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經歷了泰國的沖突和利比亞內戰以后,我也不小心被稱為了“戰地記者”,我慚愧地覺得,自己只是一個參加過兩次這類型采訪的普通記者,與“戰地”這一頭銜還相差很遠,我更擔心的是下一次類似的采訪不再派我。
讀大學的時候,我最喜愛的紀錄片就是《戰地攝影師》,當時做夢都想進入這一行,干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成為記者以后,跑了幾年的突發新聞,看過不少生離死別,雖然戰地夢想依然強烈,但看別人的生死遭遇,我漸漸習慣了,在現場也能自如地控制拍攝。有人認為,我們會開始麻木,但我明白,記者也是普通人,看見別人的不幸,我流過淚,也會感到憤怒與無奈;看見別人幸福,我會開心,甚至激動得要哭。我相信心地柔軟的人才能當好記者,戰地記者,也應該是這樣的吧?
2010年5月17日的一個電話,改變了我的人生。一天以后的那個下午,我已經和紅衫軍的抵抗者們共用一個掩體了。那是用輪胎堆砌起來的墻,和我的胸部一般高,站立露出的部分,將是狙擊手的完美目標。所有人都不敢輕舉妄動,抵抗者們貓著腰,變換著位置向對面扔燃燒彈,記者們則一直蹲著拍攝,即使雙腳酸軟也只能坐下伸伸腿休息。狙擊手連續射擊我們身邊的電燈柱,告知我們他的存在。泰國5月的天氣酷熱難耐,太陽從地面蒸出的熱氣讓取景器浸滿了汗水。和外國記者相比,我沒有任何防護裝備,但在最前沿的四個攝影記者里,我是其中一個。在那種情況下,出乎自己的意料,雖然緊張,我竟然極其冷靜。移動、構圖、M檔曝光、拍攝、和抵抗者們聊天溝通,拍攝完后,我們沿著直路往回狂奔,那個過程,完全暴露在槍口之下。跑之前我把自己中槍倒地的畫面在腦海中過了一次,就連怎么被同行拉進安全的角落怎么上救護車這些細節都演了。很幸運,也許對方看見我們的相機,沒有射擊。我到今天也不明白,為什么我當時那么玩命,沒有半點猶豫。現在回想起來,我無比自豪。
2011年9月底,我再次被派遣,這次是利比亞。進入利比亞的感覺我依然記憶猶新,汽車在無際的沙漠公路上飛馳,入夜后前路黑不可見,路過的村莊全是革命的氣氛。一路上我都沒有睡覺,憧憬著蘇爾特之行將會有什么收獲。和上次不同,我思想準備更充分,對將會面對什么樣的危險也更明白。
一個偶然的機會,我碰到了一支送葬的隊伍,原來是一名戰死的反對派士兵,他的尸體被送回班加西的家鄉下葬。憑借自己的身體語言和誠意,我加入了送葬的隊伍,一直拍攝完整個葬禮。我發覺,原來戰爭離我并不遠,幾乎每天夜晚,戰死士兵的尸體都會被送回當地最大醫院的太平間,等待第二天認尸和下葬。我決定從太平間開始跟蹤葬禮的過程。由于不用急著發稿,我決定使用膠片相機。
我成晚呆在醫院的ICU里,門外槍聲響起,我便向太平間走去,那是戰友向死去的士兵開槍致敬。
我走進太平間,表明記者的身份。也許我身穿ICU的防護服,出乎意料,大部分家屬都愿意讓我拍攝。太平間的工作人員后來甚至主動拉開裝載尸體的袋子,讓我單獨拍攝死者的面容。整個太平間只有我和那位工作人員,當時大約有8具尸體,有的還在滴血。我靜靜地蹲下,將相機對準一張年輕的臉,調整曝光,構圖,控制呼吸,按快門。那個戰死的男孩,只有20來歲,面容十分平靜,讓人難以相信,他是被狙擊手射死的。我靜靜地感受著里面的氣氛—安靜,肅穆。我的頭腦一片空白,心里又充斥各種感受,震撼,沉重。那一刻我感覺到強大的存在感,我瞬間明白自己是在做正確的事情。
即使不是前線,戰爭也足夠殘酷。在國人慶祝國慶的時候,我卻在記錄著這另一個國家的戰爭,站在禱告的臺上,看著下面禱告的人群,那一刻我特別特別想家。
回來后我會問自己,你不是想做一個戰地攝影師嗎?你已經在做了,你已經在30歲前采訪過兩次這類的題材,是不是很滿足了?我發覺,原來不是。
我記錄的,是一個個家庭的破碎,是生命的隕落。父母失去兒子,兒女失去父親,朋友失去朋友。難道這些,會使我功成名就?其實我多么愿意過平靜的生活,我不希望再有這種事情發生。每個人,認真地過好每一天,沒有戰爭,享受自然的生老病死,不好嗎?和上次一樣,回到家,我覺得自己無比幸福。但是,只要有這種事情發生,我還愿意去記錄,因為這是我的職責。雖然有時很危險,但我覺得這是我應該做的事情。終于明白,為什么在太平間里,家屬們會愿意接受我,其實他們和我一樣,抱有同樣的希望,希望能夠向外界傳播一個信息:要和平,不要戰爭。
和很多同行一樣,回到家后,我繼續過平靜的生活,因為這才應該是生活的常態。記得在泰國和幾個同行告別時我們都說“See you in next war”,但我其實更希望下次見到他們的時候,我們是到對方的家里拜訪朋友。
一些想說的話:
我一直覺得自己是幸運的,能將愛好和工作結合到一起。
最喜歡的人,是James Nachtwey。2010年在紅衫軍的現場,竟然讓我碰見他了。自己的英雄站在面前,激動得不會說話。我要努力像他一樣的優秀。
開心是最大的動力,對攝影的感覺依然是原始的沖動。
責任編輯/李德林