而已,乃嘆曰,‘我何面目相見耶!’遂闔宮自焚”。稱“建文君”而不稱建文帝,暗示他不是合法的皇位繼承人,又說他因無臉見人,慚愧而自殺,御用史家的春秋筆法顯露無疑了。在他們的筆下,“今上”的姿態則要高得多,他摒棄前嫌,即命太監前往援救,施救不及,太監只好把“建文君”尸體從火中找出來,報告燕王,燕王哭著說:果然如此癡呆?我來是為了幫助你做好皇帝,你竟渾然不覺,走上了絕路!
這假惺惺的眼淚能蒙世人一時,血的事實卻任誰也掩飾不了。城破后,建文帝的幾個弟弟無一幸免,小兒子圭甫,當時只有兩歲,朱棣派人把他幽禁到安徽鳳陽老家,直到三世以后明英宗時,這個廢皇子才重新得見天日,那時他已五十有七,智力水平卻像個孩子一樣,連大街上在走的牛馬都分不清楚。此是后話不提。
對一班主張削藩的儒生,朱棣更是恨之入骨,大兵一入南京城,就“大索齊泰、黃子澄、方孝孺等五十余人,榜其姓名曰奸臣”,對他們展開了毫不手軟的屠殺,這些人多遭族誅,株連甚廣,人稱“瓜蔓抄”。南京陷落時,齊泰正出外募兵徒勞而返,為了不讓燕王認出,他就把騎著的白馬用墨涂黑,馬跑得大汗淋漓,涂上去的墨汁全都洗掉了,有認得他的馬的大叫,這是齊尚書的馬!于是被燕兵逮住,押往京城處斬,他的從兄弟敬宗等皆坐死,叔時永、陽彥等謫戍,才六歲的兒子免死為奴。黃子澄還想圖謀起事,被人告發抓住后,朱棣親自審問,不屈,被磔死。族人無論年少年長全都問斬,姻親全都發配戍邊。
而至為酷烈的,莫過于方孝孺因不肯為朱棣撰即位詔,“夷十族”,誅殺八百七十三人。
朱棣兵發北平時,姚廣孝特地以方孝孺為托。他對朱棣說,南京城破之日,方孝孺一定不肯降服,不管如何干萬別殺他,“殺孝孺,天下讀書種子絕矣”。朱棣答應了他。
為姚廣孝如此垂目的方孝孺,可說是明初知識界的一面旗幟,以道德學問著稱于世。方孝孺是開國儒臣、大學問家宋濂的學生,“幼警敏,雙眸炯炯”,手不釋卷的他童年時就被鄉人目為“小韓子”。日后成為建文朝典章制度執筆者的他,年輕時卻自恃才華看不起文章事業,認為那只是雕蟲小技,他真正的志向是輔佐明主成就一番事業。早年在臺州府寧海縣鄉下的時候,他生了病,家里又斷了糧,他卻不以為憂,那副安貧樂道的樣子讓周圍人都覺得此人真是不可理喻。如同他的名字所透露出來的氣息,方孝孺最早是以一個孝子的形象出現在世人面前。1376年秋天,他的父親方克勤曾任濟寧知府因“空印案”株連死在北京,他一路扶梓南歸,哀慟于路,曾引得許多同樣身受冤屈而又不得放言的人們為之一灑同情之淚。
1382年,方孝孺經人舉薦應征至京,正式引起朝廷的注意。朱元璋喜他學問博洽,品行又端莊,卻沒有給他安排什么職位,只把他禮送還鄉。后來因仇家構陷,方孝孺被系于京,朱元璋在名單上看到,一筆就把他的名字給勾掉了,讓他回鄉繼續讀書。1392年,方孝孺又被薦召至京,此時的方孝孺已聞名滿天下,史傳稱時人評價他的文章“醇深雄邁”,“每一篇出,海內爭相傳誦”。這一回朱元璋給他安排了漢中府教授的一個閑職。朱元璋這么做倒并不是真的要把方孝孺給雪藏起來。朝中局勢叵測多變,他不希望看到這個性子耿直的年輕人一不小心卷入漩渦稀里糊涂掉了腦袋。朱氏江山要傳之久遠,總得有些得力的臣子才行。到了漢中,方孝孺在教授這個職位上卻干得很用心,與當地諸生講學不倦,言必稱“道德”:封地在成都的蜀獻王為其名聲所動,禮聘其為世子師,還尊之以殊禮,把方孝孺的讀書處名為“正學”,方孝孺“正學先生”的大號就是這么來的。
1398年建文帝即位,即把在±林中已然聲名卓著的方孝孺召為翰林侍講,第二年遷侍講學士,國家大政也經常聽取他的意見。建文帝好讀書,每有疑難,就召來方孝孺講解。大臣臨朝奏事,每有決定不下的,就召方孝孺協助批答。舉凡修纂《太祖實錄》、《類要》諸書,方孝孺皆為總裁,可見圣眷之隆。燕王舉兵南犯,朝廷決定北上征討,所有詔檄也都出自方孝孺之手。
1401年,燕兵攻掠大名時,方孝孺曾向建文帝建議,可急令遼東諸將入山海關攻永平,真定諸將渡盧溝搗北平,趁燕兵回救可以大破之。到了第二年五月,燕兵即將過長江,建文帝身邊已無兵可調,他建議以割地的許諾來換得喘息的機會,等到四方勤王的兵馬到達,再與北軍在長江上作一決戰,雖是書生論兵,倒也切中關節。
當燕兵掠沛縣,燒糧船,中原空虛之時,方孝孺深以為憂,無奈之下,他秘密寫信給燕王世子朱高熾,想離間朱棣父子,孰料朱高熾收到信后不啟封,直接送到了朱棣面前,使得這一計謀流產了。但后來許多史家認為這一說法太不靠譜,臨陣對壘,哪有笨到想靠離間父子關系僥幸取勝的?張履祥在一份備忘錄中稱,方給世子寫信,本意是勸他以至誠感動其父退兵,終守臣節,使父子俱得保全,而不是要離間他們父子感情。
北軍渡江時,有大臣勸建文帝突圍出城,以圖他日再興,方孝孺則堅持應該固守京城以待援兵,“即事不濟,當死社稷”。六月乙丑,金川門被李景隆和谷王指揮人打開,北軍蜂擁而入。是日,方孝孺被執下獄。
朱棣記著當日離開北平時姚廣孝的話,想讓方替他起草登基的詔書。要知道,起草新皇登基的詔書對一個文臣來說可是至高的榮譽,朱棣認為,方孝孺設有理由,也不應該拒絕。朱棣派了方孝孺的兩個學生廖鏞、廖銘去獄中勸說,方破口大罵:虧你們跟我學了這么多年,連最基本的道義和是非都不懂嗎?
方孝孺被召上殿來時,大放悲聲,哭聲響徹朝堂,朱棣不以為忤,為示禮賢下士,下榻親自來迎接。以下這節朝堂上的辯論,向來被視作“方孝孺式硬氣”最生動的呈現:
成祖降榻,曰:“先生毋自苦,予欲法周公輔成王耳。”
孝孺曰:“成王安在?”
成祖曰:“彼自焚死。”
孝孺曰:“何不立成王之子?”
成祖曰:“國賴長君。”
孝孺曰:“何不立成王之弟?”
成祖曰:“此朕家事。”顧左右授筆札,曰:“詔天下,非先生草不可。”
孝孺投筆于地,且哭且罵曰:“死即死耳,詔不可草。”
文皇大聲曰:“汝安能遽死。即死,獨不顧九族乎?”
孝孺曰:“便十族奈我何!”聲愈厲。
狂怒的朱棣命令把這個不識抬舉的家伙凌遲處死。方孝孺留下一首絕命詩,慨然就死。學生廖鏞、廖銘撿其遺骸,把他安葬在聚寶門外山上。方孝孺的兄長方孝聞,先他而死,弟方孝友與他一同就戮,妻子鄭氏,兩個兒子中憲、中愈自刎死,兩個女兒皆未成年,投秦淮河死。一門坐死者八百七十三人。
滅十族這節沒有寫入十七世紀的官方史書《明史》,這或許是后來的修史者故意為朱棣開脫,掩飾其殘暴。清代朱彝尊更是言之鑿鑿,稱《尚書》上記載只有滅九族,秦漢時至多只誅三族,所謂滅十族不過是三家村夫子之說,對此,明史考證專家黃云眉先生頓不以為然,認為朱彝尊這么說實在是“糾野史之失,而寬暴君之惡”。
在不久后公布的官方文件中,方孝孺則被描繪成了一個貪生怕死之徒。《太宗實錄》卷九,“四年六月乙丑”條下載:“時有執方孝孺來獻者,上指宮中煙焰,謂孝孺日:此皆爾輩所為,汝罪何逃!孝孺叩頭祈哀,上顧左右日,勿令遽死,遂收之。”“丁丑”條下又載:“執奸臣齊泰、黃子澄、方孝孺等至闕下,上數其罪,成伏辜,遂戮于市。”
《太宗實錄》修于仁宗朝,當時朝廷修三朝實錄,對史事多有涂飾,負責這一編書工程的是史稱“三楊”之一的楊士奇。黃云眉先生考證說,誣方孝孺叩頭求余生,實是三楊諸公手筆,可以肯定是出于楊士奇曲筆。其實當時人對此已有發現,潘檉章《國史考異》就記載了時人嘆息此事的一首《哀江南詞》:
后來奸佞儒,巧言自粉飾,
叩頭乞余生,無奈非直筆!
本文內容由作者摘自其長篇歷史著作《明朝四季》,新星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